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进出中美合作所 日寇为打通粤汉铁路线,于1944年进攻长沙、衡阳、桂林,造成湘桂大撤退。 这次突如其来的大进攻,说明日寇在太平洋大战中虽然占了大便宜,可是为了巩固 其统治,却也大伤脑筋。这时美军已开始反攻,太平洋上展开逐岛争夺,目标指向 日本本土。日本为了挽救海上的失利,不惜孤注一掷,集中陆上兵力,打通粤汉、 湘桂二线,巩固其在中国的阵地。想不到蒋介石的军队如此软弱无力,竟然不堪一 击,一退再退;退到了贵州边缘。好不容易壮大起来的西南后方中心桂林,狼狈撤 守,湘桂路秩序大乱,重庆市上谣传纷起,人心惶惶不安。 此时此刻,美蒋双方正在重庆郊区组织一个秘密行动机关,准备接应美国海军 在中国东海岸登陆,反攻侵华日寇。其中有个“心理战争组”由美国陈军情报组负 责,要聘请一个漫画家为他们设计对敌宣传品。美军提出请我担任此职。这样,我 又和抗日战争的具体行动挂上钩,这本是我一贯的志愿,于是一拍即合,只等讲待 遇、讲条件。不想拦腰杀出个程咬金,那位在香港认识的军统人物王新衡出面和我 打交道。他说,中美合作所请我担任漫画设计的事,事先征得军统头子戴笠的同意, 并且呈请蒋委员长批准;戴老板非常重视这件事,中美所能够请到你真不易呀,云 云。说来说去,好像此事和美军无关,全靠他在出力。我心里明白,要不是美军的 关系,我怎么会为军统效劳呢?我想1938年在武汉三厅时,全厅人员排着队接受蒋 介石的召见,无非是为了一个抗日;戴笠要见我,要不是为了抗日,我才不理他呢。 某天下午,王新衡陪我到上清寺戴公馆。来之前,就听说蒋介石的特务机关紧 靠着八路军重庆办事处,果然不错,戴公馆就在这条街上的一座小洋房里。戴笠彬 彬有利地接待了我,不是用茶,而是用咖啡招待我。先谈些闲话,谈到俄国革命时, 他大讲画家如何为革命战争服务,意思当然是指中国画家也应该为抗日战争出力。 也许他不知道,“七七”事变发生后,我就带了队伍参加到抗日阵营中来,到如今 已近八年了。最后谈到待遇问题,戴说美军方面主张由美方负担,给美金;他反复 解释,认为我是中国人,应该由中国方面发薪金,不过现在物价贵,他们将按照特 殊条件给我发薪。到第一个月发薪时,中美所的中方负责人说我是少将待遇,饷银 之外,另发生活补助费,加起来等于两个少将的饷银。现在我才明白,十年“文化 大革命”,给我戴上‘少将特务’的高帽子,来历如此。 接见完毕,王新衡送我到黄苗子家,大谈戴老板如何如何接待叶老兄,说他从 来未见过戴老板亲自给客人倒咖啡,叶老兄的面子真不小,这个那个说了一大堆, 无非要把我捧得晕头转向,好铁着心为他的戴老板在美军面前撑场面。我虽没有晕, 可是所谓双重少将待遇的饷银,好像使我脖子上套了根绳,胸口挂着块“中美双料 特务”的牌子。 美军司令部得知我已接受中美所的任务,即将进所工作,便由陆军情报部派在 重庆的负责人,和中美所美方心理战的人员一起,在重庆举行了一次招待晚宴,宴 请叶浅予和中方心理战争组的负责人,表示双方精诚合作,共同对付日本敌人。从 此开始,约定两星期一次,我从北温泉到磁器口中美所本部上班,在所里住一星期, 和美方人员研究分析前线搜集来的材料,制订漫画创作计划。美方也有个画家,据 他自己说参加过好莱坞迪司耐动画制片厂工作。每次这样的会晤,中方派一个翻译 参加,我因略有英语水平,有时不带翻译,直接和美方人员研究工作。从1944年秋 到1945年春,我连续工作了半年,画过两套爱国故事连环画,加上些零星宣传画, 工作量不算大,来往奔走花费的时间却很多。 在中美所期间,心理战中方派给我两名学过画的青年,请我培养,兼当助手。 一个是泰国华侨,一个是福建流亡学生,问其来历,知道是受军队蒙骗招募来的, 情绪很不稳定。与他们同时招募来的还有其他青年,这些人进到中美所,要填表人 所时才发现这是个特务机关,不愿填表,要求离开,弄得军统头头非常狼狈,最后 不得不让他们中的一些人离去。这情况是两个助手告诉我的,我问你们怎么样?他 们说出去也找不到工作,暂时在此躲一躲,躲过这场战争,再回老家去。 磁器口在重庆郊区嘉陵江畔,歌乐山下,原是军统机关关押高级政治犯的地方, 著名的“渣滓洞”和“白公馆”杀人魔窟就在此山沟里。山坡上有座戴公馆,大概 是戴笠的别墅。自从开辟中美合作所,山上就建了许多房屋。最大规模的一座房屋 是美国海军训练中国特务的营房。中美所有个“行动组”,归美海军指挥,由一些 熟练的军统特工人员组成,经常派人潜入日寇占领区去活动,侦察上海沿海一带准 备美军登陆的地形。我所作的连环画故事,是根据他们在上海搜集来的敌后爱国故 事编成的,“行动组”就把我画好、印好了的宣传品带到敌后去散发。 从1944年秋到1945年春,日寇打通粤汉、湘桂铁路,震动了重庆,中美所的人 也在议论纷纷,彼此互问再逃该逃到哪儿去。 有人问:“咱这中美所撤不撤?” 有人答:“撤?别开玩笑!我们应该向前进,送到敌后,进到上海去!” 有人插话:“说的也是。戴老板不是在浙江天目山有座洋房吗?那可能是个好 基地。” 有人说:“不!慌什么,敌人还没到贵阳呢!” 有人答:“到贵阳就来不及了。” 在这动乱关头,重庆各民主党派发起了一个争取民主签名运动。凡是有点爱国 思想的人,无不对蒋介石的消极抗日态度表示愤慨,纷纷响应号召,签了名。《新 华日报》发表了这个名单,叶浅予的名字也在其中,中美所中凡属军统的人,无不 表示惊讶。不属军统的,如新招募来的进步学生,以及我这样的客卿,就觉得无所 谓。问题的严重性是军统的人把民主运动看作对国民党专政的敌对行动,他们发现 我的签名在中共机关报《新华日报》上发表,那岂不表示我就是国民党的敌人了吗! 中美所军统负责人向我责问,我表示,对抗日我愿效劳,对政治我却有个人的理想, 这不能勉强!他当即表示,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合作了,你得离开中美合作所。 我看到问题相当严重,便去找美方心战头头,要求安全保护,要他保证我顺利离开 中美所。在美方挂了号后,我立即进重庆去找那位军统重要人物王新衡,要他保证 我马上脱离中美所。这位姓王的讲点江湖义气,保证我能安全离开,但要我介绍一 个画家接替工作。我明白这是交换条件,也只得接受,这场交易总算谈成了。不久, 我推荐廖冰兄接替了我的工作,廖比我有心机,一进中美所就直接和美方打交道, 军统的人无可奈何。 我和王新衡打好交道后,王向我做了一番反共的政治攻势,说什么共产党的地 下人员正在南京和汪精卫勾结,劝我不要相信共产党云云。我装作哼哼哈哈,似信 非信,从此和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