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难忘的康定之行 在成都庆祝抗战胜利之后,我和爱莲会合摄影家庄学本,于9 月15日首途赴西 康,采集藏民的音乐舞蹈资料。在康定住了一个多月,两人收获不小。爱莲将学得 的康定锅庄和巴安弦子编成《春游》和《巴安弦子》两个集体舞,在重庆的边疆乐 舞大会上演出;我写成了带插图的《打箭炉日记》,在上海《世界晨报》发表。这 本日记是我访问西康的观感记录,现在这儿选录几段,用以充实关于抗日行踪的回 忆。 9月16日 ……约五里,渡过急流湍湍的雅水,回到川康公路。三十里,飞仙关午餐,第 一次看见“溜索”渡河的惊险场面。一条直径两寸粗的竹索,扎紧在两岸岩石上, 渡河的人自备一个特制的对剖木简,套在竹索上,用棕绳绑紧,绳的另一头帮在自 己腰部,出发时耸身一跃,可以溜过竹索的一半,后一半就得使用腕力,抓住竹索, 一手倒一手攀缘过去,直达彼岸。当停在中途的时候,身体高悬空中,下面是百尺 深潭,很像马戏班里空中飞人的情景,旁观的人都得捏一把汗。我担心以后的路途 中是否也得要我们表演一下这种“三上吊”的节目,幸亏庄学本说并不需要,我这 才安下心来。 从前读到别人记载这条路上滑竿佚为吸食鸦片大伤脑筋的事,我们所雇的三乘 滑竿和一个背子中,果然有个人面有烟容。走不到五里,我的滑竿渐渐落后,我便 和滑竿夫们攀谈,知道这条路上每隔五里十里便有大烟馆,好像美国公路上的加油 站。这帮两条腿的“汽车”随处可以“加油打气”,方便得很。他们每天在这上面 的消耗大概在一二千元之谱。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拿这笔钱吃鱼吃肉,他似乎也羡慕 每天打牙祭的享受,但他们说戒烟是一桩难于登天的事,过不上瘾,就等于汽车断 了油,只好在路上抛锚,而断了痛的人,只能躺在路上腐烂。 在我们行进途中,看见一个青年,正蟋缩在一家门槛上发瘾。他一头乱发,一 脸烟容,眼光无神,鼻孔流涕,狼狈之状不易形容。古人画鬼用绿色,这个青年的 脸色几乎近之。 9月17日 中途,公路断桥两处,我们循着索桥走。同路的还有背茶包的背子,偶然遇到 一二辆三匹骡子拉的大板车,也满载茶包。茶叶是藏人的生活必需品,全部靠四川、 云南两省供给,茶包便成为康藏和内地经济联系的唯一物品。这里的一切交易都用 茶包作计算单位。 在移子地遇见两个从康定徒步走来的美国空军驾驶员,由一个中国同胞陪着。 看他们一拐一摆走着的样子,脚上一定起了水泡。一问,原来是飞机失事,这两个 美国人在康定那边跳伞着陆,现在送他们回成都基地。 9月18日 公路绕着二郎山走,滑竿要抄近路,斜穿降牛子,可少走二十里,赶到乾海子 宿夜。有一帮藏族驮队在山坡上打野露宿,二三十匹马在山上吃草,茶包堆得整整 齐齐。一经打听,知道他们长期在两路口与康定之间运条包。 今晚是农历八月十三,将圆的明月已经挂在高空。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 今晚的月亮特别大,特别近,原来自己站在六千尺高的二郎山上。 9月19日 沪定是历史上有名的汉藏交界处,明太祖朱元彰曾立在大渡河东岸,手执宝剑, 指着河水一挥,将大渡河以西之地划为化外之邦。沪定桥横在大渡河上,象征汉藏 两个民族互相交融的一条纽带。过沪定桥,沿着大渡河向北走,渐渐出现一些简陋 的藏式平顶房屋。这里的妇女打扮,也和河东的不同,辫子盘在头上,长袍外系一 条围裙,不是藏人汉化,定是汉人藏化。 旅店里住着一位画师,正在埋头画一幅十殿阎王图。我和他互相攀谈起来,他 说他是湖北人,十年前在刘湘部下做过事,对山水、人物、花鸟都能来一手,这几 年在西康跑跑,生活还过得去。他手上的画是一个道士请他画的,十殿阎王一共十 幅,可得八万元。他的收入比我还多,但看他那副穷困的样子,不懂他的生活费用 是怎样安排的。等他抬起头来,仔细观察,原来是一脸烟容,话题便转到鸦片上来。 他似乎痛感潦倒之苦,我乘势劝他戒烟,他有气无力地说,他能作画,全靠鸦片支 持。没有鸦片便没有精神,没有精神便不能作画,不能作画便没有收入,没有收入 便不能戒烟;不能戒烟,不如不戒。这位画师和这条路上的滑竿夫同一命运。千千 万万的人被锁在这条鸦片锁链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把这条锁链熔化掉! 9月20日 这一路经过的地方如“瓦斯沟”、“日地”、“柳杨”、“大升航”,尽是些 怪地名,后来知道是从羌人或藏人叫的原名译过来的。“大升航”是一处相当大的 坝子,省府利用天然水力资源在这里建设了一个发电厂,供应康定用电。康定的电 灯特别亮,据说才用了总电压的四分之一。这几年后方城市没一处不闹电荒,想不 到来到这个荒僻地方,还有如此好的物质享受。 9月21日 康定妇女用红缨给结辫,盘在头顶,双耳挂着大耳环,长袍大袖,足登皮靴, 处处表现明清两朝混合装束之美。有些妇女负水过市,一条皮带套住胸口,四平八 稳,滴水不漏。 9月22日 西康省面积比四川省大,康定以西以北占全省十分之八的藏族地区称为康区; 以西昌为中心,东接四川,西南接云南,整个夷族地区称为宁区;雅安附近几县原 属四川,称为雅区。抗战期中,西康正式建省,筑成乐西和康青两条公路,南通云 南,北通青海,并在西昌设立行营,原来蛮荒之地,一变而成大后方的重镇。康青 公路筑成之后从未通过车,目前已成废路,仍靠滑竿、驴马维持交通。 我由康藏贸易公司经理格桑悦希陪同,拜访了原康区明正土司。土司姓贾,是 汉王朝册封的本民族封建统治者,早已失势,徒有其名而已。走进贾府大门,院子 里搭了个大帐篷,是前几天上司嫁女设宴的地方,可惜我们迟到几天,没能观赏到 贵族藏人嫁娶的大场面。我们转弯抹角上了楼,揭开门帘,一个矮胖子正在整理瓶 瓶罐罐,大小口袋堆满一桌,原来明正土司还是一位藏医制药师。我的眼光向房间 四周一扫,留下了一个汉藏混合布置的印象。这一家是打箭炉的真正土著。在清末 改上归流以前,东起大渡河,西至雅龙江,北至泰宁、道李二县,南呈贡格雪山, 这大片土地山河全在明正土司的管辖之下。如今贾家虽是个普通平民,但在藏族心 目中,多少还保持着以往的一点特殊身份。 10月7日 西藏政教合一由来已久,凡政治、经济、文化、教育,都由寺院管理。寺院之 外都是芸芸众生,是受治的小民,没有权利享受文化教育。无论贫富,把子弟送进 寺院,才可以读书识字念经。虽没规定识字读书是喇嘛的特权,但因寺外没有学校, 要读书识字就得当喇嘛,而当了喇嘛,受了教育,通了经典,成了知识分子,就高 出俗人一头了。寺院拥有大量土地财产,需要各种人才经营,这种人材,当然取之 于本寺的喇嘛。管田地的,管牲口的,管工场的,管采办的,管运输的,管交易的, 一概是喇嘛,于是乎除了念经之外,喇嘛还被分配到各个生产单位去,有朝一日升 为堪布,总揽全寺大权,那就出人头地,连俗家的事务也得求教于他,伊然成为一 个政治人物了。从积极方面看,当喇嘛就是为的求一个出身之处。富家子弟当了喇 嘛,对于他的家族声势地位,可以相得益彰。 寺院还通行喇嘛私有财产制度。一个喇嘛如果经营得法,很容易积聚财富。他 的子侄辈在本院当喇嘛,可以继承他的财产。按寺院规矩,喇嘛死后没有继承人的 话,他的财产应归公有。为了继承财产,他们乐于把子弟送进寺院去。一旦因为环 境需要,喇嘛也可以还俗,不像内地寺院,认为还俗是丢脸的事。西康某地,一个 土司死了,没有儿子继承官职,地方上的人要他的当喇嘛的老弟出山就任,这位佛 教徒就顺从公意,弃僧还俗,当了土司。 格桑悦希在拉萨当过喇嘛,认为喇嘛制度阻碍了康藏社会经济文化的进步。有 此障碍,西康的一切建设计划将成为空谈。要强制改革寺院制度,并非不可能,但 是这个制度已经和康藏的生活方式不能分割,若操之过急,可能激起人们的反感。 最好从提高喇嘛的品质做起,造成寺院的清高地位,使喇嘛逐渐脱离俗务,专心于 宗教事业。另一方面多办学校,普及教育,自然而然减少了制造小喇嘛的机会。等 到寺院不问世事,当喇嘛的只管念经拜佛,习净养性,一般利禄之徒自然不愿把子 弟送进寺院去了。这是格桑悦希的移风易俗法,不脱佛教徒的消极本色。我虽不以 为然,但他是西康人,当然更懂得西康人所愿意接受的一套理论。 10月26日 西康的从政者,为了顺应本地的风俗习惯,多多少少都愿意带点宗教色彩。张 代主席家里有经堂;李会办有经堂;刘县长有经堂;武委员是佛教徒;省党部书记 长也相信风水巫卜之术;刘主席有四个大经堂,分设在雅安、成都、康定和他的家 乡。康定经堂供着一百多尊铜佛,四壁挂满“淌卡”佛画,由两位女喇嘛管理供养。 信佛的风气,成为从政者的必要条件,我能够理解。然而,宗教的束缚,毕竟是康 区社会走向进步的一大障碍,为了改变西康社会的落后状态,我衷心希望能够打破 这种旧观念。 10月29日 三十多匹牲口的驮队,上午11时齐集康定东关,学本、爱莲和我三个人各骑一 马,随带行李四驮,其余牲口都装康藏贸易公司的硼砂和布疋,格桑老太太坐了一 乘滑竿,夹在队伍里。管牲口的七个人腰佩短刀,背挂“格乌”(保护神),雄赳 赳,气昂昂,散在队伍前后。他们还有一条大狗,在牲口中间穿进穿出,像个押队 的。我们和悦希夫妇告别,上了马,随队伍出发。这时,有个叫化子点起一串鞭炮, 劈劈啪啪,向我们讨利市钱。这倒是旅行中初次遇到的事,旅程遥远,为了求个平 安,落得花几个钱,讨个放鞭送行的欢喜。 按照西康人的习惯,这样的驮队到了宿地,人和牲口要一道在野外露宿。因为 有格桑老太太,加上我们几个文弱汉人,驮队特地带了个帐篷,免得我们被风吹雨 打。驮队5 点半到达瓦斯沟,不进街市,就在一里外折多水边卸货、放牲口、搭帐 篷,不到半小时,一切就绪,菜也煮好了,大家围着野灶喝奶茶。这时牲口都已上 山吃草,等到暮色渐浓,管牲口的放开嗓子叫起“达、达、追、追”,把牲口唤回 来,地上钉了绳索,拴住牲口的前脚,马和骡子就服服贴贴地站着,把胃里的青草 倒到嘴里,用牙齿细细磨嚼,然后吞下装进另一个胃囊。三十多匹牲口围着帐篷悄 悄地反刍它们的晚餐。我们的晚餐也准备好了,是牛肉和锅魁(一种烧饼),加上 酥油茶。 帐篷里格桑老太太睡帆布折叠床,学本、爱莲和我就地铺了毯子,盖上被,睡 了。驮队和滑竿伏在外面打野露宿,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从此开始。 10月30日 5 时起身,曙光渐露,下弦月还徘徊在山顶上。我们在溪水边洗了脸,刷了牙, 又喝了茶。格桑老太太的滑竿和我们三匹牲口先出发,绕了一段山路,通过瓦斯沟 市镇,走到大渡河边。对面来了一乘滑竿,滑竿夫和我们打招呼,仔细一瞧,原就 是来时抬学本的那个不吸鸦片的陕西人。 两点半到达沪定桥边,牲口过索桥颇费周折。先卸下货箱,将牲口—一强拉过 桥,再雇背子把货箱运到对岸。牲口过桥,每一匹要付一百元过桥费。将近天黑, 才布置好宿营地。 沪定设立了一个运米的临时机关,凡驮帮经过此地,都实行康定的乌拉劳役制 度,强制拉米去康定,一个来回就得四天。我们的牲口刚过完桥,驮帮就被拉去, 强迫他服一次劳役。幸亏学本和运米机关的总管相识,人家给了个面子,允许从雅 安回来后再当差,否则我们就得在沪定搁浅四天。 拜访沪定县长,打听二郎山上安全问题。县长说那晚抢劫干海子的土匪一共十 三人,已抓到九个,这几天正在大规模清乡,山上驻扎了部队,放心上山吧。 11月1日 一夜大风雪,二郎山顶全部变白,我们躲在帐篷里不算太冷。管牲口的人穿起 生羊皮袄,睡在露天,现正从雪窝里钻出来。驮队转过山背,路上已经冻冰,马蹄 在冰上走,发出铿锵的声音,惊破了静寂世界。这一段路特多小树枯枝,迎风的一 面,粘着的雪冻成了冰,真所谓玉树银花晶莹夺目。冰冻路滑,不敢抄小路,一直 沿着公路走,山高雾重。四小时后走出了云雾,却是另一个世界,只见红叶满山, 流水温偏。走到两路口,红叶不见了,山是青的,草是绿的,我们已从天上回到了 人间。 11月3日 从康定出发,我脚上穿的是藏式“蛮靴”,腰间挎着藏刀;爱莲头上戴的是狐 皮藏帽。驮队快到天全时,村子里男女老少一哄而出,看蛮男、蛮妇、蛮狗、蛮马。 我们穿过天全大街,好象马戏团过境。 11月4日 今天是骑马的最后一天路程,我们起得特别早,6 点45分就离开猴子坡宿营地。 将近始阳场时,有父女二人跟在我们马后面走,互相攀谈起来,知他俩是从名山县 受雇背货到天全,在天全交了货,现在回家去。他们来回要走五天,代价却不高, 除了住店及伙食费,剩下的钱极少,出来的目的,不过是节省家里的粮食而已。那 父亲有烟瘾,一到始阳场就钻进了鸦片馆,女儿很结实,一直跟着我们走,对于父 亲的嗜好,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快到飞仙关时,父亲过足了瘾追上来 了。 这一次四百里长途,骑在马背,宿在帐篷,不但嗅不到鸦片气味,连烟容满面 的人也少见。今天路上见到这个吸鸦片的父亲,使我重新想起9 月间这条路上滑竿 夫的脸相。 11月6日 学本接洽好小包车,今天从雅安出发回成都。小包车虽然比路局的班车贵五六 倍,可是又快又平安,多花点钱也值得。听说前几天在名山附近翻了一辆卡车,死 了二十余人。小汽车停在车站上装行李,武装人物送来两条“黄鱼”(私带旅客), 要司机带走,司机只能听命。“黄鱼”也是武装人物,攀在车窗外面,站在踏板上, 御风而行,活像早年军阀座车两旁站着的马夫,而坐在后座的我们,等于带了两个 保镖的大人物,小包车可以横冲直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