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半步桥边卧醉囚 黄苗子先生有一首诗《咏酒呈宪益》,诗中的两句" 十年浩劫风流甚,半步桥 边卧醉囚" ,捕捉到了当年杨宪益被捕入狱时的精神面貌(尽管有艺术夸张的成分)。 杨宪益入狱的时间是1968年4 月27日深夜,履行完入狱手续后他被带到一间挤 满了犯人的牢房。十二平米的房间,两排通铺上的犯人像沙丁鱼似的一个挨着一个。 杨宪益勉强挤进一条缝隙中倒头就睡着了,他睡的很香,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快七 点。他醒后,同狱一个上年纪的犯人与他有以下的对话: " 嗨,为什么把你抓来了?" " 我也不知道。" " 我们想那么晚了,你又满身 酒气,你一定是喝多了,在街上惹了麻烦,所以他们抓了你。" " 没那回事。我是 在家被抓的。" 那人不说话了。忽然,他充满向往地说:" 你的酒气好闻极了,一 定是好酒!我好多年没喝酒了。那酒多少钱一两?" 我对他说我不是按两买的。我 买的是整瓶,忘了是多少钱了。他问我:" 你喝完了吗?" 我告诉他还剩三分之一 没喝完,他叹息着说:" 不知道他们放你的时候这酒还在不在?" 四年后,当我被 释放回家,我在壁炉台上发现了那个酒瓶,瓶中仍存留有当年没喝完的酒。不过我 没有喝它,我把它给了一个年轻的同事。(摘自杨宪益:《白虎星照命》232-233 页,雷音译) 这个故事流传的很广。笔者在没认识杨宪益之前就在王佐良先生的学生那儿听 到过这件事。我想,很多知识分子之所以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如前所述,黄苗子先 生还专门为此事赋诗),正是他们从这件事中看出杨宪益" 与众不同" 的" 特色" 。 试想一个人平白无故地半夜被从家中骗出,然后大张旗鼓声色俱厉地当众逮捕,立 刻戴着手铐扭送监狱,他居然没事儿似的倒头就呼呼大睡,睡梦中散发出阵阵诱人 的酒香,使同狱的犯人垂涎欲滴,犯人们望着这个" 醉老头儿" ,不知他是何方神 仙。怪不得那个老犯人认为他是因喝酒闹事被关。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是一个 " 阴险奸诈的外国间谍" 。 然而,这只是事物的一面。杨宪益当然有忧虑和愁苦。他说他最不放心的就是 妻子乃迭(他还不知道乃迭也像他一样被捕)和两个女儿。他向看守长讲述了他的 担心: 我说,乃迭十分容易受惊。她发现我被捕,可能会神经崩溃,或者自杀。而我 的两个女儿,一个即将大学毕业,一个中学毕业,她们俩怎么办呢?看守长微笑着 说乃迭很好,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至于我的女儿,我的罪行与她们无关。所以他 们会得到很好的照顾。(杨宪益:《白虎星照命》,236 页,雷音译) 看守长的话使杨宪益放心许多。不知是否有意,看守长在说到戴乃迭时还漏了 一句:" 她很好,跟你一样" 。这使杨宪益确信戴乃迭也被捕了。他没有想到,妻 子受到的是比他严厉的多的" 单独监禁" 的" 待遇" ,而三个孩子因受父母的牵连, 过着身无分文(主要是两个女儿,儿子杨烨在分配工作后有了工资),生活无着且 遭人歧视的生活。杨宪益在自传中说: 如果我在监狱里知道了这一切,我会忧心的多。可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 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仍然是太相信党了。在这种欺骗的话语下,我的担心大大地消释 了。(杨宪益:《白虎星照命》,237 页,雷音译) 从此,杨宪益开始了四年的囚徒生活。关于他的生活环境,杨宪益是这样回忆 的: 我的牢房是集体的,跟很多人在一起。那天(入狱日)晚上有26个人,很挤。 房间跟我现在的房间(指百万庄宿舍--笔者)差不多大。两个炕,通炕(通铺), 人多,不能横着睡,都是竖着睡。就跟沙丁鱼一样一个挨一个。那天晚上很挤,后 来人走了一部分,没有那么挤了。中间有一个铁桶,可以小便。有的时候有犯人忽 然拉稀了,没办法上厕所了(监狱里除规定上午每人每次十分钟不到的大便时间以 外,不许上厕所--笔者),结果就拉在铁桶里面,弄的屋子挺臭,大家都很反对。 不过那是偶然的情况。 吃饭是一顿两个窝窝头,有时有一碗菜汤。一天两顿饭。上午一顿是十点,下 午一顿差不多是五点。没有早饭。我两个窝窝头吃不完,只吃一个半,剩下那半个 给别的犯人吃。有的人饭量大,两个窝窝头不够,觉得饿。我倒是没觉得饿。 菜汤没有油。有时候给我们加一点猪油,病猪熬的油。虽然是病猪,反正熬过 了吃了也没事。饭钱很便宜,一个月的饭钱才四块钱。那个时候没要我们自己掏饭 钱。我们是犯人,要枪毙的。后来把我放了以后,又要我出饭钱。那是后来的事。 犯人跟犯人之间不许讲话,不许告诉自己的案情。可是实际上我们还是偷偷地 讲话。 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上午九点多钟开始读报纸,有时候背语录。报纸就是一份 《人民日报》,别的书不许带。后来才让我们读老三篇,背老三篇,背的不好的要 挨批评。我从来背的都很熟,没什么问题。 大便是每天早上一次。大家集体叫出去,大家排着队,到一个蹲坑的厕所,大 家蹲坑大便。只许十分钟。有的人大便干燥就很伤脑筋。十分钟完了之后就给轰回 来,集体走回来。早上起来之后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洗脸,时间不到一刻钟。洗脸的 地方倒是有自来水。我们匆匆忙忙地洗。有的时候还要赶着洗洗袜子衬衫什么的, 那就很紧张了。一刻钟以后又被带回来。别的时候就在牢房里头关着。 每个月有两次,叫放风--有时候他(看守)忘了,忘了就一次都没有--放风就 是把你们集体的叫出去,到外面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到一个也是关起来的四面有墙 的那么一个地方,上面没有顶,可以有点阳光。在那里头集体地转,转个一圈两圈, 然后再把你们叫回去。放风大概一次十分钟左右。(杨宪益访谈,1994年5 月16日) 关于提审,杨宪益回忆说: 每个人根据他的案情不同叫出去提审。开头的时候挺严格,还夜审,好像挺紧 张似的。夜里,十二点,把你叫起来,叫你出去。还有带枪的人,枪上带着刺刀, 押送你走。好像要押着去枪毙的样子。为的是吓唬你一下子。提审都是一套老公式。 一开头对我是很严格的。说杨先生你不要隐瞒什么,你的事是铁板子钉钉的,都是 实打实的,隐瞒也没有用。你老老实实交待吧。你不交待的话,明后天早上我们就 要公审,公审完了我们就拖出去枪毙了。你还是老实交待好。交待了可以不枪毙。 ……刚一开头的时候他问我你知道犯了什么罪?我说我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他说你 想隐瞒是没用的。你的材料有一房子那么高,都是你的材料。我们都调查清楚了, 你还是老老实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就是那一套玩意。 第二天早上起来给我一搭子纸,让我写材料。我也不知道写什么,只好把过去 认识的人,朋友和亲戚的名字都写下来,我跟他们是什么关系。中国人我大概交待 了一百五十个人,外国人我写了一百个人。我写了一大堆材料给他。他看这个什么 都不重要。他说你这是故意隐瞒。你再不老实我们就把你提去公审。我们刚刚毙了 一个遇罗克。就是天天闹那一套。 开头的时候半夜里提审过两三次。后来一般都在下午的时候多。在林彪出事以 前比较严厉,好像是动不动就快提走了,给枪毙了。林彪出事以后比较缓和了一些。 后来看起来不像要给拉出去枪毙的样子了。(杨宪益访谈,1994年5 月16日) 笔者在采访中曾问杨宪益这样一个问题:审讯者说的要" 公审" 要" 枪毙" 的 话,你当时认为仅仅是威吓还是有可能真的实现?你怕死吗?杨宪益是这样回答的 : 我觉得有可能实现的。因为那时不断地传讯,每一次都很凶很凶。总是警告我 说一两天又要搞公审了。那时候是搞过好多次公审,每次公审都枪毙几个人。不过 我当时也不大在乎。因为我好像是怕疼,受刑我是害怕的。可是要是死的话我一点 也--从来我对这事不怎么关心。要真是拖出去枪毙,毙了就毙了。就算了。(杨宪 益访谈,1994年5 月16日) 黄苗子先生在一篇谈杨宪益的文章中说:" 昔金圣叹有言:' 杀头,快事也, 圣叹于无意中得之,不亦妙哉!' 个中境界,宪益有焉。" 黄苗子不愧是杨宪益的 朋友,他对杨宪益精神世界的把握有独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