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磕磕碰碰第五课 在我一生的四次婚姻中,王人美是和我共同生活时间最长的,但是由于我们在 世界观、人生观和生活习惯等方面差异很大,三十多年来始终磕磕碰碰,貌合神离, 两人都不幸福。 王人美出版过一本回忆录,书名《我的成名与不幸》,最后一章写的是“我的 丈夫——倔老头叶浅予’。且看她是怎么看我的: “我和叶浅予在1955年结婚,是老夫老妻了。过分熟悉,反倒觉得不知从哪儿 谈起丁。这样吧,就先说说眼前这座房子。这是座老房子,大门关不严,水管漏水, 地板腐朽,房管所修了几次也没全修好。我催他再去找找房管所,他不但不找,反 倒帮着房管所说话。说什么房管所也有难处,这些房子百孔千疮,房租收来都不够 修缮费用,还说不要为生活琐事烦恼,要知足常乐。你看,这老头子多倔!想起我 们搬家的时候,正急需钱用,他却不声不吭,把补发的三万元工资全部捐给中央美 术学院国画系,作为毕业班优秀学生的创作奖金。这三万元是他十年的补发工资, 钱捐出去了,搬家要花钱怎么办?只好向荣宝斋借了一千元。叶浅予借钱,有人不 信,他们认为有点名气的画家,都是腰缠万贯。其实,叶浅予经常两手空空。记得 我们1955年结婚时,他四十七岁,我四十一岁,我们想老头儿老太太结婚不要声张, 可不知怎么,风声还是漏出去了。朋友们纷纷送来贺礼,怎么答谢呢?叶浅予说请 老朋友们聚聚餐吧。几十个人拥进四川饭店,有郭沫若、于立群、阳翰笠、吴祖光、 丁聪、黄苗子、郁民等等。叶浅予花了将近二百元钱,回来的路上,他告诉我,他 已经破产了,因为他全部财产也只有二百元。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自己掏钱去买 必需的日用品。叶浅予这个人从来不爱攒钱。” “现在叶浅予的画荣宝斋一张标价两千。许多人以为,画价这么高,他分成一 定不少。我说,那是你们不了解情况。叶浅予从来不赞成画价过高,相反,他主张 压低画价,而且从80年代起,他拒绝向任何画店售画了。” “他对青年画家是爱之深,责之严。有一位女画家周思聪,是他一的学生,很 勤奋,也有才气。有些地方约她去当场挥毫,一些港商也以优厚的待遇邀她去香港 卖画并表演。老头子知道后,心急火燎,专门把周思聪请到家里,足足谈了两个多 小时。他告诉她,成功标志着新的起点。要成为一个有成就的画家,必须再下苦功, 如果到处去表演,那会毁了自己。他不但苦口婆心开导周思聪,还告诉约请周思聪 去香港的画商,不要毁了我们的年轻人。” “叶浅予受到墨西哥画家河佛罗皮斯的影响,从1933年开始手不离速写本。有 趣的是我们1952年认识以后,有时也到公园茶室里坐坐,他掏出速写本,勾画周围 的茶客和过路的行人,一画半天,连句话也不跟我说,几乎忘了我的存在。” “叶浅予是个好画家,却不是个好丈夫。除了懂画,别的什么都不懂,家中里 里外外的事全要我操心。如今我半身偏瘫,管不了那么多。你看这个家,搞得多脏 多乱。晦,还有好多好多让我恼火的事,也别说了。我告诉你一句话,叶浅予是个 过于沉浸在事业里的人,当这种人的妻子真不容易!” 《我的成名与不幸》 由王人美口述, 作家解波执笔写成。这篇被我删节了的 “倔老头叶浅予”,也是以口述的方式由解波记下来的。“叶浅予是个好画家,却 不是一个好丈夫,他除了懂画,别的什么也不懂。”这是王人美对我的真实看法。 我应该根据这个观点,回忆我和王人美的共同生活。 王人美,原籍湖南湖阳。父亲王正权,是长抄第一师范学校的数学教师,桃李 满天下,毛泽东也是他的学生。人美从小在长沙长大,原名庶熙。兄弟姐妹七人, 她最小。七岁时,母亲因脑溢血突然逝世,那时她已进小学。1926年考入省立第一 女子师范学校,对数学特别有兴趣,满以为将来会像她父亲那样当个数学教师。没 想到这年夏天,父亲被黄蜂螫了一下,化脓成疾,竟至危及生命。 父亲去世后,人美随哥姐到武汉,哥姐都在汪精卫的政府机关工作。不久汪精 卫和蒋介石合流,实行反共,许多左派人物被杀或逃亡,王氏请人易散。人美和三 哥王人艺随二哥王人路到了上海,进入黎锦晖的美美女校学歌舞。 1928年5 月,黎锦晖组织的中华歌舞团乘船离开上海,用了十个月时间,在新 加坡、吉隆坡、按榔屿、曼谷、马六甲、雅加达、苏门答腊等城市表演。次年中华 歌舞团解散,王人美回到上海,进南洋招商附属英文专科学校读了一年英语。不久, 黎锦晖重振旗鼓,组织明月歌舞团到北平、天津演出,接着又远征东北。王人美、 黎莉莉、薛玲他和胡布被称为明月团的“四大天工”。电影导演孙瑜慧眼识英雄, 把王人美由明月歌舞团的“四大天王”之—变而为联华影片公司新片《野玫瑰》女 主角。影片获得很大成功,王人美演得自然而真实。为什么会这样?导演说,因为 她自己演自己。待到《渔光曲》出现,小猫那个人物,实际是王人美自己演自己又 深化了一步。《渔光曲》是导演蔡楚生的成功作,是王人美电影演技一个高峰,也 是中国电影艺术走上新路的一个里程碑。 它获得了莫斯科国际电影节的荣誉奖。 《渔光曲》的主题歌曾经风靡一时,人们提到《渔光曲》便会想到王人美;见到王 人美,便会想到《渔光曲》。那以后,王人美又主演了一些影片。解放后,她成为 上海长江电影制片厂的演员,1957年反右运动之后,她忽然神经错乱,我把她送进 北医的精神病院。在治疗过程中,逐渐知道1950年她从香港回上海之际,正赶上文 艺整风,有人向她身上泼脏水,诬蔑她和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戴笠有来往,她受到 极大刺激,曾经被送进疯人院。幸亏她二姐王明霞把她接到北京,住在她大哥王人 碰家,她神经获得松弛,病才好起来。从此以后,人美进了北京电影制片厂。 我和人美的婚姻是1955年由朋友们有意撮合的。那时人美和金焰已经分离十年, 据地的回忆说: 抗战爆发后,金焰和我缺少共同生活,他认为丈夫应该养活妻子,不赞成我独 自参加大鹏剧社,更反对我报考美军打字员。他不了解我经历流亡生活后的思想变 化,我怎么能安心当一只家猫。他不理解我,认为我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我们的离 异既没有吵闹,也没有眼泪……我觉得夫妻之间即使爱情已经消失,友情仍然可以 存在。爱情有时是自私的占有,友情却是无私的依存。 我呢,1951年通过官方手续,和戴爱莲离婚。说实话,我是流过眼泪的。到19 55年,我已独居五年。 王人美当年在上海当歌舞演员时,我曾在丁惊家里见过她,这次经朋友介绍, 目的明确,希望我们合组家庭,解除寂寞。应该说,我们彼此对性情脾气都不甚了 解,但两人都是社会知名人士,有一定透明度,所以经过几个月交往,我便直率地 提出要求结婚。人美倒有点犹豫,当时她正在长春拍片,在一封信里她这么写道: “……想到北京的春天,我们的郊游,的确使人怀念呢。虽然当我们单独相处 时,我总是沉默寡言,然而想你能感觉到我的紧张不安和激动,否则你也不至于那 么快的直接就提出问题。我的答复可能令你不满意,但是希望你能了解我是真诚和 坦率的。的确,我不否认我有优点,但缺点更多,尤其是我的幼稚无知,它将带给 你苦痛呢!你想到么?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让你提出任何保证,将来不能嫌厌我, 而是更深了解,事先考虑、准备,如何克服困难,以期达到更好的合作。” “过去的环境、生活,养成了我某方面的依赖性,1952年病后更造成了过分自 卑心理。我也曾想到如果有个知心的人,能够在事业上帮助我,生活上关怀我够多 好呢。因此形成了目前的恐慌。这是我的心情,也许你要批评我吧,我愿意接受。” 信中反映的谨慎态度,也许是一个女性的常态。这里面可能隐藏着第一次结婚 的幸与不幸;也许是对我的警告,语言叙中带硬。 事实证明她的考虑是有预见的。我们按照世俗传统习惯,在北京西单一家饭馆 定了两桌席,请朋友吃了一顿,就算结婚了。人美从北影宿舍搬到大佛寺西街四十 七号叶宅来住。我开始发现她的性格急躁,又好强,硬要摆出当主妇的身份,因此 在家务上开始发生矛盾。结婚才一个月左右,某一天,不记得为了什么事,我们两 人顶撞起来。她一本正经提出要和我离婚。结婚才一个月便要离婚,简直荒唐! 我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说:“你有大男子主义,我受不了。” 乍一听,这顶帽子新鲜,但也可以理解,可能冒犯了她什么。 我说:“咱们都四十多岁了,能像小孩子过家家那样,一赌气便散伙吗?” 她说:“就是因为四十多岁了,这日子过下去将难于收拾,所以还是走开好。” 我说:“你认为我有大男子主义,这帽子我可以戴。不过,若是你头脑里没有 大女子主义,怎能感到我有大男子主义呢?” 给我这么一反驳,她好像有所憬悟,口气变了说:“那么,再试试吧,看我们 能不能平平安安生活下去。” 从此以后,我们之间除了作为生物的人,特别注意如何做一个社会的人。我逐 渐摸到王人美的脾性,凡属于内掌柜职权范围内的事,外掌柜不得插手。对我来说, 这本来是丈夫的幸福。但是,这内外之间,界限很难分清。例如,她对甘雨胡同的 住房总不满意,老是要找房管所修这修那,房管所总给她“拖”,拖得不耐烦,便 要外掌柜出面打交道。外掌柜懒得管,有时采取“顶”的办法,也就是“倔老头” 那篇文章所说,反过来站到房管所的立场,替房管所说话。内掌柜火了,拿出她的 杀手锏,说要搬到北影去住。她是北影的演员,有权向北影要住房,但北影的领导 却认为王人美和叶浅予结了婚,住了叶浅予那七间房的小院子,怎能再占北影的宿 舍楼呢?王人美屡次碰钉子,便屡次和我闹别扭。闹的中心内容是不该和我结婚, 以致丧失了她在本单位应得的权利。 在我们第一次闹离婚之后,为了保证内掌柜的职权,人美借故辞退了跟我好几 年的北京老阿姨,换了她的老乡湖南阿姨。干了没多久,不知犯了什么错误,得罪 了她,她又把湖南阿姨辞了。对这件事,外掌柜不以为然,内掌柜却板起面孔说: “别噜嗦,这是我的事,你别管!保证不亏待你就是!” 这样吵吵闹闹,人美也感到有点过火,在一次信里她写道: 关于求同存异是不是运用于夫妇之间,我没有很好研究过,不敢作肯定的回答, 感觉上不认为能行。因为如果像目前情况,我们分居两地,所要求者是赶快见面, 别的一切都可以不顾及到对方,当然会过得很好。可是两人每天在一起,还有说舌 头碰不到牙的吗?只顾着求同,现实生活还过不过呢?总之,让我们经过实践再改 进吧。 在一次通信里,我写到希望在生活中有点幽默感,不要老是那么紧张和严肃。 她回答道: “生活中带点幽默当然能使人轻松愉快,问题在于幽默和讽刺的界限很难划分。 如果过了那个‘度’,是会使人难堪的。我虽然一般地说对事物较比认真,但不至 于到完全不懂幽默。可能是在我的印象中,你不是富于幽默感类型的,因此常引起 误会。” “我本来就是不好说话的人,拼命在培养自己多说,然而经常都感到话似乎都 是多余的。就拿你举的例子来说吧,你的结论还是‘废话’。其实我倒同意你后来 的一句话:’谁都没有知道谁肚子里在想什么。’这出戏按我的舞台指示是这样的: 人物:我(对事情比较认真,想得很周到,这在某些方面来说是好的,然而常 得反效果) 你(有意识地在改造自己的大男子主义,然而仍不免经常流露) 时间地点:文登路早餐进行中 我:(吃完要去冲茶,想着糖盒应该带回去,你尚未吃完,可以让你带)你吃 完把糖带回去吧! 你:(责问地)为什么你不拿呢? 我:(心想我也不吃糖,不爱喝茶,凭什么这点事你都不肯做,有点生气,直 率地)你就不能拿一下吗? “根据你我两人对同一件事的态度,完全说明我们之间是不够了解。我确实希 望通过我们这次的通信,比较冷静地把该说的都说个明白(哪怕过头一点)。摸清 楚毛病在那里,以便纠正,如何?” 从这封信里可以看出人美如何在抓我的“小辫子”,用以证实大男子主义的症 结所在。而我呢,仍然我行我素,大大咧咧,不以为然,认为小事情无关大局。这 可把她惹急了。在另一封信里,她非常严肃地提出: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开头来写这封信,但是我觉得有必要给你谈点儿什么。 我们结婚虽然近五年,然而我觉得我们之间并没有感情,我可以承认我和你结婚只 是为着摆脱某种不正常的关系;你呢,当然也是由于需要一个家庭主妇。因此,在 双方认为适合的条件下,我们结了婚,而实际上你爱的是戴爱莲,我爱的是金焰,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犯神经病(关于这病,你是不能理解的)。但是毕竟是我们已 同处了五年,双方的感情也在逐渐增长,然而通过一系列的生活片断都可以看到, 如果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时,那就该沉默寡言。记得我们也曾同去过北海公园等处, 那不就是这种情况吗?所以以后咱们也不用试图同出同入,而应采取各自为政的办 法。总之,在我这方面来说是不愿意沾你叶浅予的光的,所以在有一次我托吕思买 票,她使用了你的名义,你听了不高兴地说:‘不要乱使用我的名义’时,我是非 常生气的。从那次以后,我就更是离你远了。很多问题,我精神上得不到解脱,工 作也不顺心,而客观上和主观愿望又要求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因此在这次特定 的写申请入党的材料时就又犯了病。对于病,我是有信心使它痊念的,但是我们之 间的问题不彻底解决,我认为我是还会犯的。” “昨晚我又梦见了金焰,他现在的情况也不比我好,身体糟透啦!那还是次要 问题,我相信他精神上的痛苦更厉害(这当然是我主观猜测)。不过,这些我觉得 我是不应负很多责任的,也许是他罪有应得。我只有一句话评他:本质是好的,以 后受环境影响太厉害。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从现在起,我决定将与他千丝万缕的 情绪割断,好好做你的爱人、主妇、同志,并使我们共同的事业更迈进一步。” 1962年我外出旅行,收到人美同样内容的一封信,但口气比较缓和; 关于这一次临走前的别扭,其主要原因是我们婚后从来都没有好好谈过话,因 此相互不够了解,各人都抱着对对方成见的看法,一个矛盾没有解决,又加上一个, 越发展距离越大。末了,我们之间的对白,完全是各人思想的结论,话说出来就像 枪予地一样,使听话的人实在受不了。不知你能否同意我这种看法?今天没有时间, 过一天我希望着能将思路整理一下,好好交交心。望你也能在闲暇时冷静地想想, 谈出你的看法,或者形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让我们沟通一下思想,以便改造这种家 庭没有温暖的现状。我相信我们双方还是有这样愿望的吧? 收到这样的信,心里很受冲击,难免要在回信上说几句,必要时还得解释几句。 可我的待人之道,有时总要替对方多想想。我了解人美思想偏狭,最怕别人小看她, 而我对事的态度总认为自己宽宏大量,不计较对方的粗言碎语。在家里我忙着自己 的事,不关心身边还有个人,只知道王人美是个管家务的能手,不注意她是个女人, 需要男人去抚慰,去关心。回想起来,也许这就叫大男子主义,所以嘴上尽管说要 改,实际上不认识大男子主义表现在什么地方,何况我对她的大女子主义也有成见。 因而,我们之间的距离愈扩愈大。幸而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政治运动中革命与反革 命之间的关系,不论矛盾如何尖锐,也不至于搞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有时语言 过火,难免伤了对方心灵,等到冲击停止,心情平静下来,谁都会想到我们之间是 一家人,总有个与人为善的好心,不管怎么样,和平的日子多于战争的日子。人美 在信里刺痛了我,说什么我爱的是戴爱莲,她却不知道戴爱莲现在在别人的怀抱里; 她把金焰那位电影皇帝的宝座看得如此神圣,也刺伤了自己。最后还得抚慰自己, 割断千丝万缕的情丝。 整个50年代,谁都在政治运动的枪尖上生活,平常说话或者写起信来,人人都 不免有一套政治术语。人美在1957年前后,一心要入党,不知写了多少次申请书, 当然得有一到自我标榜和自我批评的面孔。我这个被讥为“自由主义者”的民主人 士,处在政治运动中,也得有保护自己的本领,因而,在给主妇写信的时候。也总 得有刚好看的面孔。可巧,在回收抄家物资的文件中,发现了几页叶浅予致王太美 的信稿: (一) 老实说,青岛的日子过于舒服了。我是带工作来的,可没有完成。第一星期写 了五千字,劲头还有,第二周就放松了。一算,时间反正不够,玩了再说吧。况且, 青岛原是个休养的地方,大家都“松”着,我“紧”什么呢?临走时还有些恋恋不 舍,回家空荡荡,怎么受得了?上车的时候有些无可奈何的情绪。…… 1956年王人美参加文化部青岛哲学学习班,我以家属身份去玩了几天。回家后 写了这么一段颇带感情的信给她。 (二) ……大佛寺很安静,但是门铃和电话的响声对我威胁很大。据说海涛在香港发 表文章,其中有谈到大佛寺的一节,题目叫“人美的家”。很荣幸,这回我做了你 的配角。 这几句话,略带幽默感,是漫画细胞的表现。 (三) 接到你的信,难过了半天。生活里许多任性和主观的表现,过去曾经害我不浅, 自问已经改了许多。但是这一年来伤害你的地方还是很多。我不预备作检讨,只希 望时时提醒我。不过,有一点是我的优点。就是,尽管我们之间有点小小别扭,我 从来不耿介于怀,因此我对你不存在什么戒心。希望你也不要对我存什么戒心,都 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让互相容忍代替互相成各吧!我想。两个都有点小脾气的人凑 在一块,是天作之合,来个“相克相生”,岂不更加丰富了我们的艺术生活? (四) 今天接到17日来信,非常高兴。好不容易送来这么一句很有分寸的问话:“很 奇怪,为什么你不给我来信呢?”其实,你刚发出这封信的时候,答案就马上到了 你的手上了。 全身心投入学习哲学的日子里,匀出一点点时间来谈谈恋爱,是极为必要的。 我觉得我们结婚结得太快。应该补一补恋爱的课程。上回你信里有些牢骚,逼得我 想起去年刚结婚不久和我赌气的那儿夭,那股子别扭劲儿,真使我有些害怕。我想 那时候我们的确还不是很了解的,可是彼此都以为很了解对方似的,这是因为彼此 自尊心很强。老实说,那就是自欺。等到开始互相真的了解时,不免要发现一些不 很如意的情况。这时候我们的自信心便受了打击,感觉有些委屈。如果积极一点, 勇敢一点,把这种委屈解剖一下,看看那里面到底是些什么情由,那么对促进彼此 的认识和培养彼此的感情有极大的作用。你曾对我下过警告,在我说起来也是一种 委屈,虽然我在口头上不大满意这种压力,可是我认真地考虑过你为什么会表示这 样的态度。我的结论是,责任在我!因为我没有真正了解你。现在我认识到:由于 历史的原因,做一个妻子是不简单的,尽管历史改变了,人们的意识还远没有改变, 所以做妻子的还背着包袱。 (五) 昨天下午从天津回来,接到你的信。文登路六号早餐的一个小镜头有了发展。 我同意你的进一步分析,以及对我的批评,可是不太同意对你自己的估计,好像一 切都为了我,而往往吃力不讨好。为什么那么容易抱怨呢?因此,我懂得你的沉默 就是抗议。我仍然希望你对我不要有成见,杀大男子主义不要杀得太激烈,太激烈, 老头子吃勿消。 五号到天津那晚,写过一封信给你,感情比较冲功。那晚我的确想得很苦,因 为在这次通信中,我们似乎真接近了。 我们两个生活习惯和个人爱好有许多不同之处,过去我们或许觉得遗憾,但这 回却觉得应该有“存异”的必要。夫妇的和平共处原则,也不外乎求同存异吧。 以上的几封信,估计都是1956年青岛之行和人美重度蜜月之后写的。为什么叫 “重度蜜月”?这是因为自1955年以来在共同生活的一年中发生过多次矛盾冲突, 彼此之间积压了许多成见,一时不易解开。看岛之行,她是主,我是宾,周围都是 朋友,加上最美好的自然环境,没有家庭琐事干扰,心情舒畅,胸襟开阔,比较能 容纳对方的意见。所以在信里强调恋爱补课的必要,这是在感情上有了交流的收获。 1980年为了大佛寺换房的事,人美骑车跑房管所多次。5 月12日那天上午又骑 车上房管所,下了车忽然跌倒,待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急送协和医院,住过神 经外科病房,确诊为脑血栓。治了一个来月,左身偏瘫,上下肢关节僵化,幸声带 恢复机能,消化系统完好无损。出协和后,移三O 九部队医院继续治疗,又经三个 月,能下床扶拐杖行动,才出院回家。这时大佛寺西街四十七号的房子已换成甘雨 胡同二十四号,北房三间,西房五间,相当宽敞。但家庭主妇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 下来,嫌地板破旧,大门腐朽,和房管所闹个没完。她可能在想,自己送了半条命, 换来这破房,实在倒霉。同时又四处张罗,托人寻找治偏瘫的神医,恨不得立刻把 僵化了的左手左脚治活过来。可是事与愿违,愈性急,愈难治,愈难治,愈性急。 我怕她精神分裂症的老毛病会再犯,说也怪,自从患偏瘫症以来,患了十多年的高 血压似乎不治自愈,精神分裂症也被脑血栓吓退了。人美的急躁脾气却愈演愈烈。 稍不称心,就对专职侍候她的保姆和做饭的阿姨破口大骂,或借故把人家撵走。保 姆阿姨像走马灯似的换了又换,邻居们窃窃私议,连居委会都出面为保姆们撑腰, 甘雨胡同二十四号成为众矢之的。有时这位家庭主妇矛头指向家主公,我只好忍气 吞声,好言相慰,避免大吵大闹,惊动四邻。几年过去,人美自知这病难以彻底解 除,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甘雨胡同二十四号有过一段平静的时期。 1986年春,派出所通知甘雨胡同路南段居民,这一带已划归台湾饭店建造新楼, 一年之内要准备搬迁。搬迁条件将由台湾饭店和各家协商。不久,拆迁协议确定: 叶浅予在西三环北路22号中国画研究院租画室二间,王人美在北影招待所租住房二 间,各暂住一年,应付房租由台湾饭店担负;台湾饭店在北总市胡同为拆迁户建新 楼两幢,限一年内建成。 我们于1986年秋季迁出旧居,从此分居两处。我每周末到北影招待所看望人美, 她也有时到研究院来看望我,两人互相来往,像走亲戚似的,倒也别有情趣。不料 好事多磨, 这年12月4日,传来电话,说人美在从医务所走回招待所的路上,突然 摔倒在地,神志不清,现躺在积水潭医院急救病房。我赶去看时,她双眼紧闭,右 颊碰破, 肿了一大块, 全身瘫痪,目不能言。医生确诊是脑溢血,说还可能变成 “植物人”,无知无觉地长期躺在病床上;也可能形势突变,永离人间。 1987年3 月,我在全国政协开会,由于会开得紧张,又为人美的病情化心,忽 然感到心脏隐痛,经医务室做了心电图,立刻把我送到空军总医院。和1976年那次 “心肌梗塞”一样,则我躺在床上,不许动,输液,输氧,我心里有数,大概心脏 老毛病又犯了。此时我还惦记着老伴,不知她最近情况怎么样了。幸亏有个好女儿 叶明明,忙着两边跑。待到4 月12日早晨,明明来电话,说昨晚守了妈妈一夜,到 凌晨2 时,妈妈呼吸停止。女儿劝我不要难过,说这样也好,假使长期做“植物人” ,妈妈自己痛苦,别人也痛苦。这四个月,她的消化系统已逐渐丧失机能,全靠输 氧灌奶维持生命。到了最后,生命濒临绝境,一切人工救治都已失效,只好与世长 辞了。这时我也躺在医院病床上,只能默默祝愿她的灵魂获得解脱。 1987年4 月23日,人美遗体在八宝山火化。火化前,生前好友向她遗体告别, 而作为她三十多年的家庭伴侣,我却只能从空军总医院窗口向空中遥祭。我口中念 着下面一首悼亡诗: 急讯传来: 人美跌了一跤。 神志不清, 昏迷不醒, 快去积水潭医院探明! 急诊病床: 手背连着葡萄糖瓶, 鼻孔塞着氧气胶管, 右颊肿起一个大包。 闭眼,喘气,僵身,平躺, 床治站着小子, 那个黑龙江姑娘。 一阵心酸; 倔老头儿默默盘算。 为什么只顾画思呀文思呀, 不分点心思给半身瘫痪的人呀, 一代大演员不是在埋怨吗? 三十年代: 赫赫名声,闪闪明星, 《渔光曲》激荡人心。 五十年代遣到突然袭击, 要你交待什么见不得人的经历, 逼得你精神分裂, 有口难辨,声嘶力竭。 一九八O: 血压升高,阻塞了脑血管, 四方求医,不幸成了左偏瘫。 活蹦乱跳飞车手, 莫奈何,支着拐杖,扶着姑娘。 回首“文革”; 你那儿,嘻笑怒骂公堂闭, 我这里,七条罪状三顶帽; 你那儿,装聋作哑蹲干校, 我这里,三年牛棚七年牢; 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我两口,家破人散,政治平反。 各有千秋: 平反冤假错案,补发工资三万, 难煞老翁穷汉,捐讫浑身舒畅, 老伴生性好强,搜出多年积攒, 五千一架钢琴,送进小学课堂。 吵吵嚷嚷: 你说,宁可撑破肚子,也不占个盘儿, 我说,宁可占个盘儿,也不撑破肚子。 你说,菜么,就得讲究色、香、味, 我说,不开饭馆,讲什么色、香、味。 你懂得治家、养生;我信的玩世、活命, 你的细胞是“儒”命,我的细胞是“道”命。 一代名优: 早已写下遗言, 一反常态,暗暗自叹自贬; 共产党员,怎可心急气粗! 家庭主妇,何必絮絮叨叨! 老汉八十: 多么想老伴你为我做一顿生日美餐, 政协会议正酣,老汉心脏查出异状, 急忙送进医院,和你一样躺在病床。 “四.一二”噩耗传来, 生离死别是什么滋味? 八宝山最后一面,无缘赶上, 遗憾呀,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