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 在与孙瑜成功地合作了《小玩意》之后,阮玲玉在1933 年的冬天到1934年的 夏天又与费穆两度合作,拍出了《人生》与《香雪海》这两部不同凡响的影片。可 以说,费穆是除孙瑜之外,给阮玲玉影响最大的电影导演。 《人生》的剧本由钟石根编写。影片的女主角是一个自幼失去父母的孤女,从 小就没有家庭的关爱,享受不到人间的亲情,面对的只是冷眼与险恶。 女孩就这样长大了,她做过大户人家的婢女,做过工厂的女工,最后又沦落为 风尘女。在这样的人生道路中,女孩学会的只有粗俗与狂野。一个偶然的机会,沦 落风尘的女孩认识了一个小职员,她对卖笑生涯已经厌倦了,想有一种平静的生活, 于是便嫁给了这个刚刚离婚的小职员。婚后的生活是平静的,女孩努力使自己成为 一个好妻子,她还为小职员生了个儿子。小职员对她和孩子也还关心,想使她们过 上好生活,可是靠自己的工资显然是不够的,小职员便想法挪用了一笔公款,去作 投机生意,企图赚一笔钱。不料生意失败,血本无归,小职员绝望了。挪用公款的 事一旦败露,自己只有下大狱一条路。小职员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将儿子托付给了 前妻,自己自杀而死。他死后,他的妻子即本片的女主角也失望了,为了生活,她 又改嫁。谁想到第二任丈夫是个浪荡公子,婚后无心过日子,仍然在外四处游荡, 终因铤而走险,进了监狱。女人彻底绝望了。两次婚姻都成为一场空,命运就是如 此。 没有办法,女人只好重操旧业,又开始了卖笑生涯。就这样过去了十几年,她 的儿子已经长大,并且在育婴堂里谋了一份差事。她也老了,人老珠黄,没有人来 搭理,晚景很是凄凉。她打听到了儿子的下落,找到儿子工作的地方,想与儿子相 认,却又没有勇气,她不知该怎样向儿子诉说自己的经历,她怕儿子不认她这个母 亲。她只好白天远远地看看儿子,晚上在儿子居室的窗外看着儿子的身影。就这样 夜以继日,她与儿子近在咫尺,终无缘相认。 她支持不住了,一个晚上,她孤独地倒在儿子的窗下,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人生》是费穆精心创作的作品。费穆认为“人生即是生活”,因此,费穆在 影片中描写了一个女人自小到大直至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生历程。这种描绘是根据人 生的生命流程进行的,费穆的精心,并不在于编排多少戏剧化的情节,而是通过对 人生的描写,阐发对生命的感悟。他在影片的导演者言里说:“在《人生》影片里, 并不能解答那些近乎玄妙的人生问题,只是摭拾一些人生的断片,素描地为人生画 一个轮廓。”[6] 影片的监制、联华公司的老板罗明佑也说:“《人生》影片,就 是将有用的人生,无用的人生,空虚的人生,美的人生,丑的人生,一切地、片段 地显示出来,不加以任何褒贬,只是让人们来考虑一下,决定一下。”或许有人认 为这是过于自然主义的态度,但这更适合费穆的人生哲学与艺术风格,而对影片艺 术上的成功,则是大家都肯定的。 《人生》女主角由阮玲玉饰演,这是一个有相当难度的角色,从孤女、婢女, 到女工、妓女,以至人妻,这种丰富的角色转换,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对人生的 感悟以及深厚的表演功底是很难胜任的。费穆在挑选演员时首先想到了阮玲玉,有 如此难度的角色,恐怕也只有阮玲玉能演得好。阮玲玉的表演风格朴实自然,也正 适合费穆的艺术追求。费穆说:“我拍戏是代表心里的思想,通过电影技术、电影 手法来表达。凡是真正的艺术品,内里一定要有意义,表面的美或一流演技并不可 以称为成功。”[7] 阮玲玉恰恰是符合费穆的要求的,她的演技固然高超,但她在 拍戏时更注重对角色心理的理解,通过自己不着痕迹的表演,表现出作品的思想意 义,她的确是费穆所说的能拍出真正的艺术品来的不可多得的演员。在《人生》这 部影片中,女主角的一生经历了许多矛盾曲折,可以造成非常富于戏剧性的效果, 但阮玲玉没有这么做。相反,她注重于角色内心思想的表达,不用大的形体动作, 而是用丰富的表情,刻划人物的内心世界,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阮玲玉表 演时表情之丰富准确,当时演员中无人能出其右。《人生》充分发挥了阮玲玉在这 方面的潜能,她的一颦一笑,无不细腻入微地表达了女主角人生几十年的酸甜苦辣, 牵动着观众的心。《人生》全片长达两个多小时,又是自然展现人生历程,缺乏一 般观众易受感染的戏剧性的高潮,完全是阮玲玉高超的表演,征服了许许多多的观 众。阮玲玉自己也曾说过,《人生》的表演是她最满意的。 在片中饰演男主角小职员的是“联华”的青年演员郑君里,他与阮玲玉一样, 祖籍广东中山而出生于上海,他生于1911 年,比阮玲玉晚了一年来到这个世界上。 童年也是在贫寒中度过的,中学没毕业就考进了南国艺术学院戏剧科,与艺术结下 了不解之缘。30 年代初他成为左翼戏剧运动的积极参加者,在南国社演过《莎乐 美》、《悭吝人》等剧,也办过杂志、组织过剧社,并参加了“剧联”的组织工作。 1932 年加入联华公司,在拍摄《人生》之前,已主演过《野玫瑰》、《火山情血 》、《奋斗》等多部影片,而此次与阮玲玉共同主演《人生》和一年后再次合作主 演《新女性》却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位30 年代的著名演员、40 年代 以后的著名导演忆及他的同乡好友阮玲玉时曾满怀深情地说:“作为阮玲玉的同时 代人——像我,每当缅想起过去中国电影演员们的成就时,她的艺术才华和她所塑 造的人物形象立刻闪现在眼前——鲜明、生动而不可磨灭。”“阮玲玉在影片中所 创造的人物大都有高度的真实性和说服力。每个人物都逼肖现实中的真人。作为一 个表演艺术家,她具有丰富的激情——纯真、强烈而又细腻。她的技术熟练、扑 (朴)素而自然,丝毫没有雕凿的痕迹。每个人物都烙印着她所特有的清丽而优美 的表演风格,具有强烈的艺术魅力。”[8] 在论及阮玲玉是如何能达到如此艺术高 度时,郑君里有一个颇为透彻的分析: 我以为阮玲玉的表演艺术之所以获得成就,首先是由于——她所塑造的人物与 她的切身社会阅历有着密切的关联。 她生活中的经历和感受有力地支援了她的艺术创造。…… 阮玲玉一生的经历,有许多地方跟她所扮演的角色相同。如果把她所创造的几 种女性的典型按照编年的次序排列起来,(被封建势力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弱女;被 阔佬损害的风尘女性;打破传统的婚姻观念的女性;要求与劳动人民结合的有初步 觉悟的女性),这些人物的思想演进过程,跟她本人的思想进程颇有隐然偶合之处。 ……她的艺术和生活奇妙地相互渗透,她的创造工作在生活上获得丰富源泉。 ……但,具备了丰富的阅历并不保证可以创造出真实的人物,这中间还有演员 艺术中最复杂的问题——“形象化”和“性格化”的问题,……她是用什么方法来 解决“形象化”的问题呢?……我认为她是依靠“直觉”。…… 在临场时间,阮玲玉通常是随便而松弛:有时开开玩笑,有时打打毛线,有时 吃吃零食。她表面上似乎不在意地聆听着导演的简单的嘱咐……可等她一站到摄影 机之前,在转瞬之间,她的神态、情感、动作都按照角色的需要自然地、即兴地流 露出来。没有强迫和夸张,也没有意识的设计的痕迹,一切显得纯真、新鲜、恰当。 这时候她与角色已合抱为一。可是一待导演发出“停止”的号令,她又毫不费力卸 下她的精神化妆,恢复了她愉快轻松的本来面目。 像这样的一种进入角色的方式,我以为她是依靠了“直觉”。[9] 《人生》的 导演与表演风格,在随后拍摄的《香雪海》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香雪海》由 费穆编导,阮玲玉、高占非主演。故事梗概是: 青山碧,绿水人家绕,乍暖还寒时节,开遍十里香雪。小村的四周,梅林正在 吐艳,一切显得那样的恬静,但就在这恬静的表面下,酝酿着发生着一个个故事。 村里有一位女子,如寒梅一样清幽美丽。她的舅舅把她倚为摇钱树,要把她嫁 给村中富户的浪荡子。但她的寡母已把她许给了另一位小伙子,而她自己也爱着这 位小伙子。为此,她常常到山上的尼庵中祈祷,祈求神佛的保佑。每当舅舅迫她与 富人成婚时,她便发誓宁愿皈依佛门,也不愿嫁给富人家的那个无赖。最后,她受 不了舅舅的逼迫,投奔了尼庵。舅舅无奈,只好同意她嫁给了心上人。于是,她还 了俗。女子成婚后,与丈夫相亲相爱,靠种田过日子。但终年胼手胝足,所得还不 够应付军阀的横征暴敛,生活非常辛苦。这时国民革命军开始北伐,军阀对人民更 加紧了压榨,富户的儿子成为征收委员,向村民敲榨勒索。他本来就对没能占有女 子怀恨在心,此时便勾结军阀,把女子丈夫抓了去,打了一顿,关了好长时间。丈 夫放出来后,感到村中不可久居,离家另寻生路。路上遇见一位革命党,一席谈话, 使他明白许多道理,便毅然投军北伐。家中妇人含辛茹苦,盼夫归来,但丈夫一去 就没了消息。母亲死了,自己织布换来的钱也不能维持家计。不幸的是,儿子又生 了重病。妇人便日夜在神前祈祷,只要儿子病愈,丈夫归来,她愿再度削发为尼。 奇迹发生了。儿子的病被医生给治好了,丈夫也在离家几年后平安归来了。这对妇 人是很大的安慰,但她又觉得这一切都是神佛的赐予,她要还愿,不然她就觉得要 受天谴。为了丈夫和儿子的平安,她二度离家,到深山尼庵中,再次做了尼姑。她 的丈夫苦苦劝她回家,孩子也含着眼泪要她回去,但是,她觉得神佛的力量是超于 骨肉之情的。直到有一天,当寒梅再度开放时,儿子来找她,在山路上跌伤了,儿 子的真情使母爱忽然苏醒了,她第二次还俗,下山重回丈夫的怀抱。大地回春,梅 花盛开。一家人重又过起平静的生活。丈夫耕作,妻子持家。当妻子烧香拜佛时, 她的儿子喊道: “不要烧香了,我的肚子饿了。”夫妇两人对望一眼,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费穆在这部影片里“以一贯的沉静的情调写出了那个被知识所限止因而被封建 的宗教势力(神权)所捉弄的女性的感伤忧郁和生活之憔悴。”[10]与此相适应, 他要求演员的表演手法自然,避免过于戏剧性的表演,阮玲玉忠实地体现了费穆的 要求,通过影片女主角几个不同时期的心理刻划,展示了人物一生的命运,含而不 露,敛而不张。因此被当时人认为:“演员的优秀,使这个影片更获得了成功的把 握。阮玲玉的表演的深刻,使极迂缓的调子减少了不少的沉闷,这尤其值得提出来 一说。”[11]有意思的是,阮玲玉自己就是一个虔诚的信佛者。她拍电影出外景时, 每到一地,只要有佛教寺庙,她都要去烧香拜佛。这与阮玲玉在片中饰演的角色倒 是不无相通之处,阮玲玉虔诚而精彩表演所渲染的神佛的气氛,使影片所描写的人 物更加真实可信,当然这在无形中对这部影片反对迷信神权、超凡出世的主题不免 有所削弱,由此也可见阮玲玉表演技巧之高超。在《人生》和《香雪海》这两部充 分展现费穆导演风格的影片里,由于费穆的指导,阮玲玉的表演艺术水准达到了一 个更高的境界,彻底摆脱了文明戏对电影表演的夸张、程式化的影响。 在拍摄《香雪海》的前后,阮玲玉还拍了两部影片。一部是朱石麟编导的《归 来》,由阮玲玉、高占非主演,描写一个贤慧的妻子怎样忍辱负重,感动了忘恩负 义的丈夫另娶的外国女人,使那外国女人悄然离去。另一部影片是《再会吧,上海 》,写一位边省的女教师因学校停办而投奔上海的亲戚,亲戚家很有钱,然而内里 却是淫靡堕落。女教师不幸被人所诱失身。她离开了亲戚家,又难以谋生,只好当 了舞女,并且傍上了一个富商。在她的儿子病死后,女教师醒悟到上海非久留之地, 乃毅然离去。这部影片的导演朝鲜人郑云波(郑基锋)是金焰的好友,金焰请阮玲 玉在片中担任女主角,阮玲玉爽快地答应了,也算是对金焰这位朋友的支持吧。不 过,这两部影片由于题材等方面的原因,并没有充分发挥出阮玲玉的特长,映后影 响也不大。用郑君里的话来说,即使像阮玲玉这样优秀的演员,偶尔也会有“败笔”。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