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浪迹巴黎 1935年杨宪益第一次去巴黎。巴黎,是杨宪益心仪已久的城市,他早已通过雨 果、大仲马的小说和波德莱尔的诗歌熟悉了巴黎。他一到巴黎就爱上了她。巴黎, 在这里卢孚宫、巴黎圣母院和巴士底狱相共存,香榭丽舍大街、艾菲尔铁塔与巴黎 公社墙相映照。这里有世界上最高贵豪华的宫殿和商厦,也有最平民化的旅店和咖 啡馆。一个多世纪前这里上演过惊天动地的大革命活剧,七十多年前公社社员的鲜 血又一次让世界为巴黎而歌哭。这个英雄的城市吸引着全世界的文化人,一代又一 代的艺术家在这里获得了创作的灵感。杨宪益来到这样的地方当然会去游历她的名 胜古迹,除了卢孚宫和艾菲尔铁塔以外他还参观过凡尔赛夏宫,他去过两次拉雪兹 神父公墓(PereLachaise),以寻访奥斯卡·王尔德和其他法国作家的墓地。他去 踏访过巴黎公社社员墙,凭吊他为之深深感动的英雄的遗迹。 巴黎--作为有着光荣历史和大量文化遗迹的古城固然可使杨宪益倘徉其间发思 古之幽情,但真正使杨宪益着迷的却是波德莱尔式的巴黎,一个世俗的巴黎。充满 活力,人欲横流,华丽的橱窗内闪烁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大街上永远是熙熙攘攘的 人群,商品的诱惑和" 集商品和售货员为一身" 的性诱惑使人魂不守舍。在这个巴 黎流浪汉与诗人并存,酒鬼和妓女共在。全世界的流亡者都聚集在这里,不管他是 被废黜的俄罗斯王公还是被驱逐的革命者,巴黎都张开双臂欢迎他,一视同仁地对 待他。在巴黎的任何一个小酒吧你都可能遇到一个" 俄国公主" 或一个" 埃及王子 " 。你到露天咖啡馆去喝咖啡,一抬头可能发现坐在你对面的正是某位世界著名作 家。豪富大款固然可以在巴黎享受到世界一流的美味佳肴,一个穷工人也同样可以 在街边咖啡馆花上10法郎喝一杯上好的咖啡。战前的巴黎弥漫着一股自由奔放的空 气。当时在巴黎生活很便宜,一英镑可兑换四百多法郎。一个清洁的小旅馆一宿只 需四法郎,还带一顿早餐,廉价的不可思议。全世界的穷艺术家都往巴黎跑,各色 人等都能在巴黎得其所哉,如鱼得水。20岁的杨宪益被这个巴黎迷住了。他像波德 莱尔一样走在大街上,迷失在" 巨大的人群" 中。可能是出于对英国牛津大学歧视 亚非学生的逆反心理,也可能是受强大的" 巴黎气息" 的诱惑,更可能是二者兼而 有之--1935年游历巴黎时的杨宪益像波德莱尔一样当上了" 游手好闲者" ,成了一 个" 浪荡子" 。除了短期听听法语讲座以外他基本上无所事事,也不再读任何严肃 的书籍。他白天逛画廊、博物馆或者逛大街,下午睡大觉,睡到晚上九、十点钟起 来后开始过夜生活。巴黎人的时间表是从晚上九、十点钟开始计算的,往往在夜里 二、三点钟还有大量人群在闹市区游荡,各种娱乐场所和酒店咖啡店都灯火通明。 远在上个世纪中叶第二帝国的鼎盛时期,巴黎就已经进入一个" 夜游症泛滥的伟大 时代" 了(本雅明语)。二十年代海明威和加拿大作家卡拉汉在巴黎时也夜夜都在 小酒馆里度过,尽兴时会喝的酩酊大醉躺倒在大街上。采访中杨宪益说他" 每天都 要过夜生活" 。夜生活的内容主要是到酒吧喝酒喝咖啡,与法国人聊天,观察酒吧 的各色人等。法国人热情活跃,在酒吧里素不相识的人可以随意聊天,自由自在, 就像老相识一样。杨宪益经常应一些穷学生的要求请他们喝酒,然后一起闲聊;也 经常碰到一些穷艺术家主动给他画像,不要钱,只需请他喝一杯酒;还有流亡的白 俄少女,自称是俄国公主,谁都知道她在说谎,但没人戳穿她,大家相安无事。杨 宪益就是这样每天晚上在酒吧享受着波德莱尔所说的" 在人群中的快感" ,感到其 乐无穷。杨宪益这一点很像德国作家霍夫曼,他" 从未特别喜欢过自然,他重视的 是人--与他们交谈,观察他们,仅仅瞧着他们--这比一切都重要" 。与人交往,谈 天说地,是杨宪益一生的爱好,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的晚年。 夜生活的另一个内容就是逛妓院。杨宪益在巴黎妓院的经历可谓是他一生中特 殊的生活体验,也是理解他性格的一个重要侧面。在那一年杨宪益逛了很多家妓院, 与妓院老板娘混的很熟。甚至后来还给李亚福和其他中国留学生当游逛妓院的" 向 导" 。他创造过一天晚上连逛二十多个妓院的" 记录" ,把" 腿都走直了" 。当然 其中很多家他都只是去" 找着喝一杯酒,闲聊一会儿就走"(杨宪益访谈,1994年5 月10日,北京百万庄) 。周作人在一篇文章中说他身体内同时隐藏着" 绅士鬼" 和 " 流氓鬼" ,他们双方" 你方唱罢我登场" ,轮流执政,故而一夜之间可以从一个 " 绅士" 变为一个" 流氓" ;而杨宪益也一夜之间从一个见人说话就脸红的腼腆青 年变为了经常出入巴黎上等妓院的花花公子。波德莱尔有一个重要的观点,他说" 纨绔子弟像是某个伟大祖先的后裔" ,纨绔主义是" 堕落时代的英雄主义的最后闪 光"(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出版 ) 。这一段话可以作为深入理解杨宪益精神世界的一把钥匙。如果说杨宪益与别的 中国普通读书人有区别的话,就是他身上时不时会冒出这样的" 纨绔主义" 的作风, 这也是他在思想深处与波德莱尔契合的地方。而作家舒湮的一段话可以作为理解杨 宪益这一段生活的" 中国因子" 。他说:" 从来名士风流,不以狎妓为耻。青莲( 李白)、工部(杜甫)诗中均咏此等事,东坡更不讳言携妓倘徉山水之间。" 出生 于士大夫世家的杨宪益,每一个细胞都浸染了这种风流倜傥,落拓不羁的名士气息, 自然不讳言青年时代的这一段" 荒唐" 行为。到了晚年,笔者与他议论这一段生活 时,他说" 去妓院总不是什么高尚行为" 。看来他也跟波德莱尔一样,晚年改变了 早年的一些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