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反右(一):漏网右派 反右这个大题目,无数活着的当事人都作了回忆、描写、分析和评论。这个运 动" 腰斩" 了中国大陆最优秀的知识分子群体,为日后的文革大疯狂铺平了道路。 虽然" 反右" 不过是解放后一系列运动中又一次针对知识分子的运动,但是它的规 模之大,对全社会的破坏伤害之深,是解放以后空前未有的。这个运动与思想改造 运动的区别在于," 思改" 运动仅仅是对知识分子精神上的" 阉割" ,而" 反右" 运动则明目张胆地对几十万爱国(绝大多数人在当时也爱党)知识分子进行了人身 迫害。从此,入了" 另册" 的右派分子们只有妻离子散,开除公职,流放劳改,逮 捕入狱和死亡这一条路。反右运动最引人注目、人们至今仍感到不寒而栗的是,正 是执政党自己反复" 动员" ,诚恳" 号召" ,毛泽东亲自出马,大会演讲小会呼吁, " 邀请" 党外人士" 帮助党整风" ," 唱对台戏" 。岂知对台戏唱了仅仅半个月, 毛泽东却翻了脸,把他动员出来的几十万人,包括允诺与共产党" 长期共存,互相 监督" 的民主党派的一大批领导人打成了" 右派" 。从此,这个臭名昭著的" 引蛇 出洞" 的" 阳谋" 使中共在道义上失信于天下之人( 朱正著的《1957年的夏季:从 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十分详尽地回顾了" 阳谋" 的始末。) 。正如前文所说,中 国人在1949年的" 新文化的生死劫" 中做出了选择,现在,除了流亡到海外的少数 人以外,那些留在大陆热烈欢迎新政权的人们要来饱尝他们自己当年选择的" 后果 " 了。以下简单回顾一下反右以前的" 大事记" :1956年1 月,中共中央召开关于 知识分子问题的会议,周恩来在会上作报告,报告说知识分子的" 绝大部分已经是 工人阶级的一部分" ," 应该给他们应得的信任和支持" 。 1956年4 月,为了回应苏共二十大,毛泽东提出了与民主党派" 长期共存,互 相监督" 的方针,在科学和文学艺术问题上又提出了"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的方 针。 1956年5 月26日中共宣传部部长陆定一在中南海怀仁堂向两千多科学界及文学 艺术界人士发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讲话。 1957年2 月27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发表" 如何处理人民内部矛盾" 的讲 话,严厉批评反对" 鸣放" 方针的马寒冰、陈其通等四人。 1957年3 月12日毛泽东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发表讲话,旨在进一步消除人们 顾虑,号召" 鸣放" 。 1957年4 月,中共中央统战部召开第七次全国统战工作会议,贯彻双百方针, 会议提出" 鼓励党外人士唱对台戏" ,放手让他们批评。 1957年4 月30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约集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民主人 士座谈,请他们" 帮助党整风" 。 1957年5 月8 日至5 月16日,中共中央统战部召开各民主党派座谈会," 帮助 党整风" 。此会共开了七次。 1957年5 月15日,毛泽东写出《事情正在起变化》的文章,文章提出" 诱敌深 入,聚而歼之" 的方针,部署了" 引蛇出洞" 的" 阳谋" 。这篇文章与毛泽东在天 安门城楼上动员民主党派负责人" 鸣放" 仅相隔15天。 1957年5 月21至6 月1 日,中共中央统战部又开了四次" 整风" 座谈会。这次 会议的目的已经从" 帮助党整风" 变为" 钓大鱼" 了。不知内情的民主党派和无党 派人士依然满怀热情地发言,岂不知,这时的大多数发言已经变成他们自己的" 罪 证" 了。 1957年6 月8 日,《人民日报》发表《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吹响了" 反右" 号角。 杨宪益是" 反右" 运动的" 幸免者" 。但是,作为见证人,他在回忆中谈到了 这场运动: 反右开始以前先有一段鸣放,鸣放时好几次邀请我参加中央召集的会。开始的 时候我也弄不懂,我说怎么会弄得那么严重呢?有一次开会毛主席在台上说到《组 织部新来的年青人》,毛主席还在开玩笑的说" 大家都觉得(小说)有问题,我看 有点过头吧?《组织部新来的年青人》其实没有什么很大问题。" 这些话当然后来 都没有发表过。 鸣放的时候开头完全是党在鼓励鸣放。有一次人民文学出版社找我们来,要大 家畅所欲言,鼓励我们多讲关于党的意见。徐迟说了一段他的地主家庭,他的书解 放后都给烧了,都给毁了,谈的很厉害,结果徐迟倒没划右派,不知道徐迟的背景, 我闹不大清楚。我记得冯亦代说过几句话说的也不厉害。李荒芜没说话,我也没说 话。 开头大家都不讲话,我呢,作为民革的代表人,他们就鼓励我讲话,我也没有 (讲)。后来我写过好几首打油诗,我自己写的玩儿的。我记得有两句是:" 有意 催花花不发,解铃还待系铃人" 。我当时已经感到是给共产党吓的,吓的知识分子 全不敢讲话了。要你们大家讲话,帮助党整风,为什么不敢讲话?我还写过一首诗, 那个时候是三月,那一阵子天忽然又很冷,下了一场雪。我又写过一句诗发感慨: 入春三月尚冬寒,早雾弥漫雪里看,应是东风吹未透,鸟鸣花放总艰难。 我说毛泽东的风--那时候我对毛泽东还很佩服--毛泽东的风大概还没吹过来。 原来第三句我写的是" 应是人间阴气重" ,后来人家说这句话不大好,说我们阴气 重,不大好听。我就改成" 应是东风吹未透" ,毛泽东的风没吹到这儿。事后我才 听到别人说,党内他们的秘密报告中有一句话:" 我们现在是引蛇出洞" 。还说我 们共产党员只搞阳谋不搞阴谋,这大概是毛主席说过的话。实际上还是有阴谋,毛 主席说翻脸就翻脸了。(杨宪益访谈,1994年5 月16日,北京) 杨宪益特地谈到了他的朋友萧乾和老舍,他的回忆可以使后人一瞥这些知识分 子精英在当时的" 精神状态" : 鸣放的时候,有一次是周总理召集我们开会,文艺界的一些人,里头有我有老 舍有萧乾还有杜近芳,很多人。我呢,没事。杜近芳在那儿也嘻嘻哈哈的,也没事。 我看萧乾那个时候怎么那么紧张,我也不知道萧乾那个时候在文艺报里头早就不舒 服了。大概是讲话有问题了。萧乾坐在那儿害怕的不得了,在那儿哆嗦。老舍是一 直胆小的。老舍也非常紧张。周总理其实也没有说什么,但事后想起来他那个话里 头当然有意思。他说一个人走哪条路还是自己选择的。他谈他自己家里头,他的哥 哥们怎么样,同他走的都是不同的道路。他们都划清了界限。意思就是给你们文艺 界一个暗示吧,你们走哪条路?那次会开完了不久就是萧乾划右派,这个人划右派 那个人划右派(杨宪益访谈,1994年5 月16日)( 此处杨宪益的回忆可能有误。周 恩来这个讲话是在反右之后,不在反右之前。) 杨宪益在" 鸣放" 中很少发言,在访谈中他说" 那个时候对共产党实在是佩服 的五体投地,实在是非常热情的拥护" ,所以他没有任何" 反党言论" 。但是杨宪 益的那几首诗却有影射现实之嫌,他为什么会在" 反右" 运动中幸免,现在还是个 谜。他的妹妹杨敏如在回忆那个惊心动魄的年代时谈到了这个问题: 57年我一天到晚害怕,因为揪出来的右派太多了!我都不敢看报纸,每天一看 都是老同学老朋友,都是右派。那简直不敢看!看见报上的漫画有点像我哥哥,我 都吓一跳。……我觉着他没当右派,不知道是谁保了他。到现在我都感到奇怪。我 觉得因为他的妻子是个外国专家的缘故,有所顾忌。这是我的推测。(杨敏如访谈, 1994年6 月21日) 但他的朋友冯亦代对这个问题有不同的解释: 当时没有碰到他,是没有办法。因为没有他,这个外文出版社要关门了。你英 文谁搞?当然有人可以翻译,但是要定稿,要修饰稿子不能够靠外国专家,外国专 家他中国的东西莫名其妙。因为要用他,所以有人为他讲了话。(冯亦代访谈,1996 年4 月22日,北京) 而杨宪益这样说: 据说党内有人想要划我右派,有的人保我,我就算是没有划为右派。后来到了 文革的时候还算了这么一句旧账,说他在57年就是一个漏网右派。所以我有一个漏 网右派的名称。(杨宪益访谈,1994年5 月16日) 所谓" 漏网右派" ,并不是空穴来风,笔者在采访当年杨宪益的" 小组长" 唐 笙先生时得到了证实: 组织上本来对他(杨宪益)政治上就不怎么信任,在反右以后始终对杨宪益都 是有看法的。有时候我反映说杨宪益有这么一个建议,可不可以采纳?我们英文组 的大组长说:" 他呀?你怎么净听他的?他就是个漏网右派!是我们保护过关的。 " 他(英文组大组长)说完这句话后我吓了一跳,就没敢再往下说下去。但这句话 始终在我脑子里记得。(唐笙访谈,1999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