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桥》 由阮玲玉主演的《血泪碑》和《杨小真》均是1927 年明星公司的重点作品, 由郑正秋亲自挂帅执导,算得上是制作认真、阵容整齐、故事动人的影片,但放映 后上座率却皆不尽人意,明星公司役能赚到钱,阮玲玉也未能因此而走红,究其原 因,主要是因为古装片热潮的泛滥所致。“天一”及众多小公司以低廉的成本粗制 滥造出来的古装片挤占了“明星”的市场,夺走了大量的观众。明星公司自1923 年《孤儿救祖记》摄成以来第一次出现了亏损的局面,1927 年公司亏损额达19028.42 元。[3] 当然,造成亏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激烈的市场竞争以外,明星公司 随着家业和名气的增大,挥霍和讲排场的浪费之风渐盛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老板 们的生活变得豪华奢侈,张石川的夫人何秀君女士忆及当年的情况时是这样说的: 一九二六年——九二七年间,上海电影界畸形发展,电影公司大大小小竟有四 五十家之多,到了一九二八年,经过淘汰,也还有二十多家。大家见钱眼开,竞争 得非常厉害,大有你死我活之势。“明星”是数一数二的大企业,为了压倒众人, 处处要端架子,讲排场,钱就不能少花。大明星、红导演都是公司的命根子,要笼 络住,照应好,更不能显出小气。 ……此外,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逢年过节,无一不是大手大脚,事事摆 阔,借以宣传明星公司的大派头和福利高人一等。因此,先不说拍片子必须投入大 量资金,就是这些日常开支每天大门一开,就非得两千三千过不了日子。 公司阔了,老板们的生活自然也就不约而同地豪华起来。 总经理、经理、协理出入汽车自不待言,各人家里也厨子、听差、奶妈、花匠 应有尽有了。我自己就用过七个仆人。这些费用名义上由各家自己开支,其实羊毛 出在羊身上,归根到底还不是出在公司那笔总账上。[4] 为了夺回被抢走的市场, 为了维持豪富的生活,“明星”的老板们对“天一”及众多的小公司展开了反击。 首先,公司公开扩股20 万元,以“明星”的声望,这20 万元很快就招足了,公 司有了雄厚的经济实力。其次,公司逐渐正规化,向国民政府的工商部正式注册, “三巨头”进行了正式分工:张石川担任总经理兼作导演,负责拍片事宜;郑正秋 担任协理,负责编剧,兼作导演;周剑云担任经理,总管对外交际、签订合同等事 务。再次,展开对粗制滥造之风的反击,郑正秋和周剑云均在明星公司出版的电影 专刊上撰文抨击艺术贫乏、制作低劣的古装片,张石川则想方设法要把天一公司的 台柱胡蝶挖到明星公司来,同时明星公司自己也要拿出高质量的古装片。此外,周 剑云还通过建立新的发行机构来遏制其他公司的发展,甚至企图挤垮它们。1928 年,在周剑云的努力下,“明星”联合了“大中华百合”、“民新”、“上海影戏”、 “华剧”等六家老牌的电影公司、组成了“六合影片营业公司”,实为一个联合发 行机构,揭出了“挽救国片危机,取缔粗制滥造劣片”的旗帜,曾一度控制了国内 部分电影院和南洋片商,导致20 余家小公司关门歇业,影坛粗制滥造之风略有收 敛,但“天一”并未被挤垮,“天一”与“明星”双雄并峙的局面并未改观,而 “六合”却因内部失和而解体了。 对于电影市场的激烈竞争,作为明星公司普通演员的阮玲玉虽不十分清楚,但 在她接下来拍的一部古装片《蔡状元建造洛阳桥》时却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该片 开拍于1927 年下半年,翌年初拍竣,因而拍摄期间,正是电影市竞争白热化的时 候。张石川集编剧和导演于一身,对该片倾注了很多心血,也对该片抱有极高的期 望。这是张石川实施以制作精良的古装片抵制粗制滥造的古装片的计划中的重要步 骤,这部由他亲自担任编剧的影片取材于传统戏剧《洛阳桥》,张石川再加以电影 化的演绎。 影片描写的是在千余年前的古代,泉州城有一个宰猪的屠户,半生劳作,宰猪 无数,一日听人说佛,猛然觉悟,乃放下屠刀,并将店内所余的猪肠、猪肚等一概 倾人洛阳江内,这些猪下水入江后,却皆化为龟蛇鬼怪,时时兴风作浪,覆舟害人, 船夫皆把洛阳江视作畏途。一天,有一艘大船过江,龟蛇作恶,大船岌岌可危,就 在即将倾覆之时,突然从大海中传来人语:船中有个性蔡的贵人,切不可加害。龟 蛇闻言,果然偃旗息鼓,顿时风平浪静。 船家向客人相询,确有一位夫家姓蔡的孕妇搭乘该船。蔡夫人得知事情经过, 乃对天许愿:若腹中所怀系男儿的话,待他长大后必定修建洛阳桥,以让过江客人, 不再受龟蛇鬼怪侵害。不久,蔡夫人产下一子,取名蔡襄。转眼蔡襄长大成人,赴 京赶考。同考诸生,不是因为背信弃义,就是因为负情薄幸,皆遭冤魂报应而名落 孙山。唯有蔡襄,品行周正,在凉亭避雨时遇美貌少女王仙絮不生邪念,因积德而 高中。王仙絮乃丞相之女,倾慕蔡襄之才德而以身相许,嫁与蔡襄。后蔡襄回泉州 为官,决意践当年母亲之诺,建造洛阳桥。 唯建造费用甚巨,蔡襄难以筹措,王仙絮乃对天祈祷,感动了观音菩萨,观音 化为美女,施舍金钱,工费乃齐。但又因江水汹涌,无法施工,王仙絮再求于龙王, 龙王托梦告知,须募人亲入龙官,方能出手相助。蔡襄遂出榜招募,有青年夏得海 者应征入海,谒见龙王。龙王派了三个跛子相助,不料三个跛子到泉州后却不提造 桥之事,成日只管下棋。蔡襄颇为不悦,王仙絮则相信既是龙王派来之人,必有奇 技在身,乃始终以礼相待。至施工这日,三跛子仍沉湎于棋局之中,突然狂风大作, 卷起三跛子,棋子则尽落江中,瞬间化成了桥基,洛阳桥终于建成。 接到《洛阳桥》一片中女主角的戏,阮玲玉是非常兴奋的。她进入影坛时间尚 不算长,在电影表演艺术方面的修养毕竟还很有限,她与当时的许多演员一样,把 自己能否走红更多地寄托在机会和运气上,而当年的事实上也基本如此,有的演员 因一部影片而一夜之间红遍上海滩,而有些演员在影坛摸爬滚打了多年,却始终未 能走红,这固然与他(她)们的演技和长相有关,但运气不好,一直没能上一部适 合自己同时又要观众极喜爱的影片,或一直没有能被一位有才华且能看准自己戏路 的导演看中,这些也都是迟迟难以走红的重要原因。阮玲玉入“明星”后所演的三 部影片皆为时装片,在古装片走红的当时,很难为大多数观众所注目,也就都未能 有多大的影响,她的“星运”可谓不佳。但一个普通演员是很难决定自己演哪部影 片或不演哪部影片的,只有耐心地等待机会的到来。此番公司终于起用她出演古装 片的女主角,而且知道公司很看重这部影片,不仅由张石川亲任编导,而且张石川 还为该片配备了颇强的演员阵容,除了由阮玲玉饰演片中美丽善良的丞相之女王仙 絮之外,与她演对手戏的男主角是明星公司的看家小生朱飞,此外,袭稼农、丁子 明等都在该片中担任重要角色。照开拍时的情形来看,这的确是一部极有可能引起 轰动的影片。 开拍的这天,阮玲玉身着一套整洁的秋装,早早地来到了公司。这一天大家都 很守时,张石川看看该来的人都准时到了,心中很满意,手一挥率大家进了摄影棚。 在摄影棚一角的神龛前,大家垂手肃立,只见张石川走上前去,对着所供奉的神像 恭恭敬敬地作揖上香,再跪下来拜了几拜,口中念念有词,一脸的虔诚。剧组的全 体成员站在张石川身后,气氛肃穆。拜完神后,又放了一通鞭炮,这开镜仪式就算 完成。 接着,张石川将大家召集在一起说开了戏,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张石川说故事 的本领在公司是有口皆碑的,他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将《洛阳桥》的故事讲了一遍, 直把大家听得如痴如醉。剧组中大多数人虽然知道自己要在《洛阳桥》中担任角色, 但却不知《洛阳桥》的故事,阮玲玉也是第一次从张石川口中听到了这个故事的详 细内容,她被这个传说故事所打动了,但对自己将要饰演的角色微微有些失望,王 仙絮的确是影片中的第一女主角,不过戏的份量并不太重,尤其是角色的命运起伏 不大,演起来虽没有多大的难度,但也就不容易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阮玲玉的 判断大体不错,王仙絮并不难演,但在实拍中她却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她的戏 主要是和演男主角蔡襄的朱飞相配,这个朱飞却是极难配合。 朱飞在影坛的名气很大,他已有六七年的从影经历,他于1903 年生于上海一 富人之家,曾就学于远东商业学校,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学生时代就追求虚荣, 打扮人时,更兼生就一副“潘安与武松型的糅合的再造体”般的外貌,英俊滞洒, 风流倜傥,为学校的知名人物。20 年代初,他被英美烟草公司电影部罗致为主要 演员,专拍广告片,他以各种优雅而含挑逗性的抽烟姿态所拍的广告片极为张石川 欣赏,张石川想方设法,于1925 年将他挖到明星公司,当年即令其在《空谷兰》 一片中饰演主角,该片卖座空前,朱飞一举成名,此后他又连续主演了《多情的女 伶》、《良心的复活》等爱情题材的影片,片中他那温情漂亮的小生面孔,健美而 充满活力的体态,浪漫而洒脱的举止,令众多的有闲阶级的太太小姐们为之倾倒, 送给他“银幕情人”的雅称,朱飞颇引为骄傲。成名后,他逐渐放浪形骸,在脂粉 阵中尽显所长,博得美人欢心。自恃一流明星,公司台柱,目中开始无人,即使连 张石川、郑正秋也不怎么放在眼里,拍片经常迟到早退,拍摄时表演也不尽心,倒 是常以摄影棚外,美人苦候于车中而炫耀。其所作所为,令张石川以下,公司人人 头疼,看在他对观众确有号召力的份上,只好能忍则忍。 到《洛阳桥》开拍时,朱飞自由散漫的毛病更变本加厉,除了开拍的第一天准 时到场以外,几乎天天迟到,有时好不容易把他等来或由剧务将他从舞场拉来,一 转眼又不见了踪影。张石川是个很讲摄影场规矩的导演,“在摄影场上,他讲究效 率,纪律严明,他不能容忍演员表演马虎,出现这种情况,他往往会暴跳如雷。” [5] 因此在拍《洛阳桥》时,张石川经常因朱飞的不守规矩和马虎表演大发其火, 朱飞却我行我素毫不在乎,张石川拿他没有办法,有时就不免要迁怒于其他演员, 这可就苦了阮玲玉。与朱飞配戏实在太难,当时拍的是默片,演员不必背台词,只 要在拍摄时讲些与剧情大致相符的话就可以,可朱飞却常常别出心裁,拍摄时尽讲 些与剧情毫不相干的话,弄得和他配戏的演员不知所措。阮玲玉和他演的对手戏最 多,常常被他说得不是张口结舌,就是啼笑皆非,根本进入不了剧情,许多镜头因 此而不得不一次次地重拍,这既浪费胶片,又浪费时间,气得张石川经常破口大骂, 阮玲玉连带着也常遭张石川的痛骂,很是委屈和苦恼,她第一次尝到了作为一个电 影演员的艰难,这个艰难不是因为艺术上的探求不得要领,而纯粹是人为造成的。 《洛阳桥》一片中有许多海边的戏,特别是观音菩萨显圣的戏,为了追求影片 的真实和高质量,张石川没有采用一般小公司拍类似镜头惯用的在摄影棚内搭景拍 摄的方法,而是不惜金钱,率剧组前往著名佛教名山普陀山拍援外景。在普陀,阮 玲玉有生以来第一次置身于宗教博大庄严的氛围中,对母亲虔诚地笃信观音菩萨有 了切身的体会。作为四大佛教名山的普陀山,主要供奉的就是观音菩萨。相传在唐 朝大中年间有一印度僧人来此,亲眼目睹了观音菩萨在此现身说法,并授以七色宝 石,因而普陀被视为观音圣地,普陀这一地名也是来源于佛经上关于观音住南印度 普陀洛伽山之说,略而称之。拍片之余,阮玲玉饱览了普陀胜景,著名寺庙普济寺、 法雨寺等寺庙尤其令她流连忘返,在气势恢宏的大殿上,她似乎领略到了冥冥天意, 心中充满了对佛祖的敬畏。童年悲苦的境遇,人生的种种磨难,使得阮玲玉一直在 心中索解命运的真谛,但她总也找不到令自己信服的答案,神佛虽然也不能告诉她 现成的答案,然而却使她在精神上有了一种暂时的寄托。在以后的岁月中,阮玲玉 曾又数次赴普陀进香朝佛。 经过数月劳作,《洛阳桥》终告拍竣,阮玲玉怀着希望与不安,等待着公映的 结果。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