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幸遇吴晗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1962 年9 月中旬的一天,姚雪垠爬山来到庐山的秀中之秀香炉峰观景,不由 得吟诵起唐代著名诗人李白的《望庐山瀑布》这首诗来。 “香炉峰啊,我今天终于见到了你,果真名不虚传!”他吟罢李白的名诗,一 边贪婪地望着香炉峰,一边自言自语道。 此时,姚雪垠好象被雄奇瑰丽的庐山完全陶醉了,他置身在这风光无比绮丽的 大自然之中,感到了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偷悦。 他是在修改完《李自成》第一卷的初稿后,同武汉市文联主席程云夫妇于7 月 下旬从“火城”武汉来到庐山写作和避暑的。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应程云之约,他们 将《李自成》第一卷中的有关故事,改编成歌剧《闯王旗》。 姚雪垠按照程云的要求写歌词,由程云谱曲;同时,在余暇时间,姚雪垠继续 创作他的《李自成》第二卷,或者看一看《三国演义》、《三国志》,爬爬山。本 来在前些日子,姚雪垠已多次去过庐山的铁船峰,并且写了一篇不到两千字的散文 《铁船峰游记》,从观赏铁船峰的风景入手,阐发了他的美学思想。这天,他把游 记给上海《文汇报》寄出以后,即来到香炉峰观景。 自从1957 年他被错划为“极右派”以来,一直在争分夺秒,伏案写作。艰苦 的劳动,辛勤的耕耘,几乎占去了他所有的时间,从未出来过。如今,他把第一卷 改完了,又有机会到庐山,领受大自然的神奇和优美,休息一下过度疲劳的大脑和 身体,当然感到格外的心旷神怡! “如果回到宾馆再能看到我盼望中的来信,那今天过得就简直太美好了。”姚 雪垠在返回的途中这样想着。 果不出所想,一回到住处,从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寄给他的来信, 已放在桌上。他赶快将信拆开,一口气读完,情不自禁地说:“这太好了!太令人 高兴了!”他完全被这喜出望外的消息振奋了! 文学编辑室给他的来信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吴晗同志非常热情,他于9 月3 日至5 日三天的时间就将全稿(作者按:指 《李自成》第一卷征求意见本)看完,而且看得很认真仔细,有些错了、漏排的字 都改补上了。6 日上午约我们到他处面谈了一次,他给大作很充分的评价,也提了 一些很好的意见(详情待面告)。当时,我们进一步向他提出要求:作者还要写四 卷,有些问题很想向你请教。他满口答应。不过,他10 月间要出国,你因剧本 (作者按:指歌剧《闯王旗》)脱不开身,9 月来不了,但是希望你来京日期至迟 不超过10 月10 日,晚了,吴晗一走,几个月后才回国。”姚雪垠读完信后,就 同他的合作者程云商定:暂时撂下未完成歌词创作的《闯王旗》,前往北京,赶在 吴晗出国前同吴见面。 姚雪垠根本不认识吴晗,但要吴晗看他的作品,是他的心愿。如今,中国青年 出版社不仅帮助他实现了此愿,而且公务繁忙的吴晗,还答应同他面谈,这真使他 大喜过望。 为了表示对吴晗的感激,姚雪垠在下庐山之前,给吴晗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一 方面表示谢意,同时向吴晗请教:《杨嗣昌文集》在何处可以找到? 吴晗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学教授,公认的为数不多的明史专家之一,同时也是一 位独具风格的散文作家。他1909 年8 月11 日诞生于浙江省义乌县吴店苦竹塘村, 比姚雪垠年长一岁,当时担任北京市副市长,主管首都的文教工作。 国庆节刚过,姚雪垠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以极其热情的 态度接待了他们的作者。到京后姚雪垠才知道,吴晗原来是要率中国史学家代表团 去伊朗参加建国二千五百年纪念活动;而且国庆之后他的外事接待任务很重,每天 日程都几乎排得满满的。这更增加了他对吴晗的感激之情。 姚雪垠在到京后的第二天下午,江晓天就接到吴晗秘书的通知,要他和姚在第 二天上午10 点到吴晗家中见面。 当姚雪垠和江晓天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吴晗家里以后,早已在客厅等待他们的 吴晗一边热情同姚雪垠握手,一边高兴地说: “为了欢迎姚雪垠同志的到来,今天我们到北京饭店共进午餐,在那里边吃边 谈。”“谢谢吴晗教授,”姚雪垠说,“我从庐山给您寄的信收到了吗?”“收到 了,不过你太客气了,大可不必!”吴晗回答说。 “《杨嗣昌文集》在哪里可以找到?”姚雪垠乘机向吴晗提出了他在信中问题。 “这本文集,一直未出版,只有手抄本,我在北京大学看过。你去那里可以找到。” 谈了一阵之后,他们就一起乘车来到座落在首都王府井大街南口的北京饭店,在一 个优雅、安静的单间餐厅开始了长谈。 “首先,让我们为姚雪垠同志成功地写出了《李自成》第一卷,干杯!”在午 宴开始时,具有热情豪放性格的吴晗提议说。姚雪垠同吴晗干杯以后说: “不敢当,我今天有幸能同吴教授见面,主要是来请教的,请吴教授对拙作进 行指教。”“我们虽然初次见面,但文如其人,我拜读了你的大作,就对你有了不 少了解。”吴晗对姚雪垠说:“现在就恕我对你的大作直言了! “我认为,《李自成》第一卷是一部写得很好的书。写法,完全符合历史实际。 比如崇祯皇帝怕与清兵打,又不敢说;高级将领中,卢象升不支持对清言和等。” 吴晗首先这样评价说。然后他拿起公筷,又是给姚雪垠盘里夹菜,又是劝酒,当他 和姚雪垠、江晓天又干过几杯以后,吴晗的“肝胆照人,才华焕发,豪放不羁,忠 厚诚笃”的性格便充分显示出来。接着他继续说: “在人物的塑造上,有些虚构,如高夫人、喻上猷,但是处理得好,既合理, 又真实。统治阶级方面,崇祯、卢象升、杨嗣昌等写得好。农民军方面,张献忠写 得好。李自成的水平比张献忠高,更写得好。高一功、刘宗敏、田见秀等大将,都 各有性格,栩栩如生。 “此外,这部作品语言也很好。写景、抒情都很生动,读来引人入胜,扣人心 弦,使人放手不下。我就是在三天之内,一口气把它读完的。”谈到这里,脸色已 经微微发红的吴晗拿起酒杯对姚雪垠说:“我衷心祝贺你的成功!”“总之,”吴 晗喝完一杯酒后强调说:“我认为《李自成》第一卷的质量绝不在《水浒》之下, 甚至比《水浒》还高;如果拿它同《三国演义》比较,我看它也超过了《三国演义 》。因为罗贯中的作品既没有写生活,结构也不完整。”姚雪垠听到这里,感谢他 对于自己的作品给予这样高度的评价,但他并不感到吃惊。因为他在1961 年夏天 写完《李自成》第一卷的初稿后,就已经明确地认识到了吴晗方才所谈的问题,并 且为此还曾专门作诗一首: 百代风流各创新,前贤未必绝无伦,今人自辟康庄路,不拜施罗马后尘。 如今,他对自己作品的估价终于得到了证实,内心有说不出的高兴,随即拿起 酒杯对吴晗说: “现在让我来敬你一杯,你公务繁忙,自己又要写作,还花费了许多时间,如 此认真仔细审阅评价我的作品,真使我感激不尽!”“雪垠同志,你这样说就见外 了。应该说,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我研究明史,你写明代的历史小说,目的都是 一个……我能看到你将明史中的有关重大事件,写成这样好的长篇历史小说,形象 生动地再现当年的历史和生活,真感到高兴。”吴晗同姚雪垠干杯后,接着又认真 地说: “当然你的作品也有一些问题,或者叫作不足之处,仍需作一些修改。 “首先,对内部民族关系处理问题,这是一个根本的原则问题。明清关系,汉 满关系,绝不能写成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比如作品中写满入侵,明抗清,都不对。 只能作为国内兄弟民族之间的关系,内部矛盾处理。因此,原来作品中有的提法要 改,如中国如何,满鞑子等,不改就是原则性错误。 人物对话可以,但叙述语言中一定不能这样用。 “第二,你作品中的明朝人物对话一般很好。但仍有一些现代语汇,这也要改。 在关于宫廷生活描写中,有点象《红搂梦》,这倒可以。 “第三,按察使与巡按使是两码事,但稿子的注释中却把二者混淆在一起了, 这我已给你改过。 “第四,稿子中还有一些错别字和漏字。除我改过的之外,还需你再认真改正。 “以上就是我看了《李自成》第一卷的意见,供你参考。”吴晗对姚雪垠说。 “你的意见很好,对我鼓励很大,帮助很大。在此,我再一次向你表示衷心的 感谢。”姚雪垠诚挚地说:“对于你肯定和鼓励的地方,我在修改时将继续提高; 对于你指出的问题,稿子中确实存在,我在修改时一定认真改正。”“除此之外, 我还有两个问题向吴教授求教。”姚雪垠继续说: “第一是关于《李自成》全书的篇幅问题,我计划要写五卷,你认为如何?” “我建议你只写三卷,象曹雪芹的《红楼梦》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那样长 就行了。不必写五卷。”吴晗回答说。 “一般来说,写长篇小说好象有一种规律,往往越写越松劲,到后来变成了强 弩之末;所以你建议我写三卷是有道理的。”姚雪垠说:“不过,今天我想向吴教 授谈谈我写五卷的理由,不知可不可以?”“当然可以,请你谈吧。”吴晗说。 “我计划将《李自成》写成五卷,主要有两条理由。”姚雪垠有条不紊地说: “第一,我认为一部小说写多长,主要决定于它的内容。在长篇历史小说《李 自成》中,我准备反映在17 世纪中叶,我国历史的各个主要方面的矛盾斗争和生 活面貌、各个阶级和阶层的历史动态、各种政治力量的代表人物等等。现在,我对 《李自成》全书五卷的内容和结构已有了通盘的考虑,而且越往后越波澜壮阔,直 到尾声还会激动人心。 “第二,我认为象我国这样人口众多、幅员辽阔,又具有悠久文化历史的伟大 的社会主义国家,除应该产生各种优秀的文学作品外,还应该产生一部或多部在内 容上和艺术上,都能够和我们的伟大祖国的宏伟气派相称的大部头小说。我愿意为 此作出毕生的努力!”谈完这两条理由,姚雪垠紧接着又把《李自成》后四卷直到 “尾声”的主要内容,包括要表现的重大历史事件,每卷相对独立的主题思想,主 要人物活动和主要故事情节,都简要他讲给吴晗和责任编辑江晓天听。 在姚雪垠讲述的过程中,有许多地方,特别在谈到第五卷和尾声部分时,他完 全进入了角色,完全被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和故事情节所感动。他饱含热泪,泣 不成声,往往要停顿良久,才能继续讲述。为此,吴晗也深深受到了感染。他听后 激动地对姚雪垠说: “好!我赞成你写五卷的计划,就写五卷吧!”“谢谢吴晗教授对我的理解和 支持!”姚雪垠说:“现在,我向你求教第二个问题:我担心我的小说出版以后, 可能有的历史学家不同意我在书中对有关历史问题的看法,他们从历史问题上写文 章批评我的观点,使我陷入对有关历史问题的争论中,不能集中精力写小说。” “你只管写下去,不必为此事担心。”吴晗听了姚雪垠这番话后,慷慨豪爽地用手 将桌子一拍,说: “如果真有人从历史方面批评你,你不必管,我吴晗站出来替你打笔墨官司!” 就这样,吴晗在约见姚雪垠和江晓天的时候,他们十分投机,畅所欲言地边吃边谈 着,从有关《李自成》的重要问题,到历史、历史小说…… 就这样,这位中国的明史权威,刚强、正直的学者吴晗,在明知姚雪垠是摘帽 “右派”的情况下,他不以人废言,不怕担风险,为了繁荣和发展祖国的文学事业, 大胆、真诚、坦率地实事求是地对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一卷作出了公正的评价, 并支持了姚雪垠正确的历史论点和全书创作计划,使处在困境中的姚雪垠精神上受 到了极大的鼓舞,使中国青年出版社更加坚定了出版《李自成》的信心,为出版《 李自成》开了绿灯。 就这样,吴晗和姚雪垠从上午11 点一直谈到下午2 点多,还话犹未尽…… 这次在北京饭店的长长的午宴和长长的交谈结束后,吴晗用车把姚雪垠送到东 城十二条老君堂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分手的时候,吴晗对姚雪垠一再叮嘱: “等我出访伊朗回国以后,希望你随时来家交谈。”但姚雪垠万万没有想到, 他同吴晗的这第一次晤谈,竟然成为永别! 姚雪垠同吴晗见面后,刚刚过了两年多,在十年动乱前夕,这位真诚坦率、才 华横溢、成就卓著的学者,竟被林彪、江青作为第一个批判对象,揪出来示众,从 而揭开了所谓“文化大革命”的序幕,成了国内外瞩目的人物;接着,他受尽了各 种难以忍受的摧残和折磨,于1969 年10 月11 日被迫害死在狱中。直到1979 年7 月9 日,吴晗同志的冤案才得到平反昭雪。 对吴晗的不幸遭遇,姚雪垠一直深感捅惜。每当他回忆起这件事情时,总是说 : “吴晗是我在创作《李自成》过程中所遇到的一个知音。假若他不被残酷迫害 而死,打倒‘四人帮’以后仍然健在,必将继续在党的文化事业上,在史学上作出 巨大的贡献。我将永远感激他!怀念他!”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