《挂名的夫妻》 回到家中,阮玲玉仍未从试镜失败的沮丧中恢复过来,何阿英看着双眼含泪的 女儿,不用问也知道今天的试镜一定不顺利,她真不忍心看到女儿难过的样子,但 又不知怎样安慰是好,倒是阮玲玉先平静下来,把试镜的经过大致告诉了母亲,然 后对母亲也对自己轻声而坚决地说道:“明天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努力把 握住,我准会考上的。”说完她就把自己关到了房间里,拿出《挂名的夫妻》的剧 本认真地研读起来。这一天张达民并没有回来。 郑正秋编写的这个剧本虽很简单,仅几千个字,但阮玲玉仍被吸引住了: 两位世交好友妻子几乎同时怀孕了,遂指腹为婚,若是一家生男一家生女,待 儿女长成,定结为亲家。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果然是一男一女。十多年后,女孩 亭亭长成,出落得异常美丽,且聪慧姻淑。她亦知父母早在她出生前就为她订下了 婚事,但她却一直没有见过她的那位未婚夫。一日她的正在外地读书的表哥来游, 表哥英俊的外貌、不俗的谈吐都令她着迷,她幻想着自己的未婚夫也能跟表哥相仿。 婚期到了,在洞房花烛之夜,她才第一次见到了丈夫的真面目———个不仅相貌极 其丑陋,而且还又呆又傻的粗壮男人。她失望至极,男人一步步向她逼来,她转而 惊恐不已,男人又一下子跪在她的面前,她更是手足无措。她从小受的教育都是要 她恪守妇道,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过起了毫无爱情可言的挂名的夫妻的生活,不 幸的婚姻使她在新婚不久即染重病,傻丈夫对她倒是一片真情,端水送饭,一直在 床前侍候,她的病渐渐好转,可丈夫却被她传染上了,竟告不治而一命呜呼。丈夫 死后,她回想起丈夫对自己的真情,既伤心又愧疚。她的家人和表哥都来劝她改嫁, 她却含泪在丈夫灵前起誓,要为丈夫终身守寡。 阮玲玉读罢剧本,既为女主角的不幸婚姻而叹息,又为她矢志不改嫁而感动, 同时又感到她这样做似乎并不可取。而这些正是郑正秋编写该剧所要在观众身上达 到的效果。这部影片是郑正秋一系列妇女问题题材影片中的一部,与《玉梨魂》、 《最后之良心》等片一样,这也是一部描写封建婚姻制度下妇女苦难命运的影片, 其中并没有对社会大场面的直接描写,而是通过小人物的悲惨境遇,通过小范围的 人际关系,折射出时代的气息,达到抨击旧制度、旧礼教的目的,以为改良社会出 一份力。就这部影片本身而言,在创作方法上又有着自己的特点,他用聪慧少女之 美和愚戆丈夫之丑的鲜明对比,激发起观众对指腹为婚的荒唐婚姻的憎恨,再以少 女从一而终的结局抨击传统的妇道对妇女的戕害。但郑正秋为了把这两点糅合在一 部影片中,又要让观众感到可信,不能不把呆丈夫写得也有几分可爱,这就不可避 免地削弱了本片的批判意义。 掩卷沉思,阮玲玉不由得把自己化为了片中的少女,将少女在片中各个不同时 段的心态一一作了揣摩,设想了一些必要的形体动作,她的心里踏实了许多,觉得 明天的最后一搏已有了一些把握。 就在阮玲玉揣摩剧本的时候,卜万苍和他的助手汤杰正在看上午拍废掉的样片, 从外形和内在气质上看,阮玲玉和该片的要求都是相吻合的,唯有动作过于僵硬, 表情过于呆滞,样片的效果更证明了卜万苍的判断是正确的,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能 使阮玲玉消除紧张心理,尽快地进入角色。 汤杰灵机一动,“卜先生,明天我们是不是换一场戏让阮小姐拍,让她和黄君 甫配戏也委实难为了她,这位黄兄不但帮不了她,相反只会让她的戏更难演。” “此言有理,”卜万苍一听立表赞同,“拍黄君甫的戏,这苦头我们可没少吃,是 不该让阮玲玉第一次上镜头就和他配戏,那明天我们就拍阮玲玉一个人的戏,我想, 要不就拍灵堂前哭夫的那场苦戏吧。”“那好,我这就去通知剧务准备明天要用的 布景道具,”汤杰说完转身出了试片室。 第二天上午,阮玲玉仍是早早地来到了明星公司,径直地走进了摄影棚内的化 妆间。她满以为今天仍要作新娘打扮,不料化妆师给她拿来的竟是孝服,她有些迷 惑不解。化妆师笑着告诉她,卜先生吩咐今天换戏了,要拍你灵堂哭夫的一场戏。 原来如此,阮玲玉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与那位黄先生拍戏实在有些害怕,换场戏当 然最好不过。她在化妆师的帮助下,很快化好了妆,坐在摄影棚的一角,静静地思 考着该怎样表演。 就要正式开拍了,布景已经搭好,在一间民房的厅堂,摆着一张供桌,桌上香 烛烟火缭绕,所不同的是,黄君甫今天不登场了,而是化作一幅遗像,悬挂在供桌 的上方。仍和昨天一样,卜万苍先给阮玲玉说戏:“现在要拍的是你在灵堂前哭夫 的戏,你想起丈夫生前对你的种种好处,心中十分难过,想到自己和他只是挂名的 夫妻,心里并不爱他,又觉得自己很是可怜,你要把这两种心情通过表情和动作表 现出来。你不要着急,先仔细想一想,酝酿一下情绪,找准了感觉,我们再拍。” 阮玲玉轻轻地点点头,慢慢地走上前去,在供桌边跪了下来。耀眼的炭精灯打开了, 现场一片静悄悄的,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阮玲玉低头看着自己的一身孝衣, 在灵堂特有的压抑的气氛中,她不由得想起了童年为父亲送葬时的悲切场景,又想 到前不久在张家灵堂受辱的经历,不由悲从中来,泪水涟涟而下,满脸的忧伤和哀 怨,她已忘却了是在拍电影,忘却了是在表演,仿佛自己又在重历过去的惨境。卜 万苍看得真切,连忙喊一声“开麦拉!”董克毅摇动了摄影机,不知不党中,一盒 试镜用的短胶片已走到了头,卜万苍这才叫停。 “太好了!我发现天才啦!”随着卜万苍一声欢呼,他把手中的剧本抛向了空 中。阮玲玉成功了。在场的人们都纷纷上前向阮玲玉祝贺,而她尚未从她的悲剧中 醒来,当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悲伤的泪水就和高兴的泪水流在一起了。 由于试镜的成功,明星公司正式启用阮玲玉主演《挂名的夫妻》一片的女主角。 从此,阮玲玉开始了她的从影生涯,直到生命的终点。 阮玲玉初上银幕即碰上了卜万苍这样的导演应该说是她的幸运,作为一个摄影 师出身的导演,卜万苍对演员的神态气质看得极准,这才使得阮玲玉未因最初的失 败而断送了从事电影艺术的前程;卜万苍导演的影片,颇具自己独特的风格,优美 的构图、诗一般的意境深得同行的称道,而把影片拍得轻松有趣、诙谐幽默也是他 的拿手好戏。因此,阮玲玉在拍摄她的处女作《挂名的夫妻》时,就从卜万苍那里 获得了不少有用的人门知识,在30 年代,他俩又有过一次极为成功的合作。 如果说碰上卜万苍是阮玲玉的幸运的话,那么,摊上黄君甫这样的男演员与自 己演对手戏可就算倒了霉了,并不是黄君甫这个人有多坏,而是他实在不是个当演 员的料。他之进入影坛纯属偶然。那是1923 年明星公司刚成立不久,公司上下正 在齐心协力拍摄《孤儿救祖记》。一天,摄影场来了位五短身材的小伙子,见到张 石川后就递上了一封信,张石川接过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位宁波同乡介绍自己的孩 子到明星公司来谋个职位,张石川细细地打量眼前的这位小伙子,不足五尺高的个 子,腰却有三尺来粗,满脸的横肉,小眼睛给肉挤得只留下两条线,真不知给他安 排做什么好。接着他俩之间有一段颇为有趣的对话,《明星月报》创刊号上对此有 一个详细的记载: 张石川问道:“你打算到我这儿来干点什么活呢?”“我来拍影戏!”小胖子 呆怔着两眼回答张老板。 “你从前做过影戏没有?”“没有。我来拍影戏!”“你叫什么名字?”“叫 黄君甫。我来拍影戏!”张石川跟旁边的一班人看了他都笑。[9] 笑过之后,张石 川感到有些为难,这样的人怎么拍电影呢,又碍于同乡的面子不便一口拒绝,正在 犹豫之时,摄影棚的一角猛然窜出一头猪来,尖声叫着到处乱撞,原来这是《孤几 救祖记》片中的一个活道具,本来关在摄影棚的角落里,一个不当心,给它溜了出 来。大家七手八脚地忙着捉猪,却谁也没本事把它逮住。这小伙子见此情景,瞅准 了猪奔逃的方向,一个箭步跨了过去。众人尚未看清楚他是怎么动作的,他已迅捷 无比地将猪按在了地上,回过头来请示张石川:“是关还是宰?”大家怎么也没料 到看似粗笨的他竟有如此敏捷的身手,纷纷夸赞,他却满不在乎地说:“这有啥希 奇,我成天干的就是这个。”原来他是一家肉铺的伙计,干的就是逮猪宰猪的话。 张石川见他露出这手绝活,灵机一动,若让他在银幕上表演这一手,观众肯定会笑 出声来,于是就给他在片中安排了场傻仆人逮猪的戏,放映后果然让观众叫绝。张 石川及那时的许多导演在拍片时常常会临时加些滑稽的场面,即使在正剧甚至悲剧 中也不例外,这和中国的戏剧传统有关。 这位由于逮猪的机缘走上银幕的小伙子就是黄君甫,他在明星公司的多部早期 影片中担任了类似的谐趣角色。但他毕竟不是演员的料,除了逮猪以外别无所长, 拍他的影片的导演和与他配戏的演员都特别累,拍《孤儿救祖记》时演恶侄道培的 演员王献斋就吃够了他的苦头。在片中先有一场道培打傻仆人耳光的戏,张石川要 黄君甫挨了耳光后要做出非常痛苦的表情,可他连挨了王献斋十几记耳光后,仍然 达不到要求,急得他捧着被打红的脸嚎陶大哭,在又挨了几次耳光后才勉强拍成; 后来要拍傻仆人奋起反抗,打恶侄道培一记耳光的戏,他把一肚子的怨气都凝聚在 手上,照着王献斋的脸就狠狠地打了下去,可怜王献斋顿时被打得晕了过去,半天 才苏醒过来。 在以往的影片中,他都是饰演配角,戏的份量并不重,大家一般也还能忍受, 在《挂名的夫妻》中,他第一次饰演男主角,戏倒是很对他的路子,可他悟性太差, 还是创下了吃“NG”的最高纪录。这就苦了阮玲玉,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常常被 他给破坏了,不得不一次次地重来。黄君甫自己也很苦恼,每当一个镜头连吃几个 “NG”仍不能通过之时,他都要抬起手来痛打自己的耳光,一面打一面说:“我真 不是这块料,我还是该回去杀猪才是。”当然说归这么说,对拍电影,他还是喜欢 的,再说观众并不知他在影棚里愚笨,对他实际上经过了五次三番失败方才在银幕 上留下的形象还是喜爱的,所以他也才能在影坛呆下去。由于用了黄君甫作主演, 这部影片的制作过程也就较一般影片要长。 1927 年,《挂名的夫妻》拍竣上映,阮玲玉初次在银幕上与观众见面,她所 塑造的少女和少妇的形象得到了观众的认可,她也迈出了从影道路上坚实的第一步。 注释: [1 ]史鹏等编:《近世中国十大社会新闻》,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 404 页。 [2] 张石川:《敬告读者》,载《晨星》创刊号,1922 年上海晨社出版,转 引自程季华主编:《中国电影发展史》第一卷,第58 页。 [3] 郑正秋:《明星未来之长片正剧》,载《晨星》创刊号,1922 年上海晨 社出版,转引自程季华主编:《中国电影发展史》第一卷,第58 页。 [4] 《明星影片公司十二年经历史》,载中国教育电影协会编:《中国电影年 鉴》,1934 年。 [5][6]龚稼农:《龚稼农从影回忆录》第一册,传记文学出版社(台北),1980 年,第56 页。 [7] 张石川:《自我导演以来》,载《明星》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1935年5 月16 日出版。 [8] 何秀君:《张石川和明星公司》,载《文化史料》第一辑,文史资料出版 社,1980 年。 [9] 《黄先生别传》,载《明星月报》第一卷第一期,1933 年5 月1 日出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