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在三友实业社当练习生 从厦门回到杭州,住在一家小旅馆里,迟迟不敢回桐庐。父亲急了,亲自赶来 杭州,把我揪了回去。到了家,大受训斥,母亲从旁劝解,气氛才稍稍缓和。我心 里那股子委屈劲儿无法形容,一怒而从家中出走。母亲急了,叫人到处寻觅,直到 傍晚,发现我一人坐在“胡母井”的井栏上发呆。他们以为我要投并,一把抓住我, 拉了回家。父亲见此情景,不再发脾气了,但一连几天,老是对我发牢骚,说这三 年的学费白白浪费,逼我回盐中补读,读到毕业,才算了却一份心愿。我从小养成 倔脾气,怎么肯吃回头草,当然拒绝。但我心里也在盘算:进不了大学,又不愿回 盐中,难道在家吃老米饭不成?于是下了决心,寻个职业,自力更生。我把此意告 诉父亲,同时向盐中同学求援,看他们能否为我觅个饭碗,让我有个立身之地。结 果是音讯杳然,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天,一个亲戚拿来一张上海的《申报》,上面登了一则广告,是上海南京路 三友实业社门市部招考练习生。投考资格是中学程度,学过现代会计和历史地理常 识。投考者可自投有关作业,等候评审,一旦录取,先在门市服务,供给食宿,每 月工资十五元。这个天外喜讯乐得我手舞足蹈,父亲也面露笑容,催我赶快作准备。 那亲戚还告诉我,这家三友实业社最近创制了一种“自由布”,上海极为流行。他 拿来布样给我看,于是我灵机一动,想起了这两年在盐中课余美术班学会的铅笔写 生和水彩静物画法,如果画张自由布的广告寄去,也许录取的机会会多一些。因此, 我除了作好必需的答卷,还用心仿照报上的广告模式,画了一幅广告画。记得画的 是一身自由布的女装,表示我还有美术方面的技能。 考卷寄出,心中一块石头并未落地。一星期后,三友实业社来了信,说考卷合 格,催我立刻去上海面试。这我才如同科举时代看到榜上有自己的大名那样,觉得 总算对得起祖先对我的期望。 十八岁的青年,胆子不小,况且上一年远走厦门,到过上海,所以这次单身出 门,父母都放心。到上海后,投宿去年住过的一家小旅馆,离南京路很近,放下行 李,就直奔三友实业社。接待我的是名叫王叔汤的年轻总务。他带我见了总经理沈 九成,并当场摊开笔墨,叫我画张画。我真有点像过了科举考场,心里发慌。回头 看看,总经理在自顾自翻文件;王叔汤站在旁边,一口宁波话,说我寄去的那幅广 告画得不错,今天无非是要看看是不是你自己的手笔,你只管大胆作画,好坏无所 谓。我逐渐定下心来,从起稿到着色,大约一小时交了卷。王叔汤拿画给总经理看, 交换了一下意见,走来告诉我,我被正式录取了,叫我把行李搬来门市部,正式上 班。我心中这块是在空中的石头才算落了地,今后自力更生的岁月,就从这儿开始。 打听到这次录取的练习生有十余人,都是中学生。王叔汤告诉我,这里许多老 职工也都是投考录取的中学生,其中个别还读过大学。三友实业社的总经理沈九成 是个有头脑的实业家,他愿吸收有一定文化水平的青年作为他的部下,练习生的工 资待遇虽然不高,可是店里在生活方面不惜花钱,尽量满足青年人的需要。沈九成 治店方式最突出的一点是每个星期天上午休业,开一次会,由总经理讲一次话,告 诉青年怎样对待顾客,对待自己,对待事业,说得实实在在,没一句空话,没一句 训话,时间也很短。开完会,请全体职工吃一次水果,用以调剂营养,然后就自由 活动。 沈九成作风民主,待人和气,几个高级职员都是他培养出来的,我们青年人对 他非常尊敬。 我进门市部,先被派在三楼布疋部卖布,由老店员教我如何量市,如何剪布, 如何包装,如何收款。这些活,在旧式商店里要学三年才能出师,这里三天就能学 会,但学会并不等于熟练,人家三年学徒,等到出师,已经成为一个熟练而精明的 店员,我当然不能如此相比。至于如何对待顾客,总经理总是循循善诱,反复阐明, 我们年轻人也都心悦诚服,从来没发生过和顾客吵架的事。 三友实业社以制造洋蜡烛芯起家,进而生产“三角牌”毛巾,夺取了日本人占 领的市场,在国货制造业中赫赫有名。后来又在生活用品方面下工夫,生产毛巾毯、 罗纹帐、自由布等棉织品。门市部开设在南京路中段,靠近先施、永安两家大百货 公司。这一带是上海的购物中心,三友社以生产国货棉织品为号召,门市部顾客相 当踊跃。沈九成看到现代工商业广告竞争激烈,不惜花钱长期在各大日报刊登广告, 介绍自己的产品。由于介绍得实事求是,不讲虚套,赢得了广大市民的信任。店里 专设一个广告部,由专人设计和安排每天所需的广告内容。这个部有固定职工三人, 一个管文字,一个管图画,外加一个练习生。我进店三月后,有时调我到广告部上 班,制作门市部大门口的两块广告牌,宣传本社的新产品;有时在各个专业柜台画 点小广告,为顾客指明购物方向。 南京路上几家比较大的商场商店都有自己的广告宣传牌,其中要算先施公司的 广告面积最大,每个橱窗之间竖立一块长条广告牌,总共有七八块,上面画着各种 各样的货品,定期变换,以吸引顾客。这些广告牌画笔泼辣,色彩夺目,成为我学 习的榜样。在南京路一年,我认真看过先施公司的每一期广告大画,从未漏过。19 49年我在中央美术学院教画,和教师们讲起这件事,蒋兆和老师笑嘻嘻地对我说, 那些画都是他画的。当年他从四川来上海,谋到这个画广告的职务,这对他以后造 型能力的提高有很大作用。这话一点不假,我在1982年北京第一次个展的自序中也 曾提到,我的造型能力,基本上是从各种职业实践中培养起来的。我和蒋兆和20年 代末期神交的历史,到了幼年代末期才被说破,说明世界虽大,时间虽久,天涯海 角,人间的关系有时也会巧逢在一起,正如老话所说,“飓尺天涯,人生何处不相 逢”啊! 南京路是上海的一条经济大动脉,也是文艺娱乐生活的大花园。先施、永安两 大公司都有屋顶游乐园,京戏、昆曲、文明戏、电影、曲艺、魔术、杂技,应有尽 有,花两角钱可以看个饱。南京路老闸巡捕房对面有座市政厅,是洋人独占的地方, 每逢星期六晚间,工部局的外国管弦乐队在此演奏,买票入座,票价甚高,高鼻子 洋人有点文化教养的,才能在其中占个座位,以显示自己的高贵地位。三友社广告 部那位姓季的专职画家,在上海受过正规美术教育,接触过外国音乐,他告诉我们, 市政厅音乐堂的三楼,有免费的座位,可以自由出入,你们有兴趣,可以带你们去 见识见识。十八岁的我,尝过屋顶游乐园各种土产文娱,也颇想尝尝外国音乐的滋 味,就跟了去。看到楼下穿戴整齐的绅士淑女,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听完一小段 乐曲鼓一阵掌,曲尽人散,秩序井然。我觉得太拘束,太绅士气,不合我的口味。 然而,游乐园和大戏院里那种怪声叫好,在观众头上抛掷毛巾的行为,似乎也太野 蛮了些。照我的想法,似乎应该各去其弊,适得其中才对。为了新鲜好奇,后来我 也时常找个同伴,钻到市政厅三楼听一会听不懂的洋音乐,觉得另有一种乐趣。这 是我接触外国音乐文化的开始。与此同时,看外国电影的兴趣也逐渐滋长起来。我 那第一幅漫画《两毛钱饱眼福》就是在新开张的北京大戏院眼见的事实。戏院在放 电影的休息间隙中,由一个白俄女子赤身在台上表演各种姿态,以娱观众,谁眼馋, 谁就买票去看。严格说来,这是一种外国文化。 三友实业社门市部房屋很窄,青年练习生每年有增,原有的宿舍已挤不下。这 年春季在老西门租到一幢大屋,所有新老职工,都搬到新宿舍去住,每天由大卡车 接送。宿舍里有唱机、唱片,听听京剧名演员的清唱,也是一种娱乐。我从小喜欢 看戏,老家门口有座大庙,庙前有戏台,请来戏班子,名义上为了敬神,实际是为 居民自娱。我曾向大表姐学习制作纸型小菩萨,编成小戏演给弟妹看。到了上海, 看戏机会多了,有时也喜欢哼几句。在老西门宿舍里,我独握情于唱片中的京剧唱 腔,曾反复听谭合培的《坐宫》、杨小楼的《拜山》、时慧宝的《空城计》,同时 也学会拉京胡,对一板三眼的腔调略窥门径。这种兴趣,到了1935年初次访问北京 时,就大大膨胀起来,几乎每天晚上都得上剧场看戏。记得我看过“富连成”科班 中“盛”字辈在前门广和楼的演出;看过杨小楼的《金钱豹》、杨宝森和某票友的 《御碑亭》、苟慧生的《红娘》。到了50年代,在画舞的同时,我也开始画戏。对 于画戏,我体会到,一个不懂戏的人,尽管他有很好的速写工夫,也难免要出差错。 懂戏还有个深懂浅懂之别。比如,昆曲和京戏风格相近,而实有差别;马连良和周 信芳做派不同,一举手一投足,各异其趣。如果不懂得这之间的分寸差别,便画不 出各自独具的风采和情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