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锅肉的哲理与吃的感悟(2) 姨父还夸说,在南方山区打仗,只要季节合适,搞吃的就比较得心应手。比如 抗日南下支队到了湘北山区,山里的农民很少很穷,部队没有粮食吃,可是不要紧, 满山都是竹子。正是竹笋疯长的季节,你蹲下拉屎的时候,就会有什么东西一拱一 拱地从地底下拱出来直顶屁股,那就是你要吃或是主动要你吃的竹笋。接着又忽地 发现了天然的、自带油盐的肉食。就派一个人在山上放哨,其余的人都下到河沟里 捉虾,是手指那么长、没有见过人的大虾。大家站在深水里围追堵截,虾就游到浅 水滩欢蹦乱跳地当了俘虏。把虾放在锅里慢慢焙熟,虾皮里就“”地冒出油来,虾 肉和虾皮都是咸的,大家就美美地分享了自带油盐的美味。那是战争年代的宴会。 总之,姨父由党的八届六中全会上的回锅肉说起,一发而不可收地讲了与饮食 和美酒有关的一部内容驳杂的历史,而且不回避与吃有关的历史教训。比如南下支 队占领了湘南国民党军队的后勤基地,他搞到一只老母鸡与大家共享,鸡肉却嚼不 烂,还吃出了木头的味道。后来才弄明白,那是一只正在孵鸡娃的“抱鸡婆”, “抱鸡婆”的肉是吃不得的。接着,他们又把点灯用的桐油当成猪油吃了。姨父夸 说,桐油放在油罐里的时候,跟猪油一样是雪白的; 在热锅里化开以后,跟花生油 一样是橙黄的; 吃在嘴里的时候,跟一切食用油一样是香气扑鼻的,问题全出在吃 下去以后,妈呀,那是要上吐下泻的。 姨父在吃的文化上跟“野战”时代告别的一个标志,是进入武汉以后又以战争 的方式吃了最后一顿狗肉。1950年春天,姨父和六姨刚刚调到武汉,就一眼盯住了 一条高大壮硕的狼狗。这是抓获国民党宪兵队的一条警犬,我警卫团战士都不会使 用警犬,就把它拴在一个营的营部里养尊处优。姨父几乎可以肯定这条狗曾与人民 为敌,就对一位营长说,你养它干啥,我瞧着嘴馋!营长就派了两个通信员,一个 牵着狗,一个赶着狗,把狗从营部送到一个闲置的足球场上。姨父让警卫员把它拴 在球门架的横梁上。狗往球门下边一蹲,就露出一副“确保球门不失”的样子,令 人望而生畏。好,今天天晚了,你先神气着,等到明天再整你。第二天,警卫员大 叫,哎呀,狗不见了!姨父往营部打电话说,妈的,你那条狗是怎么搞的?它跑了! 营长说,它记路,昨天半夜就咬断绳子跑回来了。营长又把它送回来,仍拴在球门 架的横梁上。有人对姨父说,吃狗肉不能出血,要把狗吊起来,用水把它灌死,那 样做出来的狗肉最好吃。姨父就叫警卫员把狗吊在球门架的横梁上,用铜壶给它灌 水。狗很大很重,吊不起来。警卫员就用绳子拴着狗的脖子把它拉上去。狗拚命挣 扎着张开嘴来,警卫员就用壶嘴对着狗嘴灌凉水,一边灌,狗一边猛烈地蹬腿甩脑 袋,球门架也吱吱嘎嘎地摇晃着。狗被灌水灌急了,一口把壶嘴咬瘪咬透了,水从 壶嘴旁边喷出来。咣当,铜壶跌了下来。姨父在球门架旁边立着,面对着一场屠狗 的战争。他说这是他最后一个对手。狗终被整死了,就那样湿淋淋地吊在球门的横 梁上。半个世纪以后,姨父还清楚地记得,那只壮硕的黑狗用它尖锥形的牙齿和鹰 勾般的利爪,拚尽全力作了剧烈而无望的搏斗。姨父冷冷地说,他从此再不吃狗肉。 鉴于姨父在吃什么和怎样吃的问题上积累了过于庞杂的记忆,当他终能在金碧 辉煌的大餐厅里操办各种高级宴会的时候,就绝不掩饰他对烹饪艺术和烹饪哲学的 敬仰。他说,我从来不敢在厨房里瞪眼睛,我特别关照后厨里的人。他们忙得满头 大汗的时候,我总要到厨房里看望他们,辛苦你了,坐一坐、歇一歇呀!我抓一大 把茶叶,开水一冲,再给厨师们递上烟、点上火,让他们喝杯浓茶,他们就好高兴。 干革命要首先搞清楚谁是你的主要依靠力量,厨房里的这些人就是我操办宴会的主 要依靠力量,还有服务人员、接待人员。大家都忙活起来的时候,我啥都不是,什 么局长啊、处长啦、书记呀,我啥都不是。等宴会完了,所有客人都走光了,我在 宴会上也吃过了,但我不能走,我要等厨房里忙完了以后,陪着大家坐下来“扒渣 子”。湖北人说吃剩饭是“扒渣子”。我喜欢跟他们一块儿吹牛“扒渣子”。有一 位名叫刘大山的厨师,是数十次高级宴会的主厨。他为刘大山斟上酒说,刘师傅, 你帮我大忙了,有多少次高级宴会,包括毛主席主持的国宴,都是你领着搞出来的 呀,离了你,我就冇得办法了。 姨父又露出少有的感伤表情说,如今这批人走的走了、老的老了。前几年我又 到武汉去,有个老太婆大老远地跑来看我,她问,你还认得我吧?我看了好久,哦, 你不是那个小“淘气”吗?她是原德明饭店的餐厅服务员,姓陶,外号叫“淘气”。 国家领导人或是重要外宾来了,都要她出面服务。现在她也老了,她说,我当奶奶 了。我赶紧打听,刘大山呢?她说,唉,没有他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刘师傅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