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太阳、月亮、星星” 1985 年1 月3 日,姚雪垠应邀以著名作家的个人身份到新加坡参加“国际华 文文艺营”和“新加坡华文文艺金狮文学奖颁奖大会”。当他刚下飞机,踏上这个 绿意盎然的狮岛之国时,一位衣着入时,风度洒脱的报社女记者,热情地迎了上来。 “姚雪垠先生,太阳、月亮、星星,你更喜欢哪一个?”女记者直看着姚雪垠 问。 “很抱歉,对你提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姚雪垠边走边悦。“因为你是新闻 记者,我一讲你们就要发表,我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让人议论这些事,多不好意思!” “既然如此,就不让姚先生为难了!”女记者笑容可掬地看了姚雪垠一眼,继续提 问道: “姚先生,你看我象哪一个?”“基本象月亮!”“可我有时也象太阳。” “是啊,这并不矛盾!”一个星期之后,当姚雪垠从新加坡到香港时,《亚洲周刊 (英、文)》杂志的女记者又来对他进行采访。当她长达三个多小时的采访行将结 束时,这位女记者又问姚雪垠: “你看我是太阳?还是月亮?还是星星?”“你本是月亮!”“很对,我也这 样想!”“我的这位助手呢?”女记者一边高兴他说,一边指着同她一起来的另一 位小姐又问道: “这不好判断,因为她没有说话。”姚雪垠回答说。 他们是在干什么?是在相面,还是猜谜语?似乎使人摸不着头脑。其实,要知 道这个问题并不难,只要先看看下面的这一段小说: ……陶春冰说: “我近来正在研究三种少女型。我们日常遇见的少女,不管是在学校读书的, 或已参加救亡工作的,大体上都可以分别的归入一型,你们愿意不愿意听讲这三种 少女型?”“愿意!”他们一起说。 “这是三种类型,”陶春冰开始说:“代表着三种基本性格,但一个姑娘……” “一个姑娘可能具有两种性格,或三种都有一点,问题只在看哪一种占主要成份。 比如,她的性格中有一部分是第一型的,有一部分是第二型的,如果第二型的成份 最多,她就是第二种女性。”“陶先生,我是属于哪一型的?”黄梅急着问。 “我呢?”陈维珍跟着问,停止了捕鱼工作。 “看你们急的!”林梦云拦住说,“陶先生还没把三种性格的特点解释清楚呢。” “陶先生……”韩秋桐本来想问,她自己是哪一型,但听了小林的话立刻把舌尖一 伸,把羞红的脸孔藏到小林的怀里:爱羞的小声问道: “你自己属于哪一型?”“不要理他们,”杨琦向陶春冰催促说:“你快点解 释吧。所了以后我还赶紧去画画哩。”陶春冰停止了笑。首先,他声明说,这三种 性格如果要详细而具体的报告出来,两个钟头也报告不完;现在只能笼统的谈一谈, 给每一种画个轮廓,跟着他说,如果拿天上的东西来作比:第一种是太阳,第二种 是月亮,第三种是天际闪灼的一颗寒星。拿地上的东西来作比:第一种是瀑布或山 洪暴发;第二种是山脚下,稻田边、或肥沃而静谧的平原上,一道清浅的溪水照耀 着明媚的阳光,永远歌唱着欢快的调子,第三种是清秋时节的塘水中,它是那么清, 那么静,充满寒意,使你觉得它很快会凝结成冰,但只要一丝微风吹过或一片落叶 飘下,都会激起来一阵波纹……陶春冰又继续打了几种比,却举不出来生活上的实 际例子。他的说话的天才是那么的好,一个字一个字都恰到好处,使大家都全神贯 注地静听他,觉得他是在朗诵着一首诗或一段美丽散文。当他的话结束时,全体女 子不约而同地向他要求说: “说下去!说下去!”但他连连的摇着头坚决不肯多说了。 “我替你补充一条,”杨琦接着说,笑着看陶的面孔。“假若拿文学作品来比 ;第一种是散文,第二种是韵文,第三种是一首情诗。”“不,是一种永远不肯写 出来的情诗。”陶春冰替他修正说,于是两个人大笑起来。 黄梅立刻觉得他自己有了新的发现,非常得意地抢着叫道: “我知道小林是月亮,罗兰是星星!”“别扯我,我什么也不是!”罗兰推了 黄梅一下说,不过在他心中早就自认为是第三种女性了。 “黄梅,你为什么不提你自己?”杨琦问。 “你觉得自己是哪种女性?,“她是太阳!”林梦云和陈维珍同时叫道,随后 小林又转向陶春冰: “陶先生,黄梅是第一种女性不是?”不等陶春冰答话,陈维珍焦急的连声嚷 叫着问她自己应该属于第几种,惹得大家哄笑一阵。杨请望着她用鼻子哼了一下说 : “小孩子,什么也不是。”“她有点近于太阳,”陶春冰说,“不过将来还会 变的。”韩秋桐伸一下舌头问,“第二种的成份我也有,第三种的成份我也有,陶 先生,我到底算哪一种?”林梦云急着问:“张茵算哪一种?”陈维珍跟着叫: “王淑芬算哪一种?”“见鬼!”黄梅突然截断大家说:“我以后非把男的也归成 三种类型不可!陶先生,你说男的也可以归纳成三种么?”这是姚雪垠在45 年前, 当他还是三十岁的时候,在抗日战争期间写的长篇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中的一 段有关“女性三型”的描述。从那时至今,时间虽然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但因这 部小说曾先后在香港有三种翻印本,在香港和南洋各地华人读者中深入人心;所以, 当姚雪垠一来到这些地方的时候,他的读者便争相向他提问,要他判断是属于哪一 种女性,这种现实中的场面,比小说中描写的场面,并不逊色。这真是无巧不成书, 书外还有书啊! 这种情景的出现,在文学史上极为罕见。它对作者来说,是一种奖赏和光荣, 对读者来说,是一种幸运。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抗日战争时期,那战火纷飞的年代,来看看姚雪垠和他的 《春暖花开的时候》的有关情况吧: 《春暖花开的时候》是姚雪垠青年时期的代表作,也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还是抗战开始后,我国出现的第一部反映抗战生活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也标志 着他在文学创作道路上的一个转折:从此以后,他的兴趣就由创作短篇转向长篇。 这部作品写的是抗战初期台儿庄战役前后,大别山下一个讲习班中一些救亡青 年的故事。作者在小说中,不仅深入描写了这群救亡青年的性格和心理,反映了他 们的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成功地塑造了被称为“女性三型”的——太阳、月亮、 星星三个主要人物;而且把救亡活动同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与反抗封建势力的斗争, 联系起来进行分析,深刻地反映了抗战爆发后发生在社会上和家庭中的思想冲突, 如处处存在的进步与反进步、积极拥护抗战与消极拥护抗战的矛盾等;此外,从国 共之间的十年内战,经过九·一八事变,一二·九运动,双十二事变,依靠全国人 民的努力争取,实现了国共在抗日的共同目标下的第二次合作,由于抗日战争的全 面爆发,原有的阶级关系在历史的巨变中受到猛烈震荡,产生了新的深刻分化和联 合。这一切新的历史现实,也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反映。 七·七事变以后,姚雪垠亲身参加了抗战斗争,置身于“抗日救亡”的历史洪 流,直接感受,所见所闻,为他创作长篇小说开辟了广阔大地,打下了坚实基础。 1939 年春天的那些充满诗意的夜晚,在湖北襄樊,胡绳和郑楚云等同志,常 常在晚饭后来到姚雪垠的住处,围着摆着咸牛肉和花生米的一张小桌,一边喝酒, 一边漫谈古今中外,天上地下,无所不及。他们也谈到抗日救亡工作中的姑娘,而 且越谈越多,越谈越深,谈着谈着,一个个少女便在他们的心里活了起来。而且通 过对这些姑娘们性格的分析,渐渐地他们议论的真实生活中的少女,便被大家归纳 塑造成了完整的三个女性文学典型。为着议论方便,姚雪垠把这三个少女的典型称 为太阳、月亮、星星。因为在议论过程中,姚雪垠对少女性格的研究,有精辟的独 到的见解,大家都称他为“少女心灵的探险者”。姚雪垠的这部长篇小说,就是在 这时酝酿形成的。 1939 年夏天,胡绳到重庆主编生活书店出版的《读书月报》,写信向移居老 河口的姚雪垠约稿,要他把酝酿的长篇小说尽快写出来,《读书月报》将从第一期 开始连载。这一敦促,竟成了姚雪垠这部长篇小说能够写出的关键。 姚雪垠在动笔之前,给他的小说名为《春暖花开的时候》。因为他认为,自从 1929 年大革命失败之后,这便是第二次革命的高潮。一二·九运动是一声春雷, 抗战开始后就进入春暖花开的时候。虽然会有急风暴雨,但春天的来到毕竟是不可 阻挡。国民党右派势力对抗日青年的压迫打击,会使抗日青年发生分化,但是主流 继续前进,很多青年会锻炼得更成熟、更坚强,勇敢地投入民族革命的洪流。这是 《春暖花开的时候》所要表现的主题思想。 为了能够赶上《读书月报》在创刊号开始连载,姚雪垠只好在“八月秋高怒风 号”的时刻,在日本侵略军对老河口的狂轰滥炸中,艰难地开始了长篇小说《春暖 花开的时候》的创作。 由于日寇的进攻,买不到稿纸,他只好用质松、色黄的当地土法造的粗纸写作 ;由于日本侵略军的飞机经常到老河口狂轰乱炸,他往往不得不一吃过早饭就带着 妻子王梅彩和稿子跑到郊外,向老百姓借一把小椅子,在村外的树下或菜地里,将 稿纸摊在不平的小椅子上,坐在地上,两肘悬空,进行写作。等市里鸣了紧急防空 警报,敌机临近时,他和妻子便赶快伏倒在地上躲避。请想一想吧,那飞机的轰鸣 声、炮弹的爆炸声、机关枪的扫射声,交织在一起,是多么的可怕。每当这时,王 梅彩总是伏在他的身旁惊恐地叫道: “雪垠!雪垠!”他则替妻子壮胆说:“别怕。目标不是我们这里。”当敌机 在疯狂地扫射、轰炸之后,刚刚飞走,硝烟还未散尽,姚雪垠即爬起来,拍掉身上 的尘土,摊好稿子,又继续写作…… 就这样,一张张带有硝烟和泥土气味的稿纸,便不断地从姚雪垠的手上飞往重 庆,读者在《读书月报》上便接连看到他的长篇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 就这样,从1939 年秋天开始,到1941 年1 月,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姚雪垠 的长篇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一直在《读书月报》连载;后来由于蒋介石发动了 皖南事变,《读书月报》停刊,他的写作也即中断;之后,直到1943 年姚雪垠到 了重庆,才将已经停顿了两年多的《春暖花开的时候》,接着写完。1944 年由重 庆现代出版社分三册出版。 这部三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在连载时,就获得读者的广 泛欢迎,在出版后,又成为大后方人们到处谈论的话题,成为少有的轰动一时的畅 销书。头版一万,一抢而光,接着又印了两三次,仍不能满足读者的渴求。 但同时,《春暖花开的时候》出版后,也引起了一系列“最严厉的批判”,其 中有类似于《差半车麦秸》所受到的指责,比如说作品没有“从中国社会、中国人 民内部爆发的”“狂风暴雨般的热情”,没有反映“青年们是怎样的豪壮、热情和 悲凉”,也没有“雄大的,悲惨又欢乐,痛苦又骄傲的,灿烂的图画”等等,但更 主要的是作品被胡风主编的,在大后方较有影响的《希望》杂志,大骂并判定为是 “色情文学”、“市侩文学”、“娼妓文学”,并连带作者的《戎马恋》、《重逢 》等中长篇小说一起,把姚雪垠创作的基本倾向,竟然毫无根据地说成是“色情”。 到底应该如何看待和评价《春暖花开的时候》呢? 经过将近半个世纪时间的实践和检验,历史已经作了公允的裁判:这部作品既 有优点,也存在着缺点,但优点大于缺点,应予充分肯定;那种对它进行恶意谩骂, 把它诬蔑并宣判为“色情文学”和“娼妓文学”的做法,是没有任何事实根据的。 《春暖花开的时候》出版后,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成为谈论的话题、畅销书, 这是由作品本身的优点和独具特色决定的。首先,作品写出了抗战初期国民党统治 区抗日青年的生活,小说中的生活气息很浓厚。它不是从抽象的概念出发宣传抗日, 而始终着眼于写生活。 1969 年香港高原出版社将姚雪垠的《春暖花开的时候》收入《鲁壁文艺丛书 》出版时,编者徐连在这年12 月1 日写的一篇《出版小记》中曾指出: “这本书的确写得很好,文笔流畅,情节动人,人物的性格刻划最为成功。虽 然巴金曾批评过这本书作者对人物的介绍过于繁滞,不过,这一点正适合今日海外 读者的需要,因为大家借此机会可以多了解一些时代背景,抗战时期的生活,小城 市青年男女恋爱心理,以及为今日社会所缺少的爱国情操。”1979 年12 月6 日, 新加坡作家严晖在《星洲日报》上发表题为《姚雪垠及其》一文中说: “《春暖花开的时候》写抗日战争时期在大别山的一群男女的抗战工作和生活 动态。当时相当轰动,大后方的青年读者很羡慕那种生活,觉得新奇又很有意义。 曾经过过那种生活的读者,好象重温旧梦,又思念起那一段活泼生动的日子,即使 抗战结束多年,仍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第二,作者在作品中从生活写人物,塑造 了一群有鲜明性格,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第三,写得美,作品中有许多地方充满 了诗情画意。在这部作品里,姚雪垠把书面语言和口语结合起来使用,使人感觉到 仿佛两股水流:一股平稳清澈,另一股在欢乐地嬉戏,时而分开,时而相遇,互相 衬托,更显出各自的特色,大大有助于塑造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人物。这使他初步 形成了他自己作品的语言风格。朴素、生动、流畅,基本上摆脱了三十年代流行的 欧化气息,基本上达到了他所追求的“看起来顺眼,读起来顺口,听起来顺耳”的 美学效果。这就大大地吸引了读者。 《春暖花开的时候》也有严重的缺点。它出版后,于1945 年5 月4 日,茅盾 曾在《文哨》第一卷第一期撰文进行评论。茅盾说:“本书第一分册出版后,评价 不一。问题是在第一分册太多了小儿女(都是救亡青年)的私情蜜意。”“如果本 书的第二、三分册竟照第一分册那个调子发展下去,则本书之完全失败将不可避免。 幸而第二、三分册中,儿女私情渐渐退居次要地位,一些问题被提出来了。”“作 者终于把这部书挽救过来,不使成为抗战红楼梦。”“但是,本书虽然有不少地方 写得相当细腻而深入(例如写罗兰的矛盾心情,林梦云的恋情等等),有不少写景 抒情的片断看得出作者颇费了匠心,然而从整个看来,不能不说这部书还是写得潦 草的。”茅盾这篇文章中,还对小说的结构、人物和写作技巧等方面,指出了存在 缺点。 确实如此,《春暖花开的时候》是有许多严重缺点。因为这是姚雪垠的“少作”, 是他第一次写长篇小说,他那时只有30 岁,思想水平不高,写作功力还浅,再加 之“且排且写”,问题当然不可避免。 当时间过去40 年后,姚雪垠在80 年代初,谈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时,他 自己也承认小说的结构不严密,布局不完整;在强调写生活的要求下,开始部分浪 费了篇幅,不能迅速展开重大的社会斗争;将三个少女作为小说的中心人物,在一 定程度上妨碍了故事迅速向重大斗争展开;小说没有把小城市的救亡运动同大势紧 密结合起来写等等。为此,他从那时起就将这部小说加以修订,重新出版。经过几 年的修改,在1988 年终于修订完毕,不久将以定稿本的形式同读者见面。 姚雪垠的这部长篇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本来计划写三部,已经出版的为 第一部,后面两部以分别写光明与黑暗的斗争,青年的深刻分化。即第一部作品中 出现的人物,后来都分化了,他们中有的到了游击区,有的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 …特别是当地方沦陷以后,这些青年的家庭有的跟维持会汉奸发生了夫系,有些则保 持了民族气节……总之,不同的人都各奔前程,但主流仍是抗日、进步、革命。 当《春暖花开的时候》刚刚问世,在胡风主编的《希望》文艺刊物上,就遭到 一股极左思潮加宗派情绪的文艺势力的猛烈“批判”和大肆辱骂。从那之后,不少 甚至连作品都没看过的人,也随声附和,跟着起哄,往往听风是雨,人云亦云,竟 形成了社会舆论;看过作品、知道内情的人,见此情景,也不敢主持正义、明证是 非。 这样,在抗战胜利后,当姚雪垠跟一些朋友谈到要继续写完《春暖花开的时候 》,竟得不到任何支持。于是他就只好怀着强烈的愤慨和深深的遗憾,停笔了,使 这部《春暖花开的时候》永远成了一部未完成的作品。 非难《春暖花开的时候》的舆论,一直影响到解放以后,有一部中国现代文学 史,作者似乎都没有直接研究原著,就照抄了胡风等对《春暖花开的时候》的不适 之词。 毕竟乌云终究遮不住太阳、月亮和星星。在1978 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 我国抗战文学研究工作者和现代文学史家,终于澄清了近四十年来少数人强加给《 春暖花开的时候》的各种诬蔑之词。他们认真研读了《春暖花开的时候》的各种版 本,根本没有看到什么色情描写,甚至连挑逗性的字眼也没有。他们公开宣布:这 部作品与所谓色情毫不相干。 但是,多么遗憾啊!姚雪垠和他的作品被误解了三十多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