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按照《临时约法》规定,参议院成立后十个月内应举行国会选举。1912年 8月10日,袁世凯公布了参议院制定的国会组织和议员选举法,并下令在全国进 行国会议员选举。议员选举法规定:选举人和被选人都有财产和社会地位的限制, 工农大众被严格地排斥在这种所谓的“民主政治”之外,在一个拥有四亿人口的国 家,全国有选举权的“公民”仅四千零八十六万七千余人。就是这种少数人的资产 阶级性质的“民主”,袁世凯心里很不以为然。只因迫于大势,不得不作出欢迎的 姿态。 袁世凯效忠共和国的誓言及虚伪的姿态,增加了资产阶级各派系在中国实现议 会民主政治的幻想。民国元年春天,“国内人士纷纷组织政党,一时风起云涌,政 团林立,总计大小将近二十团体”。②为取得即将召开的国会中的多数席位,各党 派纷纷改组、合并,大为活跃。原来,推翻清政府后,不少同盟会员认为他们多年 来孜孜追究求的政治理想已经完满地实现,因此,在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时,同盟会 便开始分化。章太炎(1869—1936)因对组织临时政府、选举总统颇持异 议,乃联络旧日光复会会员及清季预备立宪公会人士张謇、程德全、赵凤昌、熊希 龄、汤寿潜等,组织“中华民国联合会”,对同盟会采取敌视态度。该会成立不久, 即与立宪公会协议合并,改称统一党,他们幻想袁世凯能“厉精法治”,“以厝中 夏于泰山磐石之安”。③同时,孙武等人则与一部分湖北籍的官僚和立宪分子相结 合,给组成民社,拥护黎元洪。 1912年5月,统一党,民社和国民协进会合并,组成共和党。共和党以清 末立宪派为中坚,以湖北都督黎元洪为后援,成为同盟会的劲敌。 同盟会为了与共和党对抗,同年8月与统一共和党、国民共进会、国民公党和 实进会合并,改组为国民党。同盟会改组后,改变了原来的宗旨。如会章宗旨原为 “实行民生主义”,而国民党则改为“实行平民政治”。另外,由于旧官僚、政客 和立宪派加入,国民党组织庞杂、涣散,内部派系林立。当选为理事长的孙中山, 在党内被视为脱离实际的理想派,处于无权的地位。一切党务都由代理理事长宋教 仁主持。国民党是当时反对袁世凯独裁的唯一大党,其主要势力在广东、江西、安 徽、湖南及江苏等省。 袁世凯一直密切地注视着各党派的活动,对与他为敌的国民党尤为注意。他一 面暗中派人打入国民党,刺探情报;一面千方百计地拉拢国民党上层人物。在他的 利诱和威胁下,国民党人孙毓筠、胡瑛等很快堕落为醉心利禄的政客。他们挂着 “革命党”的招牌,对袁揣摩迎合,亦步亦趋,成为国民党内的拥袁派。富有正义 感的革命党人无不冷眼视之。 与此同时,袁世凯还极力笼络仍在日本的梁启超,企图利用他与同盟会往日的 敌对情绪,组织政党,以便牵制国民党的力量。当时,梁启超也正亟谋出山,便不 计戊戌政变的旧怨,与袁世凯勾结,并幻想依附袁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袁、梁 之间从1912年初就直接有书信电报往还,讨论政党、财政诸问题。当袁世凯接 到梁氏祝贺他当选临时大总统的电报后,2月23日回电说:“力小任重,承贺惭 谢,迭奉函示,受益良多,感佩无极,尤盼禊教。”同一天,梁氏给袁一封热情的 信,献策道:“今后之中国,非参用开明专制之意,不足以奏整齐严肃之治。”还 说“善为政者,必暗为舆论之主,而表面自居舆论之仆”。如要做到这一点,就必 须“访集国中有政治常识之人,而好为政治上之活动者礼罗之,以为己党而已”。 ④袁世凯感到正中下怀,回信说,“如豁雾而见青天,以是知大贤之吐属不同,匪 独私意已也”,⑤袁还屡次自述想念甚殷,希望梁氏早日归国。在袁的支持下,经 梁氏策动,以汤化龙为首的共和建设讨论会吸收了国民协会、国民新政社、共和促 进会、共和统一会及共和俱乐部等五个小党,于10月组成民主党。汤化龙担任理 事长,骨干有林长民、孙洪伊等。为了与国民党相抗衡,民主党成立后立即与共和 党协商合并问题。梁氏应袁世凯电邀回国后,于10月进京谒见袁,“密谈一次”。 ⑥从此,袁每月馈赠梁三千元,将来民主、共和两党合并后,“许助二十万”。梁 则表示“非五十万不办”。⑦嗣后,因两党矛盾尖锐,暂打消了合并之意。不久, 梁氏到天津办《庸言》杂志,造舆论,养声望,为组织一个与国民党相抗衡的立宪 派大党作准备去了。 袁世凯虽然在幕后极力操纵党争,外表却装作“急于融洽党派”,⑧而且一贯 标榜自己只知“爱国利民”,最没有党派成见。当各党由于他的挑拨而争吵不休时, 他又发布通令劝告各党“蠲除成见,专趋国利民福之一途”,甚至假装痛切地说: “方今民国初兴,尚未巩固,倘有动摇,则国之不存,党将焉附?”⑨当时,从党 的纲领上看,国民党和共和党、民主党几乎没有多大差别,所不同的主要是对袁世 凯的态度:国民党主张分袁的权力,监督袁;共和党和民主党则赞成袁独裁。袁看 到他们争吵不休,暗自高兴。因为这种无休止的争论正使他得以证明独裁政治是十 分必要的。 尽管袁世凯千方百计地削弱国民党的力量,国民党在1912年底至1913 年初的国会大选中仍然取得了胜利。在参议院和众议院两院议员中,国民党共占了 三百九十二席,共和党、民主党以及由共和党分裂出来的统一党三党合起来仅占二 百二十三席。这使袁世凯大为失望。国民党人却因此踌躇满志,准备利用在国会的 优势,组织真正的“政党内阁”,削弱袁的权力,并预定由宋教仁担任内阁总理。 宋教仁(1882—1913),字初,号渔父,湖南桃源人。他是一个有理 想的、有操守的忠实于资产阶级民主制度的革命党人。在他做农林总长时,有一天 去谒见袁世凯。袁氏因见他身穿破旧西装,问道:“君着此服已几年?”他答: “留学日本时所购,穿已十载矣。”袁感慨不已,赠以银行存折一本,说:“为数 无多,可置新衣。”宋婉辞不受。袁问:“何故?”宋说:“贫者士之常,今骤贵, 乌能忘其本。衣虽褴褛,体尚可蔽,奚必尚华丽。”袁喟然叹了一口气,似乎怀着 敬佩之意说“余生平阅人多,如君志节,亦仅见也。”⑩宋教仁热衷于议会政治。 国民党在国会占了优势,使他陶醉在幻想的胜利之中,他天真地以为控制了议会, 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成立政党内和制定民主宪法,使中国走上民主宪政的轨道而得到 “长治久安”。他满怀希望地于1913年1月离开北京,到南方各省旅行,作政 治鼓动,在所到之处发表演说,批评袁世凯政府一年来的政策,言论风采,倾动一 时。在宋教仁看来,发表政见,评论政府失政,正是自己爱国的表现。然而,却引 起袁世凯的仇视。袁认为这是“非难政府”,故意“捣乱”。当时,宋教仁及其他 国民党人在各地的演说词,都登载于报纸。总统府秘书按日剪呈袁。宋在湖北黄州 的演说词“甚激烈”,袁阅后,极为不满地说:“其口锋何必如此尖刻!” 袁世凯视权力如性命。半年前,他用了很大气力才把内阁控制起来,现在国民 党居然要把它夺回去,再变为束缚他的工具。这使他十分气恼。更何况宋教仁是一 个不受羁绊的革命党人,这种人做上内阁总理,要比唐绍仪更可怕。在权力发生危 机的时刻,袁氏从来主动出击,不择手段。他立即通过特工头目洪述祖,传令应夔 丞制造了一桩震动全国的大血案。 洪述祖挂名内务部秘书,实际是袁世凯直接指挥的特务头目,他用筹办长江水 上警察的名义,往来于上海、北京之间,专门负责监视和对付革命党人。应夔丞则 是洪述祖奉命收买的重要特务。他本来是上海的流氓、帮会头子,辛亥革命时攀附 沪军都督陈其美,当上都府谍报科长。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时,由陈其美推荐,担任 总府庶务科长兼管孙中山的侍卫队。不久,由于违法乱纪,被孙中山撤职,悻悻地 回到上海,重操帮会旧业。他改组青红帮为“国民共进会”,自任会长,在长江沿 岸各城市活动,鼓吹“二次革命”,曾被黎元洪通缉。袁世凯得知应夔丞对孙中山 等人怀恨在心,便派洪述祖到上海,以商谈解散共进会为名,秘密收买了应。为了 遮掩应的特务身份,洪述祖介绍他充当“江苏驻沪巡查长”。 1912年10月16日,江苏教程德全致袁世凯密电说:“今晨洪述祖挈应 夔丞来宁谒见,当即晓以利害,动以大义,应亦自承情愿效力……现已委应夔丞为 驻沪巡查长……惟去年上海光复,应夔丞垫用款项实属不赀,据称亏累十七万余, 即孙中山汽车亦应所制备,其他概可想见,其党徒厚望孙中山、陈其美量予位置, 今皆不克如愿,仍复聚而不散,察其情形似非月给三千元不能应付,此间因财政支 绌,现仅许月给巡查公费一千元……此电达,乞密不宣。”18日,袁世凯回电说 :“叶电悉。尽筹周至,掺纵咸宜,造福江域,诚非浅鲜,莫名慰佩。不敷之两千 元,可由中央拨付。惟此人迭接武昌文电通缉,须加特赦,统俟洪述祖回京再商办 法。”紒紜矠洪述祖回京向袁世凯报告后,袁即指示黎元洪取消通缉令。12月, 应夔丞至北京。袁又传见,并以解散共进会为名,批给应夔丞五万元活动费。从此, 这个一度混入革命队伍的帮会头子,便卖身投靠袁世凯,成为袁豢养在上海专门对 付革命党人的一只恶犬。 1913年春,宋教仁在湖南、湖北、安徽、江苏等省旅行后抵达上海。3月 20日夜,由上海启程打算返回北京,当他刚刚走进火车站,就被应夔丞所收买的 兵痞武士英用枪击伤,伤势十分严重,延至22日即逝世,终年仅三十一岁。宋教 仁对袁世凯的反动本质始终缺乏认识,临终前,他还给袁世凯发了一个电报,既悲 愤又沉痛地说:“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会得确定不拔 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袁世凯得到宋教仁被刺的消息,满心高兴,表面上却装出十分惊讶的样子说: “竟有这种事吗?快拿电报来!”看过电报,又故作痛惜地说道:“国民党失去宋 初,少了一个大主脑,以后越难办事了。”他接边给程德全发了两个电报:一、命 令“迅缉真凶,穷追主名,务得确情,按法严办”,并假惺惺地谴责暗杀之风;二、 派兵对革命党人黄兴等“妥为保护,以昭慎重”。同时,他凭空捏造了国民党内部 倾轧的谣言,授意御用报纸广为传播,妄图以假乱真,转移视线。暗杀宋教仁的地 点,特地选在“十里洋场”的上海,这里又是国民党的大本营,袁世凯满以为经过 如此一番布置,宋案查不出结果,国民党领导人之间将互相猜疑,陷于分裂。不仅 政党内阁将化为乌有,从此国民党也会一蹶不振,不能再和自己为敌了。 然而,事出袁世凯的意料,23日有一个古董商向上海租界捕房报告说:一星 期前,他到应夔丞家里兜售古董字画,应拿出一张照片来,叫他把照片上的那个人 杀掉,许给一千元。他拒绝承担这件事。今天,他在报上看到宋教仁的照片,正是 应叫他暗杀的对象。捕房根据这个线索,当天逮捕了应夔丞,次日正凶武士英也落 网,而且从应家中搜出五响手枪一支,应与洪述祖、赵秉钧往来密电本和函电多件。 消息传到北京,袁世凯异常焦急。于3月29日密电程德全说:“连接南方私 人来电,宋案牵涉洪述祖,是否确实?究何情节?宜速查复,以凭核办。”接着, 又电催程说:“宋案心烦啧,亟盼早见证据,望速照迭次电嘱,速行检齐报告。” 袁世凯的机要秘书张一也多次密电程,催他把“牵涉中央证据速向英厅索取”,派 人带京呈阅。并特别叮嘱“可不作正式报告”,等等。紒紝矠由此可以想见袁世凯 心慌意乱的情形。 在孙中山和黄兴的强烈要求下,程德全被迫于4月26日将查获的证据向全国 公布,其中最重要的函电有以下各件:1月14日,赵秉钧致应函:“密码送请检 收,以后有电直寄国务院可也。” 2月2日,应致赵秉钧冬电:“孙、黄、黎、宋运动极烈,民党忽主宋任总理。 已由日本购孙、黄、宋劣史……用照辑印十万册,拟从横滨发行。” 2月2日,洪述祖致应函:“紧要文章已略露一句,说必有激烈举动。弟(指 应)须于题前径电老赵,索一数目。”4日又函:“冬电到赵处,即交兄手面呈, 总统阅后颇色喜,说弟颇有本事。既有把握,即望进行。”8日又函:“宋辈有无 觅处,中央对此似颇注意。”12日又函:“来函已面呈总统总理阅过,以后勿通 电国务院,因智(赵秉钧字智庵)已将应密本交来,恐程君不机密,纯令归兄一手 经理。”紒紞矠3月13日,应致洪述祖函:“民立记初在宁之演说词,读之即知 其近来之势力及趋向所在矣。事关大局,欲为釜底抽薪法,若不去宋,非特生出无 穷是非,恐大局必为扰乱。” 同一天洪述祖致应电:“毁宋酬勋,相度机宜,妥筹办理。” 3月14日,应回洪寒电:“梁山匪魁(指宋)四出扰乱,危险实甚,已发紧 急命令,设法剿捕之,转呈候示。” 3月18日,洪述祖致应电:“寒电立即照办”。次日又电催:“事速照行”。 3月21日凌晨两点,即武士英刺宋后四小时,应致洪述祖号电:“二十四分 钟所发急令已达,请先呈报。”同日又发个电:“号电谅悉,匪魁已灭,我军无一 伤亡,堪慰。望转呈。” 3月23日,洪述祖致应函:“号、个两电悉,不再另复,鄙人于4月7日到 沪。”紒紟矠这些证据一公布,宋案真相大白。南方国民党人群情激愤,一致谴责 谋杀主犯袁世凯,强烈要求传讯赵秉钧,逮捕洪述祖归案。 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袁世凯也从未想过低头服罪。他暗令洪述祖到青岛租界 内躲避。洪抵青岛后,通电声明致应夔丞函电中所涉袁、赵之辞,都是“假托中央 名义”,并狡辩道:“毁宋仅欲毁其名,何得认为谋杀之证据。”紒紡矠赵秉钧也 出来为自己开脱,为洪述祖圆谎。他在致北京《民立报》记者函中说:“奉差各省 特派人员,向用密码报告,因作函将密码送去。”至于洪、应来往函电,他从未阅 过,完全是洪述祖“招摇”或“隐射”。最后装出无辜受牵累的样子说:“鄙人德 薄,横遭訾议,亦命运使然。惟抚念生平,四十即抱消极主义,五十以后即抱厌世 主义,津沽伏处,久无问世之心。”言下之意,像他这样一个有遁世之想的人做不 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紒紣矠后来,上海特别法庭坚持要他出庭,他便凶相毕露地 说:“宋之被刺,正犯为武士英,嫌疑犯为应夔丞,与洪述祖究有何干系,尚未判 定。”要他“出庭受质”,完全是“野心枭桀攘夺政权,藉端发难,含血喷人。” 紒紤矠袁世凯见矢口抵赖不能摆脱被动局面,遂反守为攻,指挥京津警特机关制造 “血光团”假案,硬说黄兴是“血光团”团长,派遣大批团员潜入北京暗杀政府要 人。一时众口喧腾,到处哄动。京津军警四出搜捕“血光团”,乘机逮捕了国民党 议员谢持,弄得人人自危。袁世凯还装模作样地请赵秉钧等政府要人迁居北海,以 便警卫。又下令在总统府内实行宵禁,好像真有一个什么“血光团”在活动。北京 检查厅根据一个被收买的女人的供词,票传黄兴到案对质,借以抵制上海法庭传讯 赵秉钧,转移全国人民的视线。 袁世凯玩弄这些鬼蜮伎俩是徒劳的。惊心动魄的血案,使孙中山从修筑二十万 里铁路使国家富强起来的幻梦中猛醒。他开始看清了袁世凯的反革命真面目,认识 到“非去袁不可”。3月底,他从日本回到上海,召集国民党人开会,坚决主张立 即兴师讨袁。但是,在这个关系共和国存亡的紧急关头,国民党显得十分软弱无力。 党内分子复杂,号令不一,就是从前属于同盟会的革命党人,认识也极不一致,黄 兴等人对武装讨袁缺乏信心,认为革命军队“甫经裁汰,必须加以整顿才能作战”, 极力主张“以法律解决”。紒紥矠战争是政治通过暴力手段的继续。当国民党人辩 论不停、莫衷一是之时,袁世凯则先发制人,把反革命的“统一”战争摆到他的议 事日程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