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福源兄弟俩的辫子没有被革命军革掉,长在头上,长长地掉在背后,用一根黄 色的带子系了,在屁股后面晃来晃去,好生让人羡慕。这消息也如长发翅膀,飞遍 了胭脂镇的大大小小的山庄。 兄弟俩儿分了粮食,背到村里唯一的石磨坊去推。坊主见了福源,用手摸摸自 己肉样的光头,嘿嘿地一笑,躬着腰接了粮食,去拉了牲口,套在磨上,吩咐了女 人为福源沏茶。 “兄弟可是出人头地的人,皇帝快要坐龙椅了,咱们个个没了长辫,唯独咱家 的兄弟,还有这么一头,到时候,咱全杨家的命,可就由兄弟救了。”女人沏了茶, 接到福源的手上,说道:“兄弟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没有什么的?” 福源把自己的辫子拉到面前看了看,把辫子盘在头上,用一根木棍当做发夹, 夹了起来,站了身,要去看石磨。坊主拍了一把驴屁股,吆喝了一声,走向了福源, 拍着福源的肩膀,叫福源坐下:“推磨的事情,男人家是做不来的,是女人家的本 行,她们拿手。”他指了指石磨,女人很聪明,移着小脚就去看驴推磨的了。 “兄弟现在是皇帝的人,还没有女人吗?” “……” “皇帝的人没女人,可是不行的。” 福源有些难为情,但也曾想过。可转眼又一想,要个女人,不是成了自己的麻 烦,上有老下有弟弟的,吃饭的问题都难,怎么还要个女人呢,他想了半天,慢吞 吞地说: “我是个给地主打长工的人,现在没了活计,吃饭都是问题,怎能想这些个事 情。” “兄弟怎这么说,你的大伯,可是全镇谁个不知的人,他当时的事业,全镇的 人的产业都加起来都没个人比过,就连这石磨,也是当时拿几个羊皮换来的。就是 你三叔是个败家的货,爱吸。他这个人就好这么一口,你大伯死后,你家的产业, 不就是被他折腾完了么。” 这话算是说到了福源的心坎上,他又想到自己的家业,到了他这一代,就成了 这个样子,只听坊主又说:“若是你大伯没出事,你可是全直隶厅的首富,可谁要 你们家出了这个败货呢,《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不也是个败家货么,守着那么好的 家业不好好的追求功名,整天的混在丫头堆里,听饱了撑着没事儿干,去读书考功 名,最后娶了一个,又想着另一个,不终还是个和尚道人么?” “也是,也是。《红楼梦》里说世间的事情,都是些过眼云烟。” “看,咱说哪儿啦,我是想给兄弟介绍一个女人,是个黄花闺女,就是我那口 子娘家的妹妹,到时咱兄弟就是两连襟,挑担关系了。”福源听坊主这么一说,连 忙推辞:“不行不行,自古以来,都是父母安排的,婚姻是儿女们的大事,怎能由 自己做主呢?” “兄弟啊,这话虽这么说,女人娶过门之后,她就要跟你自己过生活,又不会 和你的爹娘过,再说了,父母做主,若是长得好些,咱大家都好,若是不好,那可 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啊。” 福源用手抠着脖子,摇着头。 坊主又说:“宣统皇帝的正宫,不也他自己在国外认识的么?两个人都会讲些 外国话,你是皇帝的人,皇帝都这样子了,你怎么不能这样呢?”福源说:“问题 的重点不是娶什么人,是我根本没想过这样的事情,我也没有看上的人。” 粮食在石磨上很快就推好了,女人卸了驴,把驴拉到了物品圈里,又把粗面扫 在了一起,收拾了双收拾,装进面袋子里。她走了进去,一边拍着衣服,一边笑道 :“兄弟,我向你保证,我家的妹妹,针线活儿自不用说,放牛放驴的活儿也能干, 也是个乖巧的女孩。” 福源不吭声,摸了些小铜钱。坊主怎么说也不收,说:“咱们都是自己人了, 为自己人办事儿还要什么铜钱,你这样就见外了不是吗?” “不见外,你家的磨子,你家的驴,你有嫂子忙火了半天,你不拿钱我的心里 怎么说得过去?” 坊主执意不要,女人也立在旁边笑呵呵地说:“别给了,咱都是一家人了,还 见什么外呀。”福源说:“这事不还没有成么?你先拿着,等真成了,我就占你家 的便宜了。”说完将铜钱拍到坊主的手里,背着口袋,笑着出了院门。 福源将粗面放到院子里,大嫂走了出来,指着福源神秘地笑着,她说:“福源, 你这下有钱了。” “什么有钱?” “姑姑带了一个人来,给你说事儿的。” 他这下又不明白了,他有什么事儿,是不是家里人出事了,还是地主的家里有 些变故,要把前几天给他们的钱和粮食要回去,但大哥也是拿了的,大哥怎么就没 事。他伸了伸头,向屋子里看了看。父母亲和姑姑,还有一个人在谈着话,三叔也 在场,大口大口地吸着烟。 他问:“大哥在哪里?” “屋里呢,”大嫂说着把头伸了伸,也望了望屋子里面,说:“你大哥啊,属 狗的,喜欢蹲,他现在也正在屋里狗蹲着,你没看见?” 福源要往屋子里冲,被大嫂拦住了。大嫂说:“这事怎么先由你去呢?你看你 这孩子,真不懂事儿,这么大了,怎还和小孩子互相间的淘气呢!”这话让屋子里 的人听见了,大哥福成走了出来说:“去玩儿会儿吧,我们在屋里商量事情呢。” “商量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商量?我也不小了!” 父亲在屋子里喊:“让福源进来吧!” 大哥没了主意,本是十万个不应该让福源进屋子,但听父亲这样说,也只能放 福源进去了。 屋子很小,人很多。本就是五六个人,全挤在巴掌大的屋子里,显现很拥挤。 姑姑坐在炕头上,嗑着瓜子,三叔则低着头,叭嗒地吸着他的旱烟。他原来是吸鸭 片的,后来没了钱,只能吸旱烟。烟瘾一犯,就开始叭嗒叭嗒地吸烟。 看见福源果真是一只长长的辫子,姑姑和一个老甚是高兴,忙从炕头下来,恭 恭敬敬地立着,树木一样的直。福源被吓了一跳。那个老头儿躬着腰去摸福源的辫 子。福源就像一个宠物,被别人欣赏着。那老头呵呵地一笑:“可真是个皇帝的人 儿,真是皇帝的人儿!”当即冲着福源跪下了,瞌了三个响头,喊了几声万岁。福 源不知所措,想往门外跑,却被大哥拉住了,他只好站在那里,木呆着。 那老头也是姓杨的,在邻村,和姑姑家是邻居。老头儿拜完后又上了炕,吃着 瓜籽,神情比先前兴奋得多了,说话间又多了手势,还把手搭在父亲的肩头,笑着 说:“我看这事能成,就看福源他怎么样了。” “他怎样?”父亲的语气很冲,“他能怎么样!这么好的事情,我做主了,也 能成!” 老头看着福源笑了笑,又点了点头。福源被他们说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觉 得这些人都有毛病,他是皱着眉头年过些人的。老头这下有些不高兴,没了笑容, 把头转向了福源的父亲:“还是和孩子商量一下吧,毕竟他是皇帝的人。” “再怎么皇帝的人,但终究是我的儿子!” “这不好吧。”那老头儿有些窘迫。 “有什么不好,男婚女嫁的大事,全凭父母做主的,你有这心,我们高兴还来 不及呢,他怎么就不同意,由了他?我是他爹,我说了主算!”父亲拍了拍胸膛, 说:“老哥儿,你放心,这事情全靠你和他姑姑了,以后他若真是过去了,还要靠 你和他姑多费些心呀。” “应该的,应该的。”那老头点了点头,又开始笑了。福源低了头,出了门, 跨出了院子,就到三岔口和几个没事干的青年漫无边际地闲谈起来。每一个见到他 的人,都特别的恭敬。他实在觉得没意思,就把辫子盘到头顶,你一个大草帽似的 戴在头上,用木棍夹着。 三岔口的人多了,围观的人也多。大多都是些闲得没事干,大家围在一起七嘴 八舌地议论着事情。也有人问了:“福源的姑姑去了福源家里,带着一个老头,可 是要给福源说亲来的?” “不知道。” “他怎地会不知道的,刚从家里气凶凶地出来。” “没生气,才怪呢!” “那我家那一口子的亲妹妹你可不娶了?”福源听出来了,这句话是磨坊主人 的声音。福源抬了头,眼泪汪汪地说:“不是我不想娶个黄花姑娘,可我就是这样 的家底,娶不起啊。你现在就要我娶我一个铜钱都没有,或是我的爹娘不同意啊。” “那白送呢?” “白送?哪里会有这等好的事情,谁会相信?” “兄弟,别急,咱们慢慢商量,我家的亲妹妹是看上了你,像我是不敢说,你 现在就是个背字,你是运好了,那皇帝就坐了龙椅,咱胭脂镇的全体都不要跟你喊 万岁了吗?你现在要是不同意,咱去你家撵走那老头,把他像赶狼一样地赶出去!” 坊主的话惊了众人,旁边有几个青年早就提好了木棍,就等着福源的一句话。 福源半天没说一个字,只是流泪。他说:“各位兄弟,我就是这样的命了,我认命 了。你家的亲妹妹,我这高枝,这辈子算是攀不上了。” “兄弟,你怎么能这样说,你说话!,只要你说话,咱就把他从你家的炕上赶 下来!” 福源靠在三岔口的大树下,不吭声。 坊主咬了咬牙,说:“咱走,他不去就不走了,咱把虫狼赶了!”说着要带领 三岔口的村人们冲到福源家。福源忙站了起来,拦住众人。他的眼睛里还有些泪花, 用袖子抹了抹,说:“多谢各位乡亲,你们有心,我领了,可要大干,我是一万个 不同意。” 众人也回到三岔口,没了赶老头的气势,围着福源,细问起来: “那女人多大了?好看么?” “有坊主的小姨子长得好看?” “能干什么?烙饼可会?” “你有没有见过?或听说怎么样?” 福源都以“不知道”来回答,村人们也用了各种启蒙的问法,开导着从他的嘴 里部出有关对女人的事情,可他真的是一无所知。村人们又开导了几次,最终还是 不再深问下去了。 福源是喜欢听戏的,有一位老头整了整嗓子,唱了一段《拾黄金》,把众人逗 得昂天大笑。福源也笑了,虽然眼睛里还是泪光莹莹。他说老头唱得不好,没有戏 台上的有气势。老人说:“戏台上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就这一手,随便唱唱 就是了。” 众人说唱戏听戏,咱没有福源在行。若说有戏,在戏还没有开始,听着锣鼓点 子,他就知道要唱的什么戏。坊主说:“我就最喜欢福源的灵气,聪明,有记性, 人家听两三遍就记下了,我们这些人,却是听上十遍九遍也记不下来。” 有人提议让福源也唱一段,福源推辞不唱。坊主说:“唱吧,你看我们这些乡 亲,还能听你几回啊,真是娶了老婆,怕管得严,不能出门,不就把这给废了吗?” 福源站了起来,练练嗓子,很有气势地唱了一段《拾黄金》,大家听得津津有 味。唱了一出,大家觉得比戏台上带妆的丑角唱得好,又要求福源唱一段。福源说 老唱一个不好,换了一出,唱起了《赵氏孤儿》来。 唱完之后,还有人要福源再唱一出。福源说:“咱这嗓子不行,比不上人家, 唱唱嗓子疼的厉害。” “说个评书吧!” “对,评书也是福源的一手,就说个评书吧?” 福源抬头望了眼月牙,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笑了笑:“话说隋朝末年,炀帝 无道……”说起《隋唐演义》里的《瓦岗起义》来了,听的人越来越多。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