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香港历险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一个月,我回到香港。从夏初到秋末,在大后方的一段时间, 看到了政治的动荡,同时看到了人民在生活的艰苦挣扎中表现出的对战争的乐观情 绪。我滋长了强烈的创作欲,于是试用一种漫画和速写相结合的形式,利用土纸和 墨笔,画成200 多幅《战时重庆》组画,以记所见所闻。这套画可以说是大后方的 生活实录,住在大后方的人习以为常,视而不见,在我看来,却都是生活的火花, 任其在眼前溜过,毫无反应,未免有失画家的职责。我把这套画带到香港,首先得 到同行们的赞许,其次引起出版者的注意,认为可以先办一次展览,然后印刷出版, 一新港人耳目。画展在半山腰的某教会会堂举行,以《重庆行》作标题,概括全部 内容。等到交付出版,因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于日寇之手,此事搁浅。幸而朋 友藏好原稿,后来把它带到桂林,交还给我。 画展之后,我在香港近郊沙田租到一间住房,想在这里准备画一批画,然后远 走新加坡,到那儿去开一次画展,可能的话,就在东南亚放开我的视野,开拓我的 新生活。不料迁到沙田没几天,即遇日寇从广州方面向香港进攻。沙田是香港的外 围,正处在火线上,英国人雇用的印度兵从香港开来,准备抵抗。记不得是哪一天 晚上,近处听到枪声,我和一户种菜的农民避到近处山脚树林里,哩峻的枪弹声从 树顶上飞过,有时打着树枝,劈劈啪啪作响。过了一会,枪声渐远,我紧张的心情 才稳定下来,此时天已发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写得这里,忘了说一说那晚和我一起在树林里躲枪弹的,还有我新结婚的伴侣 戴爱莲。这以后,我俩度过了一段惊险艰难的生活。 1939年我和舞蹈家戴爱莲在香港认识,我帮她在半岛酒店举办了一次舞蹈晚会 后不久我们即结了婚。1940年夏初同去重庆,同去见了周恩来,表达我们想去延安 的心愿。周说,我们在大后方的用武之地比延安大得多,劝我们留在重庆。受此指 点,我们打消了去延安的计划。留重庆期间,我们共同尝到了疲劳轰炸的滋味,一 天躲几次防空洞,饱一顿,饿一顿,今晚住这儿,明晚不知住哪儿。这样的流浪生 活,不以为苦,反而引以为乐。爱莲在重庆结识了音乐家马思聪,为马的三支提琴 曲编了三个舞,参加了重庆交响乐团的演奏会。周恩来所说的“大有用武之地”, 真是说着了,我们怎么不引以为乐!不久爱莲因病先回香港,在玛丽医院动手术。 我回香港时把她从医院接出来,我们一同住到沙田,那晚在树林里她同我一起听了 一夜的枪声。次日早晨,和我一起躲进树林的那一家农民从家里捧来一锅香喷喷的 狗肉,请我们尝尝滋味,我们也就不客气,乐得暖暖肚子。谈到这场战争,我自命 是老资格,告诉他这是日本人打香港,日本人来了,英国人就得走;我们是大陆来 的,是日本人的死对头,我们也得逃,但不知逃到哪里去。老乡说,山上有个山尾 村,是我房东的老家,不妨去躲一躲。听了他的话,我马上回新居;房东正在收拾 东西,问我怎么办?我说跟你走,他就带我们上山。走到山尾村,才知道山上有田 地,有村庄,这是原来想不到的。我们庆幸有了藏身的地方,先住下,再慢慢想办 法逃出去。 山村和外界隔绝,香港情况如何,无法知道,心里真急。偏偏日寇的散兵游勇 时时光临,搅乱了这世外桃源。看来日寇已在沙田驻扎部队,其士兵一有机会便到 穷乡僻壤来搜寻猎物。他们进了村,看到鸡就捉,看到猪就砍,看到女人就追,第 一批走了,第二批又来,完全把山尾村搅乱了。每天清晨,村里的妇女们早早备了 干粮,带着孩子,躲到远处老林岩洞里,傍晚才回来;男子在村里应付强盗们。有 一天强盗来得特早,妇女们来不及躲避,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被强盗抓住,他们 把她拉到树林里发泄兽性,还派同伙在林外放哨,怕村民进去抢人救人。远远听到 那女孩喊救命,我们束手无策,一腔怒火只能咬住牙关忍着。房东老人洪道英,是 村里的长者,硬着头皮去见日寇驻军头目,请求保护。从那以后,山尾村稍稍安静 了些。老人回来说,香港九龙早已被日寇占领,市面逐渐恢复,有的沙田村民已经 担菜去市里卖,建议我们夫妇担着菜混进市里去看看。我也想,躲在山里不是长久 之计,每天提心吊胆,不如冒一次险,进市里去和朋友们取得联系,也好商量个逃 离香港的办法。于是我们下决心离开这与世隔绝的山村。我俩向房东借了衣服、扁 担、菜筐,乔装改扮成茶农,和老人的长子,即我在沙田的房东,一同出发,进九 龙去卖菜。 12月9日进山,1 月8日出山,在山尾村住了一个月。临走之时,心想老人家招 待我们住了这么久,总要有点实际表示,向他道谢才对。但身上囊空如洗,光说空 话怎么行。爱莲当即取出她仅有的一副耳环、一串项链,送给了老人。 房东在前面引路,带我们夫妇下得山来,老远看见几个日本骑兵拦住几个担菜 的妇女,把菜抢去喂了马。我们立即绕道躲开,走上公路,向九龙方向前进。走不 多远,遇到一支日本后撤陆军。他们一路走,一路拉夫为他们肩负抢来的财物,其 中有软件,也有硬件。我们三人走过时,正碰上他们就地休息,于是三人都成了他 们现成的猎物。房东先被拉住,其次是我,女的不要。我示意爱莲担莱先走,去远 处等我。我察颜观色,贼兵是想把他们自己身上携带的财物撂给我们代挑,我若真 被拉走,不知到何时何地才能放回。我便捧着肚子蹲在地上装病,执意不肯就范, 同时示意房东撂下菜筐向前狂奔。贼兵见了,想追又不敢追,只跑几步便折回来。 此时突然听到带队的喊官一声哈喝,两个贼兵马上拔脚归队。我趁势溜之大吉,还 把房东撂下的莱拉了,双排在肩,赶去和爱莲及房东会会。大家捏着一把汗,直待 敌兵走完,才又上路奔向九龙。 房东领我们在他的一家小商号休息,吃过了饭,我便开始寻找熟人。第一家找 的是姓黄的画友,他正在家。看我们这副打扮,知道是从乡下来,便问我们沙田情 况如何。我把山尾村避难情况说了,问他香港那边怎么样,过得了海吗?他说现在 局势开始稳定,港九已恢复交通,而且日军已在下令疏散人口,可以有机会离开香 港了。我问他生活如何,他说他能说日本话,在地方治安机关服务,做救济难民和 疏散人口的工作。他看我们的狼狈相,建议我们在他家住一晚,换换装,明天再过 海去。 这天下午我找机会看了看九龙街头的情况。店铺家家关门,街上布满地摊,卖 衣服用具的多,卖吃的少,难得有一两个卖粮食的,喊价高得吓人。可见粮食已很 紧张,怪不得敌人要疏散人口。这晚黄家在骑楼上搭了个临时铺,招待我们夫妇睡 了。次早醒来,我问老黄到底给日本人做什么事,他说昨天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你不信,今早上班,你跟我去看看。此话正中下怀,我正想要看看日本人怎样统治 英国殖民地的中国人。吃早饭时,黄大嫂和老黄咬了一阵耳朵,老黄说:“怕什么, 拿出来吃了算啦,明天缺吃的,我会想办法。”原来这位地方维持会第一把手的家 庭也缺粮。我对爱莲用英语说:“咱们省着点吃吧。” 早餐后,老黄带我同他去维持会上班。只见围墙里有个广场,看来这儿原是个 学校,这广场便是操场。操场上已站了不少人,都是邻近的居民,后面人还在继续 进来。几个贼兵散在四周维持秩序,老黄进去,一个贼兵头头和他叽哩咕嗜说了一 阵日本话,他便招呼人们好好站着听日本人训话。日本官站出来说了几句,老黄接 着大声宣布:“港九粮食紧缺,皇军要求大家回老家去,免得在这里饿肚子。过两 天港澳轮渡开始复航,大家要懂得皇军一番好意,回去和左邻右舍都说说,能走的 快点走,千万别耽误啦! 老黄说完话,又和贼头咕喂了一阵,然后宣布散会,同时向我示意:可以走了。 这天上午我们夫妇二人换上还算体面的服装,一同过了海,找到西环学上台旧 居的朋友们,相见之下,有隔世之感。他们以为我们这久没消息,可能在沙田前线 牺牲了,现在活着回来,大出意料。我把在九龙和老黄打交道的事说了一遍,他们 说此人曾留学日本,在上海是美术“左联”的人,如今日本人来了,该是他“交鸿 运”的机会了。 我到了这里才明白,日寇对香港的突然袭击,是太平洋大战中的一个小小战役。 香港自1939年起已经是一个孤岛,日寇占领香港,对中国来说影响不大,不过,大 批文化人被困在香港,这个打击却不小。日本当局的疏散政策,对我们是逃脱魔爪 的大好机会。我对朋友们表示,只要港澳轮渡开航,我第一个上船,到澳门想办法 通过沦陷区回大后方去。当时响应者有徐迟一家三口和盛舜一家两口,加上新近闯 来香港的罗寄梅,连我们两口,一共八人。澳门我虽去过,但不熟悉,澳门以后如 何行动,心里也没底。好在八人中盛舜住过澳门,他母亲现在还住在澳门,一切全 靠他安排了。 港澳之间船行两小时即到。澳门表面上还是葡萄牙殖民地,实际已在日本特务 机关的统治之下,澳门北面的中山县,早被日寇占领,中山的县治所在地石歧,和 澳门之间通公路班车。我们从香港来的八个难民,打着回乡的旗号,领到回乡证, 买了票,登上了班车。这班车是辆运货大卡车,车尾装行李,货位装旅客,塞得严 严实实。上车前,由日寇特务机关把住关口,检查行李和证件。那个特务头子身穿 便衣,挺胸凸肚,腰间跨一口日本军刀,威风凛凛。好不容易通过检查站,驶出澳 门,进入中山县境,又是一道关口——敌军的岗哨。一个日本兵爬上车来东张西望, 看了几眼,便叫放行,我们总算顺利通过。这使我们意识到,我们已经在日寇占领 区旅行,成了沦陷区的顺民。近午离开澳门,傍晚到达石歧,在车站被一位旅馆伙 计拉去住店。盛舜出面打听去鹤山的路途。鹤山是贴近西江沦陷区的我军控制区, 我们心里把它叫做自由区。盛舜打听到明天即可搭内河小轮去江门,在江门买良民 证后可以通过日军岗哨走出沦陷区。我在石歧旅店安顿就绪后,拉了盛舜到街上看 看。走到一处十字路口,远远看到一个敌军岗哨,行人走近,必须向日本人鞠躬行 利才能通过。中山沦陷已有三年,老百姓习惯了这种显示占领者威风的霸道行径, 个个人彬彬有利地鞠躬如仪,然后若无其事地扬长而过。我们看了一会,一股不愿 做亡国奴的情绪堵塞胸口,扭转身返回旅店。 第二天一早,在码头上吃了美味的鱼生粥。这儿没有澳门那样的检查站,也没 见到一个日本兵,很从容地上了船。在船上,脑子里闪过一道意念:看来当沦陷区 的顺民并不很难,可这想法又被昨晚看到的敌军岗哨的威风打退了。这一水程,是 珠江三角洲的一道小河,向北直通西江大河,江门是这一水程的重要码头,梁启超 在新会县的老家就在这江门镇上。水程途中,见到一艘敌人运粮船,船后艄的舵篷 下,几个贼兵围着一个船娘饮酒调笑。因这船驶在我们轮渡前面,我们看又不是, 不看又不是,叫人气破肚子,不由问自己:在沦陷区做敌人的顺民行吗? 到江门住在一家沿河的旅店里,旅店老板为我们每人买到一张良民证,准备第 二天一早由一位乡长送我们过敌军岗哨。送人过境是本乡的一个好差使,良民证卖 钱,送过境也要收钱。我们八人全是农民或平民打扮,自挑行李,来到西江边上一 座山脚下,老远就看见敌军数人在蹦蹦跳跳地作欢迎状。起初觉得纳闷,后来想起, 乡长曾嘱咐我们,过关时要受搜查,如有贵重东西要藏得严密些,别让抄走,这才 明白过来,原来敌人看到我们这一群送礼的人来了,哪得不乐。我身上唯一贵重的 东西是那只防水防震的手表,早已偷偷戴在隔肢窝下,搜查时,两手放意低低举起, 不让敌人摸到,算是逃脱了劫运。贼兵贪婪,什么值钱的都要,我离香港时从地摊 上买来的一套西装被抢走了,派克牌钢笔、皮鞋他们也要,女人的首饰当然更要。 这一搜括,每人行李都减轻了。到鹤山还有一段路要走,对我们来说,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只要能平安走出沦陷区,那怕被搜得精光也觉得痛快。搜括完毕,敌 军一声令下,放送礼者过关,乡长向我们挥手告别,我们当然向这位好心的同胞由 衷感谢。 快步离开岗哨后,前行几十步,人人松了一口气。停下来交换意见,都说目的 地离此十来里,在这两不管地区,一怕遇盗,二怕敌人进攻,万一出事怎么办?有 人说,遇盗不怕,把剩下物资全部奉送,两手空空,落得轻松。至于敌人进攻,看 来可能性不大,想想刚才敌人岗哨上那种抢劫行为,他们哪还想冒生命危险扩大什 么战果!这么一说,大家心情突然开朗起来,步子迈大了,嘴上也唱起来。一小时 以后来到了鹤山。 进了镇,住进了旅店。人们打听到我们从香港来,便问香港情况,我们如实回 答。这一带的人从来和港澳有来往,这一传,传到了镇上的政权机关,便派人来查 问,叫我们自报身份以及和重庆的关系,怀疑我们是日本人派来的奸细,而且居然 下命令把我们看管起来,不准自由行动。这个意外的打击,使我们一颗颗爱国心顿 时凉了下来。罗寄梅比较冷静,宣称他是中央通讯社的摄影部主任,不信可以向重 庆打长途电话询问。那些人一看我们来头不小,果真打电话向上面请示。接通了重 庆,证实我们确是刚从香港逃出来的文化人。这么一来,我们从阶下囚一下子变为 座上宾,去肇庆的关系也搭上了。 鹤山到肇庆的公路已破坏,去肇庆必须步行。爱莲新病初愈,大家怕她走不动, 可她体质好,表示挺得住,我们便决定步子放慢,行程拉长。好在敌人已被我们甩 得老远,肇庆的关系也已搭上,可以松松劲,慢慢行。一路走了两天,早走早投宿, 平平安安到达肇庆。 肇庆是广东省的一个专区,坐落西江南岸,是出端砚的地方,据说端石矿已经 开深到西江江底。逃难途中,无此闲情寻问端砚的出处,倒是肇庆专员颇有雅兴, 招待我们游了一次位于对岸的七星岩,还请我们吃了顿丰盛的广东宴席。托他的福, 我们八人搭上了去梧州的大轮渡,由梧州转桂平,由桂平转柳州,走的全是水路。 水路上走的轮船叫拖渡,拖渡上能睡管吃。在柳州搭上火车,直奔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