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长沙大火前后 武汉撤退,三厅驻长沙约两个月。我为漫宣队忙了一阵,未参与六处美术工场 的活动,不过和工场的画家们时有接触。两月来最多的接触,是一起品尝湖南菜的 滋味。印象较深的有湘江河街的墨鱼炖肉、大盘松菌、炖牛肉、牛肉粉。一次参加 田汉在某大饭馆组织的午餐会,桌面之大,筷子之长,举世无匹。席上某人说,湖 南人吃饭,常常此座夹菜给对座吃,所以筷子非长不可;还有人说,湖南宴席要斜 坐,否则左手拿筷会碰到右座的脸。这些笑话,无非形容筷子之长。自抗战爆发后, 我已不画漫画“王先生”,不然的话,以湖南竹筷作题材,倒是极好的笑料。 三厅驻长沙期间,政治部驻地在衡山。有一天,为了给漫宣队领经费,我搭政 治部便车跑了一次衡山。归程天将黑,车队调度员指定我和宣文杰搭一空车回长沙。 衡长间不到一百公里,黑夜行车,在砂石路面上跑得飞快,颠得够呛,渡湘江时才 平静了半小时。车到长沙,已过晚餐时间,我匆匆在街上吃了碗牛肉米粉,聊以解 馋。 战局逼近长沙,守将决定弃城,将一片焦土留给日寇。三厅秘书处通知各有关 单位,某日下午5 时轻装步行撤离长沙,并暗地指示,待我们撤离后,整个城市将 纵火焚烧。三厅全体人员在驻地集合,待命出发。漫画宣传队是个独立单位,几个 月来积累了相当多的画幅和资料,舍不得抛弃,临时弄到一辆双轮手推板车,装扎 妥当,随着大队走出长沙,沿着公路向南前进。走着走着,和大队走散了,大约将 近午夜,回头一看,远处一片火光,知道长沙已被汽油点着。这位守将实行焦土政 策,敌人未到,自己先提前解除武装,名义上搞什么“焦土”以“表示抗战到底决 心”,实际上就是嘴上说得很动听。想想这“焦土政策”执行起来,将牵动多少问 题!机关撤退,一道命令,一走了事;这全城的房屋财产,到底是老百姓辛勤劳动, 渗淡经营积累起来的,付之一炬,你不痛心吗?!你把长抄烧成一片焦土,敌人就 不敢进来了吗? 遥望一片火海,想到此时此刻,长沙居民有多少人舍不得离开自己的老窝!他 们在火海中挣扎,将尽可能保存一席存身之地,以在残垣焦木中重振家园,但那些 纵火持枪者,哪容得你扑救残火,他们会把你当作通敌的好细,格杀勿论!我这样 想,也许过份了。然而事实证明,这一把大火烧得过早了,日寇前哨还远离长沙就 停止前进,一点没受损失。一个月以后,纵火者不得不拨出大批救济物资,派员前 去救济那些坚持在沟壑之间求生存的长沙老百姓。这时三厅已撤到衡阳以西的三塘, 奉命派宣传队伍返回长沙做慰问工作。这一场教训,充分说明我们的作战指挥官在 敌人面前吓破了胆,唯恐逃得不快。蒋介石的治军名言叫做“不成功便成仁”,在 此关头,它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长沙到底烧成怎么样,我未看到。从常识判断,即按照我们许多行动迟缓和不 彻底的做法看,长沙绝不至于烧成一片焦土。长沙大火是在1938年底,而敌人发动 的湘桂大攻势则在1943年,长沙的寿命延续了五年,可能已经恢复了原状。后来这 个战区的指挥官变得聪明了,不再执行“焦土政策”,长沙免遭第二次大火的浩劫。 漫画宣传队和三厅大队伍失散之后,回头看到长沙一片大火,大家心里十分沉 痛,行军脚步越走越慢,加上一板车的物资与行李,再也拖不动了。这时已近午夜, 公路上有些撤退下来的卡车从我们身旁疾驰而过,更增加了我们这两条腿的份量。 走着走着,昏暗中发现路旁有个小村庄,不知是谁发出第一信号:“就在这儿过夜 吧,说不定老百姓会欢迎我们这批抗日的志愿兵呢!”第二个信号说:“反正已经 落伍了,等天明再找队伍也来得及。”第三、第四个反应自然齐声赞同。于是两条 腿的劲儿也上来了,大家一齐把板车推上坡去。先是小声敲老乡的门,礼貌地询问 能不能让我们进去过一夜。一家、两家、三家敲过去,哪家也不应声,我们怀疑是 不是老乡不欢迎我们这批半夜敲门的丘八大人。再一想,是不是全村的人都跑光了? 这儿离开长沙不远呀,火烧长妙的消息,不会把老乡都吓跑了?也好,既然家家主 人都不在,干脆采取丘八行动,破门而入。幸好有一家大门没有闩牢,一播就开, 我们使反客为主,用手电寻着床铺,倒头便睡。次早醒来,钻进厨房,发现水缸里 有水,还有现成柴禾,便烧水洗脸,并把我们的水壶灌满开水,溜之大吉。 我们是中华民国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属下的一个单位,是三厅南撤大军的一个行 军小分队,按理应有一定的纪律,一定的行军目标。要说纪律,夜来撬开老乡的大 门,自由占睡人家的床铺,自由用人家的柴禾烧水,临走应该留下点柴禾钱,至少 留个道谢的字条,否则,和军阀的强盗兵有什么两样?这且不说,至于行军的目标, 谁也没有闹情,队伍该在什么地方集合,大约我这个领队的该负责吧。次早上路, 只见车群、人群都沿公路往南走,我们也就跟着走。大约两三小时之后,走到一处 渡口,看对岸是一个城镇,我们也不打听,便跟着车队上了渡船,反正这是公家的, 谁也不来问你是哪个部分的。和我们一同渡江的是前线撤下来的一辆辆炮车,仔细 观察,原来是德国造的新式野战大烟车,车上对面坐着两排炮兵,车后拖着一门大 炮,怪神气。可惜,这炮车没有在前线发挥什么威力就往后方撤,因为我们看到车 上的炮兵和车后的大炮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好像刚从演习场上开回来似的。我 们随着一辆辆炮车过了河,一上岸,才知道这儿是齐白石也是毛泽东的故乡湘潭县 城。打听到三厅的集合地点在衡山,往南还有几十公里,我们赶快又回头返回西岸。 也真巧,一辆军用卡车和我们同渡,彼此一招呼,知道卡车是政治部第二厅送军属 从湘西那边来。他们的目的地并不是衡山,但车上的军官知道我们是三厅掉队的人 员,同意让我们搭车去衡山下摄司渡口。这样一凑合,便宜了我们十条腿,就在渡 船上,连人带板车一起爬上了卡车,很快到达目的地。 下摄司交通站告诉我们说,三厅全部人员在衡阳湘桂铁路三塘车站集中。我已 记不清是二厅卡车还是交通站的车把我们送到衡阳。到了三塘,三厅为我们安排了 驻地,说是从武汉撒下来的军委机关,都要转移到桂林,然后陆续撤往重庆。湘桂 铁路是抗日战争爆发前不久才修通的,此时此刻成了西南大后方唯一的重要的交通 大动脉,其拥挤可知,我们只能在三塘安心等待。 在三塘期间,听了一次周恩来的形势报告。他对武汉撤退和长沙大火后的战局 作了分析。从中知道日本侵略军在长沙外围按兵不动,不敢进长沙,可能是怕陷进 我们的包围圈。总之,目前战局比较稳定,我们可以从容安排大后方持久抗战的条 件。报告中对从长沙仓促撤退以及火烧长沙的行动似乎有所批评,不过,他说长沙 正在恢复和重建之中,希望三厅同仁拿出热情来参加这一行动,对灾区人民进行抚 慰与帮助。会后,三厅立刻派遣以田汉为首的慰问团前往长沙,漫宣队派席与群随 团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