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王先生到农村去 我走到南京郊区一户农家,一个胖老太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向小河边走去,边 走边喊:“谁家杀千刀,偷了我家的鸡,该死!该死!”一个年轻姑娘从屋里追出 来, 向胖老太喊: “妈,将没有丢,别喊啦!”老太回过头,瞪起一双小眼说: “我明明看见河边有鸡毛、鸡血,看这鸡毛,认得是我家那只下蛋的老母鸡!” “啊呀,那是张家在河边杀自家的鸡,怎么可以瞎骂人家偷鸡呢。” “那么我家那只老母鸡呢?” “她躲在窝里下蛋哪。” “阿也,我真糊涂! 这时,一个瘦老头儿挑着一担粪从村外走来,嘴上直咕哝:“她妈,有钱人家 真造孽,在粪缸里掺水,还撒土,只顾抬价,少了不卖,你说气不气人!” 老太迎了上去,问:“是张财主家的吧?你怎么又上他家去买肥呢,上回不是 吵了一架吗?” 瘦老头儿直叹气:“同住一个村,晚上不见白天见,经不起姓张的两句好话, 答应明年再让两亩水稻给我种,这个面子怎好不买呢?” 胖老太:“人家一句空话,你就信啦?” 瘦老头:“同在茶馆吃茶的人,个个听得一清二白,张财主当着大家的面就这 么说。” 胖老太:“亏你活了半辈子,一无凭,二无据,人家就能认账?” 这时姑娘插嘴了:“妈妈真是,你们一不对劲就项嘴。这肥么,大家都在抢着 买,张财主和爸爸有点交情,愿意卖给我家,吃点亏也算便宜。不然的话,在这个 节骨眼上,稻未正拔节出穗的关键时刻,不抢肥存着,晚了就后悔莫及啦。妈,你 说是不是?” 瘦老头:“还是阿媛通情达理,这担肥要不是我抢得快,说不定撤到阿陆田里 去了。” 胖老太:“又是你的理。别扯啦,吃饭吧!” 没进门,先听这家三口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挺耳熟,语气却和以前大不相同。 心里正纳闷,老头儿一见我,凝视半天,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老太正转身往灶 间走,回头看了我一眼,不敢打招呼。倒是姑娘眼明心亮,认出我是姓叶的,连忙 招呼我进屋,说:“多年不见,听说你近来和小陈在一起,混得挺对劲,和我们王 家疏远了。这回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经王阿媛这么~说,我就单刀直入,开言道:“小陈这一年混得不错,官不算 大,油水挺足。老实说,不是他老丈人拉他一把,这位洋行小开也进不了官场;进 了官场,不见得能混得如此顺心。洋房汽车全是公家的,吃饭穿衣有贴心阿姨招呼。 陈太太不在身边,他落得寻欢作乐,毫无顾忌。想不到小陈当官当昏了头脑,贪污 腐化,贪赃枉法之事无所不为,弄得他老丈人也无法保驾,还险些把这位大靠山牵 了进去,你说他糊涂不糊涂?当初陈太太不该放他独自去南京做官,要是她在身边, 也许出不了大乱子。如今他老丈人把他一脚踢开,逼他回上海去了。” 这一番话,说得瘦老头拍手叫好,说:“早先我也曾想捞个一官半职,快活下 半辈子,小陈硬反对,说我土财主没这个福份。要当官就得有靠山,俗话说朝中无 人莫做官,原来朝中有人也并不可靠,这回我算想通了。” 胖老太插嘴:“上海日子过得蛮好,死老头子偏要到什么农村去。现在你看, 浇肥,种菜,养鸡,喂猪,弄得我一身脏,我真后悔,不该听老头子的话,过这穷 日子。” 瘦老头说:“我祖上原本是种田出身,我父亲手里做了点生意买卖,发了财, 放租放债,置田买地,成了个不大不小的财主。老早给我娶了她,怕我出去鬼混, 特地教我吸鸦片,成天把我关在家里。害得我四肢懒散,不务正业,把家产吸尽了, 才带妻拖女到上海寻条出路。在上海,把剩下的家当做投机买卖,怪我命不好,把 本钱输光了,这才走上我祖上的老路。幸亏小时候见过佃户种我家的地,懂得庄户 人家如何过日子。你瞧,我年过五十,手脚挺硬朗。刚才你不看见我挑着一担粪从 张财主家回来吗?” 我说:“真佩服你老王,有这点硬工夫。以前,我以为你这副浸透鸦片烟毒的 骨头,胡吹什么‘到农村去’,谁能相信?今日一见,才知道你家学渊源,并非吹 牛。” 阿媛插嘴:“叶伯伯,你别夸他!当初下到这穷地方来时,不但母亲心里别扭, 我也苦恼,硬是不肯离开上海。爸爸气得直跳脚,说什么‘你们不走,我就一人走。 让你们活活饿死在上海!’你说这话可毒?我们在上海当叫花子,也不至于活活饿 死。他愈急,我们愈硬,和妈妈商量好,把私房钱和金银首饰装成一箱,准备到舅 舅家去过日子。谁知道爸爸真会动脑筋,乘我们不备,把一箱家当抢走,丢下我们, 独自一人买船票出走了。害得我们好找,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鬼地方。没想到爸爸用 我们那一箱金银私房钱,向县里放策处领了十亩地,竟然在此安家了。到了这一步, 我们母女二人也只得认命了。” 瘦老头两手一拍,拿起旱烟筒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说道:“我走长江 来到南京郊外,看见街上贴着告示,说长江南岸有一片官荒,县府决定开荒种粮, 军民人等如愿领地开荒,每亩交地价二十元即归本人终身使用,立契为据,决不食 言云云。我一想,身边还有点本钱,天赐良机,不可错过,于是就到县政府办登记, 领了这十亩地,搭了个草棚作为安身之处,和周围的邻居搭伙买了条牛,就这么过 起穷日子来了。” 胖老太气愤地说:“老头子你好狠心,将近一年,你也不给个信,害得我和阿 媛寻得好苦。要不是陈家大嫂接济我们,也找不到这鬼地方。你别逞服要不是我们 来到,帮你干这干那,这十亩生荒地能种成这模样?” 我拦住王太太,好言相劝:“你们这日子虽然过得紧些,比上海那阵子摆空架 子借债度日,可舒齐得多。再比比小陈在官场中混到身败名裂,不更好些吗?” 阿媛对我看了一眼,说道:“我从小娇生惯养,只知饭来张嘴,衣来伸手。长 大了也只知逛公园,荡马路,买吃买穿,全不知这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自从到了 农村,才懂得人生在世,不是来享福,而是来生产的。我佩服爸爸‘败子回头金不 换’的精神,他教育了我。从今以后,再不稀罕绣花旗袍高跟皮鞋那一套了。” 这时,胖老太紧闭嘴唇,一言不发,直瞪双眼,对着瘦老头突然扑嗤一笑,半 喜半恨地发话:“我和老头子拌嘴拌惯了,稍不顺心,就要发火。现在这日子,确 实比上海过得顺心。不过,老头子年岁大了,身子骨究竟挡不起太多风险,我又胖 成这样,干不了力气活,只能盼望阿媛挑起这副重担,为我二老多分些心。” 老头子逞强,嘴上挺硬:“这十亩荒地由我一人开垦出来,不靠别的,全靠我 这副老骨头经得住磨炼。还有,幸亏读了几年私塾,懂得一点人生在世的道理。我 在这长江岸边,远近十多里,哪家的事不来向我请教。” 话音刚落,门外闯进来一个女人,还跟着个小孩,哭哭啼啼加泪鼻涕:“王伯 伯,孩子他爹不知害了什么病,躺了三天,昨晚突然抽筋,不省人事,熬到今天早 晨,他爹双手一摊,双眼一闭,心也不跳了。我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好。王伯伯, 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瘦老头说:“第一,买棺材,办土葬;第二,买白布做孝衣;第三,请和尚念 经超度亡灵! 那妇人说:“家里一个钱也没得,买不了棺材,做不起孝衣,更请不起和尚。” 老头:“向左邻右舍借贷,先买棺材找块地葬了。孝衣不做,你们母子头上色 块白布也行。至于和尚,不请也罢。” 那妇人问老头:“这主意我听了,先得向你伸手,借点钱给我,不够再向别家 去借。” 老头子抓抓头皮,环顾左右,口中喃喃有辞:“我身上穷得叮当响,再榨也没 油水,还是向别家想办法去吧。 那妇人没法,只得默默退出。 我在一旁,觉得怪可怜的,正想摸口袋,老王挡住了我。等那妇人走后,他轻 声对我说:“她有个相好,自然会有办法,你就别发慈悲了。 过了两天,老王到死人那家去看看丧事办得怎样了。一进门,见死人还躺在门 板上,那妇人却穿红戴绿,准备做新娘了。老王紧皱双眉,怒目训那妇人道:“丈 夫尸骨未寒,你便急着嫁人,太不像话!” 那妇人道:“我不出嫁,哪来的钱买棺材呀?” 站在一旁,我胸中不平,责问老王:“人家穷得买不起棺材,你不加援助,还 拿三从四德陈辞滥调训人,太不近人情了!” 老王翘起两撇胡子。瞪着双眼,讲出一篇大道理,想说服我,我便洗耳恭听: “自从盘古开天地,华夏民族出了个神农大帝,教我们种地聚粮,绩麻养蚕, 我们才有吃有穿。后来出了个孔夫子大圣人,教我们君臣、父子、夫妻、子孙之间, 各尽其职,各守其礼,决不可乱了伦理道德。尤其是男女之间,界限分明,决不可 偷鸡摸狗,违反古训。这妇人既不懂三从四德,又不听我的指点,竟然在男人的尸 体旁穿红戴绿,简直目无纲纪,不知羞耻。不训她一顿,还能维持社会秩序吗!” 我问:“你在上海背着王师母,在外面寻花问柳,胡作非为,就懂纲纪羞耻了 吗?” 老王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识事务者为俊杰。我老王做事,循的是这个 理。 “啊!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能屈能伸,随机应变,上海人指的老滑头,就是循 的这个理吧?”我立刻回敬他这么几句。 “老叶,你这话说对了。我在乡下能站得住脚,还能制服老太婆和小阿媛随着 我过穷日子,也是这个理。” 王先生大谈他的封建家长歪理,我暂不作声,有意看他的实际行动,为《朝报》 积聚漫画资料。 一天,王老头赶毛驴进市赶集,出售他的两袋粮食,毛驴受压,趴在地上起不 来,瘦老头只得自扛粮食,让毛驴跟着走。 另一日,老王全家出动赶庙会。胖老大提了香烛,要拜城隍老爷;阿媛被耶稣 教堂的牧师拉去做礼拜。剩下老头一人,钻进王道士的破庙参拜玉皇大帝。 再一日,长江南岸发大水,庄稼被淹,草棚进水,老头、胖太、阿媛蹲在床上 共商对策。胖太主张回上海;阿媛说上海房子卖了,没地方住;老王说,最近便还 是进京城住几天,等水退了再回来。 且说那六朝故都,虎踞龙皤。孙中山在此建立中华民国首都,却被袁世凯篡夺 总统大权,不久即被废弃。直到蒋介石北伐成功,苦心经营,才重建新都。以新街 口为中心,东至中山门,西至水西门,北通抱江门,南达中华门,修了四条柏油大 马路,气派不小。当年小陈凭他岳丈提携,当起了小京官,在秦淮河畔夫子庙六朝 金粉集中之处,寻欢作乐,逍遥自在,点歌女,包茶楼,纸醉金迷,着实阔了一阵。 老王身在郊区,似乎也有耳闻。趁这大水漫屋,无处安身之际,搬进南京城来躲避 几天,等水退了,再回去种他的十亩官荒。岂知到了南京,竟在秦淮河畔落脚。左 邻右舍弦歌不辍,茸茸燕燕,脂粉满巷,不但老头儿见猎心喜,胖老太和阿媛也立 刻想起上海那阵舒坦的日子,但愿能在这秦淮河畔多住几天,不再回那粪臭烟意的 破草棚。母女商量结果,决定动员老头儿弃农归城,快活下半辈子。王老头一听母 女的打算,不加思索,连连点头,立刻拍板。真所谓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从此后, 秦淮河畔多了一家姓王的住户。 在《王先生别传》里,老头儿登台串过戏,九腔十八调都会一点,还能玩京胡 拉几个过门。阿媛耳德目染,也能哼几句梅派青衣,父女合计,一不做二不休,干 脆就在夫子庙挂牌卖唱,一家人不愁吃穿。胖老太在旁窃听,马上站出来拍手叫好。 老头儿精气神儿十足,马上到乐器店买了把京胡,装好琴弦,教阿媛练嗓子。一听, 果然不错。于是王家屋子里同样弦歌不辍。左邻右舍都来串门,有人出主意,说天 韵楼主角这几日嗓子闹病,正在找替身,阿媛嗓子好,唱腔正,长相又好,可以去 试试。王老板如同意,我马上找天韵楼老板跟你面谈。老头儿听了,自然乐意。既 然有人自愿推荐阿媛,也就省得托人找门路了。 不久,秦淮河畔第一号茶馆天韵楼挂出牌子,定于某月某日特请上海名票王阿 媛清唱梅派名剧《宇宙峰》,并请王盛老先生操琴云去。 奇怪,老王前些日子还在郊区长江边开荒种田,怎么跑到城里来数阿媛卖唱了 呢?得到这个消息,我得请几个夫子庙地头蛇到时去捧场才对。不错,最好在《朝 报》发条消息,把这新闻捅出去,那王老头儿就得向我姓叶的感激不尽,也许以后 不至于发牢骚了。 自从王家在夫子庙落了户,《朝报》版面出现一种新气象,借王先生父女的一 举一动,似乎在揭露夫子庙的奇形怪状,可又像在渲染秦淮河畔南朝后庭的花月市 场。王公韬满面笑容对我说:“《留京外史》政治性太强,《到农村去》泥土气太 重,这回笔锋一转,转到了秦淮河夫子庙,总算配了南京人的胃口。就怕这题目太 窄,文章做不透,小心走进攻胡同,没得好下场。”这话说得有理。自从王家姑娘 在夫子庙卖唱当歌女,我成天在夫子庙转悠,除了点戏、叫条子、河上夜游等等情 节,编不出太多笑话。不出公韬所料,最后只得走上和官场打交道的路子,硬叫王 先生把女儿当作钓饵,耍尽无赖,想从官儿们身上捞到一笔不干净的丑钱。扪心自 问,这未免太丑化了我那不老实的朋友。 幸亏“七七”抗日大炮一声怒吼,夫子庙的乌烟瘴气一扫而光,王先生也随着 《朝报》一起退出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