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动乱的日子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在中国的历史上,浸着血和泪,疯狂、残忍、恐怖竟 成了天使的翅膀,开始编织长达十年的恶梦…… 质朴、善良的中国人民,不会忘记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翻天覆地的风暴来了,来了…… 当这场灾难降临的时候,黄宗英像大多数的中国人一样,并没有意识到灾难的 降临,因为她太纯洁、太天真了,这也是一个悲剧,可怜而又可怕的悲剧! 那时,她正在上海机床厂体验生活,想为这家厂的镜面磨床唱一支颂歌。 有家报社的记者找到她,想请她谈谈对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 》这篇文章的看法。 黄宗英为难了,她看过这篇文章,并没有仔细研究过,因为她以为这是一篇学 术讨论性文章,根本想不到是有政治背景的。 她有些尴尬地对记者说:“真对不起,我没研究过历史,清官、赃官,我也搞 不清楚。究竟谁好?”她眼睛一亮,耸了耸肩,“我没研究,不知道…… 再说,我也没写过历史题材的作品……”记者还以为她故意装糊涂,推脱没研 究哪,只好败兴而归。 没几天,黄宗英回到上海作家协会了。几个红卫兵的头头叫她参加游行队伍, 上街游行,并严肃地对她说: “黄宗英,你可以参加红卫兵了。”说着便拿出一只红袖章,“把它戴上!” 望着红袖章,黄宗英迟迟不敢接,她觉得那不仅是风靡社会的标志,也是革命、战 斗和光荣的象征。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戴着它检阅几十万红卫兵。而我这个从旧 社会来的演员,与“四条汉子”又有关系,怎么能当红卫兵呢?现在应该说清楚, 要有自知之明。于是,她冷静地对他们说:“全国都在批判’四条汉子’我和夏衍、 阳翰笙、田汉都有关系,他们是修正主义的,我也跑不了。既然和‘四条汉子’有 关系,就不能参加红卫兵。”听了黄宗英这番话,那个红卫兵头头把红袖章收起来 了。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叫她参加红卫兵了。 随着整个社会的动乱,黄宗英渐渐发现人们都用一种异常的目光看她了,那目 光是冷淡?是戒备?是怀疑?是同情?是……?啊,实在是复杂,复杂得说不清, 道不明。 寒冷的冬天到了,光秃的树枝在呼啸的北风中颤栗,大地结冰了,太阳也变得 遥远,失去了往昔的温暖。 《人民日报》一篇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传达了党中央的号令,长城内 外,大江南北,立刻掀起了“横扫”的狂飚。一大批党政军领导干部,一大批艺术 家、科学家、作家、教授……变成了“牛鬼蛇神”,成了群众专政的对象,被批斗, 被游街。赵丹一夜间从电影艺术家变成了可恶的“混世魔王”,黄宗英还能逃得了 吗? 有一天,上海电影制片厂的造反派开着一辆卡车,到作家协会来押黄宗英,可 是黄宗英不见了。办公室、会议厅,都没有她的影子,她到哪里去了呢? 我能到哪里去呢…… 是芦芒同志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地把我藏到作家协会宿舍的小楼上去了。当时, 我并不十分害怕,听到外边吵吵嚷嚷,向芦芒同志要人,我想出去,又怕连累了芦 芒,只好不安地藏下去了。结果,来押我的人把芦芒同志骂了一顿,开着卡车走了。 第二天,我主动去了电影厂,一进大门,全是我的大字报。“坦白从宽,抗拒 从严”、“黄宗英必须低头认罪”、“黄宗英必须老实交代”……大标语到处都是。 经过造反派严厉的训话后,我被关进了“牛棚”。和我关在一个“牛棚”里的还有 上官云珠和王丹凤…… 从此,我常常被拉去批斗或陪斗,低着头,弯着腰,把我斗得昏头昏脑,两腿 不住地打颤。有一次在一个大型批斗会上,给“牛鬼蛇神”挂牌子;给白杨挂的是 “叛徒特务”,给赵丹挂的是“混世魔王”……当给我挂牌子的时候,造反派也不 知写什么好了,他们瞪着眼睛问我: “黄宗英,你是什么东西?”“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他 们批判我是“中国的丘赫拉依”、“用黑笔诬蔑社会主义”、参加“骂皇帝的队伍” …… “别装蒜,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最清楚。”我突然想起修正主义黑线来了, 便说:“我是修正主义黑线分子。”“什么?修正主义黑线分子?你倒轻松!你是 反革命文艺黑线的黑干将,自己写上!”于是,我提笔给自己写了牌子,在惊天动 地的口号声中,挂到了脖子上。 从那天起,我总算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黄宗英和赵丹都是“牛鬼蛇神”, 他们的家理所当然地要被抄。早晨是上海的红卫兵来抄,下午是北京的红卫兵来抄, 第二天又是电影厂的造反派来抄……抄了多少次,谁也记不清了。反正谁都可以来 抄,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抄。最恐怖的是深更半夜,红卫兵突然翻墙进来,翻箱倒柜, 又骂又砸,连保姆和孩子的枕头都要翻遍,那时阿佐、阿劲还小,吓得踡缩在雪珍 孃孃的怀里,睁着恐慌、不安的眼睛,不停地发抖。多年珍藏的照片、书画、信件、 手稿……洗劫一空。就这样,还不放心,林彪的亲信还接受了特殊使命,进行了一 次毁灭性的抄家,连一个旧信封、一块碎纸片都不留。 在批斗会上,除了接受批斗以外,还要听一些人的控诉;艺术上受过赵丹薰陶 的,挺身而出,大骂赵丹怎样用“封资修”的东西毒害他。生活上受过黄宗英帮助 的,突然划清界线,痛斥黄宗英怎样用糖衣炮弹腐蚀他……白天斗,晚上斗,厂内 斗,厂外斗,黄宗英的腰都直不起来了,两条腿肿得一按一个坑。 寒冷的日子,天也黑得特别早。黄宗英从牛棚里回来了,可赵丹还没有回来。 一家人等他吃饭,等了很久,很久,也没见他回来。黄宗英不安地望着窗外,窗外 夜色正浓,连颗星星都看不见。只有凛冽的北风在呼啸,白杨树的枯枝在颤抖。 等啊,等啊,焦急地等啊…… 等啊,等啊,忧虑地等啊…… 终于把赵丹等回来了,只见他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来。黄宗英急忙把 他扶进屋里,他瘫软地倒在了床上。灯光下,黄宗英发现他嘴角有血迹,假牙也掉 了,忙问道:“阿丹,怎么啦?”赵丹闭着眼睛,微微摇了摇头,嘴角在抽搐。过 了一会儿,他无力地说: “他们要打死我……他们要打死我……医生说……我脑震荡了……我头疼,头 疼啊……唉哟,我的头像要炸裂了……”说着,一串眼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黄宗英吞着泪水哽咽着说:“阿丹……别说了,你应该安静……好好休息。你 这样……我心里……难过……”赵丹不再说什么了,他紧紧咬着牙,拧着眉头,脸 色更加苍白了。他浑身不停地在颤抖,颤抖。 “阿丹,你冷吗?还是……”赵丹没有回答,黄宗英又给他盖了一条棉被。 在床上昏睡了两天,赵丹的头不那么疼了,可是一下床仍感到眩晕。早上黄宗 英进“牛棚”以前,总要嘱咐他好好休息,不要忘了吃药;晚上从“牛棚”回来, 总要给他量量体温,问他想吃点什么…… 有天早晨,起北风了,天特别冷。路边的积水结着冰,寒风吹在身上,感到透 心的凉。黄宗英在“牛棚”里为夜班工人絮棉大衣。猛然,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 “看牛”的老工人小胖。他操着浓重的苏北口音说:“黄宗英,你也不要心急,赵 丹去吃‘人民食堂’啦,你跟小把戏……”“人民食堂?”黄宗英还没明白是怎么 回事儿,后边又闯进来两个造反派:“黄宗英出来!”黄宗英放下手里的棉花,抖 了抖身上的棉絮,默默走出了“牛棚”。她以为又要提审或批斗。 “黄宗英,你回家去!”造反派一前一后押着她。 黄宗英心里一惊,大白天回家,比提审、批斗吓人。家里出什么事啦? 又抄家了?小孩子又被当“狗崽子”揍了?阿丹出事了?……不,他还在床上 起不来哪…… 黄宗英惶惶不安地走进了家门,家里意外的静,白发苍苍的老保姆探了个头, 就被申斥回去了。 “黄宗英,你放明白点!赵丹罪恶滔天,我们对他已经采取了进一步的革命措 施啦!公检法把他铐走啦!现在你给他收拾铺盖!”一刹那,黄宗英的脑子断电了。 她没有想到灾难会这样突然临头。既然是这样,一切就听天由命吧!黄宗英旋又变 得异常冷静,冷静得使她自己也感到奇怪。 黄宗英迅速找出绳子、被单、棉被、毛裤、毛袜……一切能御寒的衣物,她把 这些衣物一层层一件件摊在地板上。两个造反派,一个墙角站一个,叉着腰,催促 着。 黄宗英跪在地板上,麻利、有劲地捆紧了行李卷,连大气也不喘。仿佛她多年 奔波,上山下乡,就为的“演”好这场送夫进监牢的“戏”。 当她收拾阿丹床头的药片、药水时,两个造反派已经拖着行李卷,噔噔噔地下 楼了…… 黄宗英心里明白,看来阿丹短时间是不会回来了。阿丹啊,阿丹!她担心阿丹 又要吃苦了。 这一夜,我几乎没有睡,眼前总浮现着阿丹的影子。 窗外的寒风在嘶叫,那声音不仅凄凉,而且恐怖,使我想到了地狱和魔鬼…… 阿丹,你被抓到哪里去了呢? 不管你在哪里,都应该想办法给家里捎个信儿啊! 噢,也许看管得很严,无法捎信儿,也不许捎信儿,那就没办法了。记住这一 天吧,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八日! 阿丹,你是个乐观的人,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应该坚强,只要坚强,就能战 胜一切,包括死亡…… 第二天,我想在电影厂打听一下阿丹的下落,可是在“牛棚”里能向谁打听呢? 王丹凤悄悄地问我:“宗英,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我低声地告诉她: “阿丹昨天上午被抓走了。”“抓到哪里去了?”“不知道。”王丹凤十分惊讶, 还强装平静地安慰我说:“宗英,别着急。我想不会怎么样……”我长长叹了口气, 竭力忍着要流出的眼泪。…… 赵丹被抓走后,一直没有音信。黄宗英在焦急、忧虑和孤寂中等待着…… 赵丹在哪里呢? 他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吗?即便是坐牢、判刑,甚至判死刑,也该知 道他在什么地方啊,赵丹,可怜的赵丹! 那天赵丹被抓走以后,一上汽车就给他蒙上了眼睛,耳边的风声在响,汽车飞 快地狂奔…… 要到哪里去呢?为什么要蒙眼睛?难道要处死我吗?……赵丹恐惧不安地在想。 当汽车停下来以后,他被推进了一间狭窄的地牢。解开蒙眼布一看,潮湿、阴暗的 墙壁,昏暗、清冷的电灯,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 啊,从那天起,赵丹就被关在这座分不清白天,也分不清黑夜的地牢里,像一 具活着的尸体,与这个世界隔绝了。这是什么地方?赵丹不知道,黄宗英更无法知 道。 随着所谓的革命高潮的掀起,对“牛鬼蛇神”的全面专政更严厉了。黄宗英每 天在“牛棚”里写交代,写旁证,认识自己的“罪恶”,随时都可被拉出去受审或 批斗。这不仅是对人的污辱,也是对人的一种残酷的折磨,当然,这种折磨是具有 创造性的,只有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才能产生。 这样的生活是痛苦的,这样的生活是可悲的,可是黄宗英渐渐地适应了,而且 觉得自己是对人民犯下了“罪”,尽管这个“罪”像远山的云雾那样迷蒙,那样疑 惑…… 黄宗英和上官云珠、王丹凤、白穆同关在一间“牛棚”里,有一天造反派叫他 们学习林彪伙同江青搞的那个臭名昭著的“文艺座谈会纪要”。 白穆悄悄地说:“你们瞧,这第十条重新组织文艺队伍里没咱们的份儿。”王 丹凤又看了一遍,一声也不响,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格,没提到旧社会过来的文 艺工作者。”黄宗英不相信,拼命翻着自己的学习摘记,说:“不会的,不会的, 四卷里头,毛主席对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艺人,历来有政策……”“书生!” 白穆把黄宗英的话打断了。 王丹凤闪着一双含泪的大眼睛,望望白穆,又望望黄宗英,难过地说: “如果我们真是妨碍了社会主义,批斗我,打倒我,也是情愿的。”说完,她 又继续踏起缝纫机缝补。 看着王丹凤熟练地踏着缝纫机,黄宗英想:也许这就是她今后所能希求的“出 路”了。我呢?我的出路呢?黄宗英不愿再想下去了…… 上官云珠被带出去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王丹凤有些担心地说:“宗 英,上官不会出什么事吧?”“我想不会……”黄宗英尽管这样说,可是心里也不 踏实。现在的命运都掌握在造反派的手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事都难预料。 “牛棚”里沉默了,沉默得有些怕人。 窗外,高音喇叭的吼叫压过了单调的缝纫机声,我们谁也不说话,却都在为上 官担心。 又过了很久很久,上官回来了,她低着头,坐在凳子上,一动也不动。 夕阳费力地穿透糊得厚厚的、抹着横七竖八墨痕的窗上的纸层,映照在上官的 身上。我突然发现她混身在颤抖,冻得发紫的嘴角边有一丝血迹。是又剧咳过吗? 是病了?还是冷?难道…… 我小声问她:“上官,怎么啦?为什么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上官云珠不答话, 好像没听见我说什么。王丹凤急忙给她倒了一杯热开水,她不喝,连看也不看。 我又着急地问:“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上官云珠还是不答话。 我当时不知道她又遭毒打了,只当是勒令她不许和任何人讲话,只当是病重夺 去了她说话的能力,便安慰她说: “上官,你别怕!快下班了,没人来,你就可以回家了。你哪儿不舒服,告诉 我们,你说话啊!”“……”她,似乎根本没听见。她,又像在恍惚中苦思。只见 她那惨白呆滞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像一座石膏像;只有一滴冷泪,从她那冰 雪般的面颊上,冷冷地流落下来…… 离开“牛棚”回家的时候,我发现上官仍然恍恍惚惚的,瘦弱的身体在寒风中 飘摇,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唉,连走路都走不稳的病人,还要这样折磨她…… 上官这个样子,还能走回家吗? 这时,牛犇正走过我的身边,我便悄悄地对他说:“牛犇,你快送送上官吧, 远远跟着她,一定要看着她进家门”。 牛犇点了点头,放慢了脚步跟上去了。 第二天凌晨,上官跳楼了,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为她交代不出是战略 特务的材料,也不愿再次遭毒打…… 后来,听说上官死的时候,仍穿着那件她喜欢的绿色的薄花呢衣服,围着一条 洁白的丝围巾…… 粉碎“四人帮”以后,黄宗英曾写过一篇文章《星》,悼念被迫害而死的上官 云珠。这篇文章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社会上曾争先恐后地传阅。 黄宗英为什么要写《星》呢? 我实在没想到建国二十八年后,我会哭肿了眼睛去写《星》,用我的笔去悼念 屈死的亡友上官云珠。写这篇文章,是在全国电影界揭批“四人帮”大会期间,我 听说平反昭雪的名单里没有上官云珠的名字。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生气。她该死 吗?!难道来自旧社会的演员,无论经过怎样的努力,做出怎样的贡献,被残害致 死也不得清白吗? 我立即提笔边擦泪边写,一口气,一天一夜写成。我和上官云珠同一年走向舞 台,我写的是亲眼所见,切身所感,几十年酸甜苦辣、冷暖饥饱,扎心撕肺的痛苦, 将泯灭而复燃的期望一起涌来…… 我真希望今后再也不写、永远不写这种伤透了心、蘸着血和泪的文章。 岁月在动乱中流逝。 冬天过去,迎来的是春天里的冬天…… 干部、知识分子下“干校”走“五七道路”,青年学生“上山下乡”接受“再 教育”,解放军带着“红宝书”走出军营“支左”,“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 再加上鞭炮声中的“最新指示”、紧急下达的“一号通令”…… 像狂飚,像暴风雪席卷辽阔的大地。 黄宗英一家的生活更困难了,扣发了赵丹和黄宗英的工资,靠那一点点“生活 费”怎样维持最低的生活呢?赵橘、赵佐、赵劲、周民、周伟,五个孩子正在长身 体,青菜、萝卜、咸菜、豆腐……怎能满足他们的营养需要? 老保姆雪珍孃孃只好买点便宜的小杂鱼或青螺蛳当荤菜,给全家改善生活。 可就是这样,钱也不够用。好心的孃孃只好拿出自己的积蓄来补贴,维持这个 可怜的家庭。 黄宗英的女儿赵橘中学毕业了,这个“牛鬼蛇神”的子女聪明、懂事,在那样 一个特殊的年代里,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于是她报名去黑龙江“插队落户”了。 女儿要走了,黄宗英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她故意装出很平静的样子,忙着为 橘子准备行装。北方的冬天是很冷的,想给女儿做件新棉衣又没有钱,只好补补缝 缝翻了件旧的,棉衣虽旧,母亲的爱总是温暖的。 灯下,望着熟睡的女儿,黄宗英心疼地吧嗒吧嗒掉眼泪;女儿长这么大,从没 离开过家,现在就要孤零零地去黑龙江了,她能受得了吗?…… 赵橘也怕妈妈难过,她不敢多和妈妈讲话,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妈妈面前 流泪。离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理解妈妈的“平静”,也理解弟弟们的“沉默”, 更理解孃孃的眼泪……多少次深夜里她蒙着头,咬着衣角吞着自己的苦泪,让颤抖 的心和颤抖的灵魂坚强起来,可是她毕竟是个孩子,从没离开过妈妈的孩子啊!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传闻,说赵丹死了,甚至还有人看见把赵丹抬进了广 慈医院的太平间……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赵丹失踪了几年,活不见人,死不见鬼,难道真像传闻的那样……唉,不可不 信,也不可轻信。黄宗英看到孩子们在哭,心不停地颤栗。经过两天的苦思,终于 想出了一个主意:她叫赵橘到电影厂找工宣队,要求去黑龙江之前见爸爸一面,协 助组织“政策攻心”。 经过多次请求,总算答应了赵橘探监。这说明赵丹还活着,只要人在,黄宗英 的心里就踏实些了。 盼啊,盼啊,终于盼来了探监的日子。 赵橘被带到一个偏僻、阴森的地方,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等着见爸爸。 突然,她听到门外有纷乱的脚步声。当两个解放军战士押着赵丹进屋的时候, 女儿已经不认识爸爸了。只见一个瘦弱、干瘪的老头,弯着背站在面前,苍白透黄 的脸上长满了胡子,深陷的眼窝里目光迟钝,失去了一切反应…… “橘子!我的橘子!……”“爸爸!爸爸!……”橘子终于认出了赵丹,失声 地喊着,可是她不敢多往前走一步,怕被人赶出去。 “你妈妈好吗?”“好。”“哥哥、弟弟们好吗?”“好。”“孃孃好吗?” “好。”赵橘使劲咬着嘴唇,怕哭出声来。 赵丹沉默了,他知道女儿只能回答好、好、好……不这样回答又怎样回答呢? 赵橘定了定心,说:“爸爸,我要去黑龙江插队落户了,今天来看看你…… 你要知道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的问题…… 瑞芳阿姨、千里伯伯都回家了,你也要争取早日回家……我们都盼着…… 你……”尽管是背着这些早就准备好的话,背到这里赵橘感到胸口闷塞,脑子 空白,再也说不下去了。 时间到了,两个战士要押着赵丹走了,赵橘张着颤抖的嘴吐不出一个字,只感 到浑身发冷,身上的血似乎凝固了。 这时,赵丹颤微微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包东西,递给了赵橘:“橘子…… 你要去黑龙江了,爸爸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这是几块糖……买牙膏当零钱 找回来的……你,你拿去……”赵橘看着那几块潮解、溶化的糖块,流着泪说: “这糖……你留着吧,你比我……更需要……”赵丹被押走了。赵橘捧着爸爸留下 的那包糖,失声地痛哭着…… 阿橘回来了。 我见她眼睛哭得红红的,便问:“看到爸爸啦?”她点点头。 “爸爸好吗?”阿橘扑到我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了。我的心也让她哭乱了: “爸爸怎么啦?快说啊……”“爸爸还好……就是老了许多,我都认不出来了。这 是他送给我的糖……”阿橘说着拿出了几块糖。 望着这几块已经溶解的糖,我的心都要碎了。听说在牢里每月只发三元钱…… 这几块糖是能够维持生命的呀!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孩子们看到我和阿橘在 哭,他们也哭起来了。哭吧,在家里哭吧,也许这是我们唯一的自由。 天黑下来了,窗外的风在呼啸,我感到心里很冷,冷得有些发抖。 阿丹,知道你还活着,我是多么高兴啊!再难,再苦,你都应该咬着牙坚持, 当然,那是非常不容易的,我相信你会坚持的! 阿丹,阿丹啊!我如果能见你一面该多好啊,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孩子们一个跟一个“插队落户”了。 周民到江西去了,周伟到内蒙古去了,赵橘到黑龙江去了。家里只剩下了年纪 还小的赵佐和赵劲。 黄宗英仍在“牛棚”里挨批、挨斗。有一次在批斗“牛鬼蛇神”的大会上,造 反派勒令黄宗英指挥“牛鬼蛇神”唱“牛鬼蛇神歌”。 一大排“牛鬼蛇神”紧张地看着黄宗英,黄宗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愿意 指挥大家唱这种歌,可又不敢违抗勒令,怎么办呢? “黄宗英,快指挥!”“黄宗英,听见没有?你聋啦?”一声声威逼和斥责震 得头嗡嗡直响。 黄宗英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只好领着大家唱。 一群“牛鬼蛇神”在黄宗英的指挥下,调不成调,声不成声地唱了起来: 我们是牛鬼蛇神,我们是牛鬼蛇神…… 这哪里是歌声,这是嘶叫,这是哭喊,这是污辱,这是摧残…… 黄宗英受不了啦,她发疯似地大哭起来,“牛鬼蛇神”不唱了。造反派也呆了, 他们气势汹汹地把黄宗英臭骂了一顿。批斗大会还没开始,就闹了这样一场哭笑不 得的闹剧,“牛鬼蛇神”也不知如何收场。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拿出当演员的本事,放声地哭起来了。这一哭,还真哭 出了预期的效果,虽然挨了一顿臭骂,毕竟不再唱那个“牛鬼蛇神歌”了。 我想,我的伙伴们知道我在演戏,他们内心里一定是感激我的…… 如今,那个歌我已经忘了,有机会,我真想重新学会它。再唱它的时候,我一 定还会哭,不过,那绝不是演戏了…… 后来,黄宗英被送到干校监督劳动去了。她种过大田,也种过蔬菜,还当过炊 事员。不管干什么,她样样都行,而且还干得挺出色。插秧她从不掉队,割稻她最 先割到地头。别人挑八十斤稻,她能挑一百斤,别人挑稻时能换肩,她也能换肩。 尽管还是“专政对象”,可是人们都佩服她。渐渐地冷眼少了,少了,可是阶级斗 争、路线斗争是不会解冻的。 田埂上的蒲公英开花了,那金黄色的小花笑盈盈的,告诉人们春天又来到了人 间。 大自然是善良的,它不懂阶级斗争,也不搞全面专政,对黄宗英这样的“牛鬼 蛇神”,它同样给予温暖,给予爱。 望着一朵朵蒲公英花,黄宗英又想起了阿丹,他在牢房里是看不见这金黄色的 小花的。如果这田埂上的花能开在他的梦里,阿丹也一定会感受到春天的温暖和生 机。 可是,这蒲公英花还没开在赵丹的梦里,春天就过去了。赵丹仍在牢房里写着 永远也写不完的交代,他还不知道“四人帮”中的王洪文曾在上海的一次专案会议 上下过密令:赵丹可以杀,如果不宜公开枪毙的话,就在关押中把他慢慢搞死…… 看来,等待赵丹的只有死亡了! 春天过去了,第二个春天又来了,满眼都是大自然的绿色。可是黄宗英的心中 仍然积着冰雪,染不上一点春色。 赵丹仍没有消息,难道他死了吗?黄宗英不敢再想下去了。是啊,徐韬跳钱塘 江了,顾而已悬梁自尽了,郑君里死在牢里……阿丹能熬过来吗? 黄宗英最了解赵丹,她确信如果没有人下毒手,赵丹是不会死的,无论遇到什 么迫害和折磨,他都能坚强地活下去。因为一个艺术家是永远热爱生活,不愿离开 自己的事业的。 由于周总理的关怀,黄宗英突然被“解放”了,成了一名脱胎换骨的“革命群 众”,接着又为她“落实政策”。在“无产阶级全面专政”的日子里,这是一个很 大的喜讯。黄宗英感到塞在胸口的浓云消散了,心中的冰雪也开始融化了。 暮春的早晨,邻居家的一树樱花在淡淡的阳光下,开始凋落,一片又一片的花 瓣像残雪,落得让人有些说不出的悲凉。 黄宗英家的院子里,走进来一个步履迟钝的老人,瘦弱的肩上扛着一小卷行李, 他踏着斑驳的树影,一步一步地走着,显得那样疲惫,那样衰竭,仿佛走了很长很 长的路,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的…… 这个可怜的老人,一上楼梯被阿劲发现了。仔细一看,阿劲惊喜地叫着扑了上 去:“爸爸!爸爸!”赵丹丢下行李,紧紧拉着儿子的手问:“你……你是阿佐吧?” “我是阿劲!阿劲!”赵丹的嘴唇在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大颗的泪珠流在苍 老、失去血色的面颊上。 黄宗英听到阿劲的喊声,急忙奔出来,把赵丹扶进了屋里。赵丹呆呆地坐在椅 子上,没有一点表情,目光暗淡而阴郁,直愣愣地望着黄宗英。 “阿丹,阿丹……”黄宗英轻轻地叫着,不断用手帕擦着泪水。“你回家了, 回家了……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们,阿丹,你听见了吗?”赵丹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低下了头,像一座没有知觉、没有反应的雕像。 阿丹在被单独监禁了五年多之后,从冤狱中回来了,他能活着回来,就是不幸 中的大幸。五年,是多么漫长,多么难熬的日子啊! 当他坐在家里他常坐的沙发上,显得那样不自然,也许这沙发他已经感到陌生 了。是啊,沙发早已旧了,破了,蒙着碎布拼的布垫。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他根 本不可能想到自己家里的沙发。 我常常看见他笔直地坐着,眼睛发愣,喘着大气,说话还下意识地起立,声音 倒不小。我知道,这是狱中的生活把他折磨成的习惯。唉,一个快乐、活泼的艺术 家,竟变成了这样,我怎么能不惋惜和心酸呢?! 孩子们见爸爸这个样子,都躲在后楼小屋里哭,说:“爸爸完了,不可能再演 戏了。”半夜里,我被他的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惊醒了,我不敢打岔,不敢开灯, 以为他在梦呓。等他安静下来时,我问他:“阿丹!阿丹!你睡着了吗?”“没有, 我没睡。”“那……,你想说话,就把我或孩子们叫醒说吧,别自己跟自己说话, 怪怕人的……”阿丹轻轻叹了口气答道:“习惯了,习惯了……我担心失去了说话 的能力,就不能再演戏了。”唉,还演戏?!什么时候他都想着演戏,演戏! ……又一夜,我问他:“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我想戏,没人打扰我时我就 想戏。齐白石的电影剧本,在我脑子里已分好镜头了。山坡下,奔泉、溪流、牛群, 小白石……当然,还想着演鲁迅、李白,还有阿Q 、黄三省,《日出》里的黄三省 ……”“不许你再演监狱里的戏!”我打断他,“不许!”“好,不演了,不演了! 其实,我知道,‘他们’不会让我再露面了,我现在并没有自由。”“阿丹,别说 了,我知道……”回到家的第三天,阿丹的模样、肌体才松弛了,像是坐在自己家 里了。 他入狱时孩子还小,如今孩子们窜得比爸爸还高。阿丹看着孩子们的大脚大鞋, 笑啊,笑啊…… 铁窗、单独监禁,种种威吓和残酷的折磨,都夺不去他活泼泼的生命力。 他提笔画了一幅千峰万壑锁不住的瀑布清泉,题诗:活泼泼地出山来。 啊,任凭千难万阻,还是出来了,出来了! 一九七五年的春天,黄宗英离开了干校,来到上海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工作。 分配她的任务是阅读群众来稿。她工作得很认真,常常带着一大摞稿件回家加班。 从前她是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如今她变了,变得很少讲话,只有她微笑的时候,还 和从前一样,能使人想起她活泼、开朗的性格。 一天晚上,江西的一个作者胡春潮,找到了黄宗英的家里,十年不见了,黄宗 英都不敢认他了。 胡春潮高兴地说:“黄大姐,咱们的电影要上演了,叫《决裂》,不知为什么 轰得那么厉害……”“那是你们写得好。”黄宗英说。“如果要知道是我写的初稿, 就该是毒草了。”“为什么?为什么黄大姐写的就是毒草?”胡春潮疑惑地睁大了 眼睛。 黄宗英平静地答道:“为什么?……别问了,我也说不清楚。”是的,黄宗英 是说不清楚。她只记得一九六五年五月来到南昌市,和胡春潮、周杰一起写反映劳 动大学生活的电影剧本。后来,天热了,她转移到庐山上去写。住在山上的一幢别 墅里,她只知道下山吃饭的路,没有心思去领略这个著名的风景区。当初稿写完的 时候,突然接到长途电话,叫她立刻回上海,参加青年艺术家代表团,去抗美援越 前线…… 这个电影剧本,她已经遗忘了,真没想到竟又拍成了电影。 啊,《决裂》,是怎样的一个决裂呢?黄宗英在心里画了一个很大的问号。 粉碎“四人帮”以后,江西曾派人找我外调,问这个电影剧本是谁写的? 我说:“《决裂》是我写的初稿,后来变化也不大,有什么问题,是我的责任。” 他们要我写书面材料,我就写了。以后再也没来找我,我不知道胡春潮和周杰是不 是为这个电影吃了苦头,可我一直想着这件事,如果他们真的吃了苦头,我是很内 疚的…… 黄宗英来到出版社不久,工宣队就叫她去江苏省宿迁县体验生活。去多久?工 宣队没有说明,让她做长期准备。还告诉她,为了体验生活方便,到县里以后要叫 她代职…… 黄宗英匆匆忙忙准备了一点行装,工宣队便派了两名队员,将她送到了宿迁。 当她踏上宿迁的土地,望着一眼看不到边的田野,感到十分亲切。虽然没有绿 茫茫的青纱帐,也没有吐着红穗的高粱,黄宗英却想起了河北宝坻县的田野,想起 了和邢燕子、侯隽在一起生活的情景…… 黄宗英没有想到,她在宿迁县报到以后,扛着行李去住处的时候,两个工宣队 员对县委的干部说:“黄宗英是文艺黑线上的人物,这次送她下来,是进行劳动改 造的,希望对她要严格……”“刚才你们不是说来体验生活的吗?怎么又……”县 委的干部有些懵了。 啊,黄宗英又一次被愚弄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