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邢台四清 1965年秋季开学,全校师生开赴河北邢台参加农村四清整社运动。上学期的社 教运动,国画系揪出一个教师是地主成份,一个教师是坏分子,他们都算是阶级敌 人,不准参加;我以为像我这样的资产阶级画家大概也无权参加,想不到四清队伍 榜上有我的名,看来我还没有排在敌我矛盾之列,所以得以保留此种权利,心里当 然高兴。可是,临出发前,新到任的支部书记板起脸和我谈了一次话。 “只管下去,好好改造自己,不要错过机会!” 从侧面打听,我是被带下去监督改造的。 1950年我参加过北京京郊土改,1963年参加过京郊整社运动的尾巴,懂得农村 整社和四清的目的是清理阶级队伍和整顿干部。还知道上次整社,整出了什么走资 派,什么桃园经验,这回要回炉,重新整一整。 在邢台,国画系师生派在南石门大队,我所在的一个小队,发现一个土改中的 漏网地主,小组长派我对这个地主做调查,但是不放心,另派一个本地四清工作组 成员陪我一起做调查。我们到这个地主家串了几次门,又对有关的知情人做了调查, 由我起草把材料送到大队部工作组。想不到这份材料起了催化作用,工作组把这个 地主定为重点批斗对象,开群众大会斗了一通。 全国解放初期,十分强调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任务。1950年我曾参加京郊土改 运动,不理解这是促进思想改造的手段,简单地把这看成是帮助农民斗争地主平分 土地的工作,而且认为这是获取创作素材的好机会。在斗争地主的群众大会上我大 画速写,而在生活会上受到批评。工作组长说,我们的任务是帮助农民解除封建剥 凯同时也为了改造我们自己;搞自己的业务,就是对土改三心二意。这番话使我懂 得,知识分子除了真心实意在为农民服务中改造自己,别无他途可走。1962年中央 北戴河会议之后,把阶级斗争提到空前高的地位,知识分子改造问题尤其显得严重。 毛泽东的两个批示,指出我们这些从事文艺工作的知识分子,具有相当的危险性, 所以搞了一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试点。我的身份是指明被带来改造的,而又是一个 将近花甲之年的老知识分子,种种条件的限制,只能做到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鞠躬 尽瘁而已。我对那个漏网地主的处境是同情的,因为他已经很穷,工作组逼得又紧, 要死要活,简直叫我揪心。那次斗争他的大会,我在会场里画了许多速写,感情上 好象无动于衷,因为我已经完成了调查研究的任务,如何斗他,是工作组长的事, 我成了一个旁观者,乐得以一个新闻记者的身份自由活动。那是60年代,工作组已 经不采取土改时期不准搞业务的严格纪律,因而我能保留下一份四清运动的形象资 料。 说实在,农村干部还是欢迎我们能利用自己的职业特长,为他们的历史性运动 留下一点形象记录。大的年底以前,石门乡工作组决定派几个人到外村去画一套村 史。我是这个小组的成员之一,事先要到县里去领取有关的资料,顺便在街上的饭 馆吃了顿饭,按理这是犯“三同”纪律的,好在谁都想在肚子里加点油水,吃了之 后,彼此心照不宣。这笔违纪帐,当时谁也不愿揭发,到了“文化大革命”,有人 便乘机向我开炮,此人贴出一张大字报,揭发那顿犯纪律的饭是我发起并由我会钞 的,指出我的资产阶级劣根性,不但自己贪嘴,还拖人下水。大凡政治运动,有的 人手上掌握了某人的关键性材料,可以打出重磅政治炸弹,致人于死地,有的人手 上只有一点点生活小节,加油加酱,无限上纲,贴出大字报,告人一状,无非向众 人表态,我和某人划清界限了。这是后话。 按理,作画并不轻松,可在四清特殊环境中,弄到这样一份差使,确是轻松愉 快的事。为什么要调我这个“监督改造”分子去画村史,岂非认为我改造得还不错? 给了我这份美差,可以比之为皇恩大赦。其实,工作组的真正想法是挑选几个业务 尖子,为邢台地区留个美好的纪念。不管怎么样,我从此走入了另一个环境,用自 己的专业为农民服务,减轻了思想包袱。 画完村史,调回南石门画民兵组建史,最后调到邢台市画阶级斗争史。在南石 门时,遇到邢台大地震,地震中心在铁路东,我们在铁路西,震动不大。这时我们 正在画民兵史,为了安全,民兵指挥部为我们挖了一个防震大地窖,工作和休息全 在地窖里。我画民兵史特别来劲。我被分担画一幅民兵演习大场面,试用壁画构图 法,打破时空限制。事先做了不少准备工作,踏勘地形,参观练兵,指挥部还派了 一个青年战士做我的助手,他名叫施胜辰,学过京戏,专工武净,也喜欢画,在指 挥部当电影放映员,和我旨趣相投,创作这幅画时,一直跟着我。民兵画史全部完 成时,四清领导班子来审查,我们系的党支部书记看到我那幅《民兵演习图》时, 以一种怀疑的眼光问我,“这是你画的吗?”我回答“是”。他又再三审视,仍然 有点怀疑,我在旁只能默不作声,揣摸他的心思,可能这么想: “真没想到老头儿有这么一手,资产阶级看起来也不简单,可是只能怀疑,不 能肯定,肯定了会翘尾巴,对改造不利。” 这时我心里尽管别扭,却也相当得意,原来资产阶级画家也能为农民服务。 邢台地区“阶级斗争”史画任务完成,小组做总结,我做了自我批评,说我正 面人物画得不理想,思想感情和农民有距离。同组的一位女教师说:“这不是思想 感情问题,是立场问题!”这一记闷根来得厉害,如果要分辨,那么棍子打得就更 厉害:“这是阶级立场问题!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