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店里的演说(1) 我好像跟着姨父走了遥远的路,姨父累了。 在我离开广州前一天的上午,姨父到我居住的社区看我。我迎到楼下,跟姨父 坐在社区绿地的小亭子里聊天。姨父刚坐下,就连连感叹说,古怪事儿,真是古怪 事儿!我问发生了什么古怪事儿?他说早上散步时碰见一位老人。他缺的是左手, 那老人缺的是右手,一打听,那老人也是荣誉军人。问他是哪个部队的?他摇着头 说不知道。姨父好生奇怪。老人说,你听我讲呀,我原来是国民党的兵,在山东跟 解放军作战当了俘虏。当时正在打仗,解放军揪了我的帽花,来不及给我换军装, 就塞给我一条枪,叫我跟着上。我就掉转枪口,打起了国民党。刚交上火,我就受 了重伤,昏迷过去了。醒来时,部队已经走了,只有我躺在后方医院里,一只手已 经没有了。我还不知道自己属于哪支部队,就变成解放军光荣的重伤员了。我的老 家是广州。伤养好后,我就回到广州,娶妻生子,一辈子享受革命荣誉军人待遇, 吃穿不愁、儿孙满堂了!你看,他在节骨眼儿上只向前进了一步,一辈子的命运就 从此改变了。 姨父抽着烟卷儿,久久地望着天空,又自言自语说,我在永兴场高小有一个同 桌同学,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倒是叫我们人民政府给枪毙了。我问,这又 是怎么回事?姨父说,我跟他悄悄商量好了的,我们要一起去延安,他决心蛮大的, 也暗自做好了准备。临走那一天,却不知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等不到他, 又不能久等,就赶紧上路了。我到了延安,是一直想念着他的。没想到他的父亲后 来把他安插到国民党县政府里任职,是管财粮的。开江县解放时,军管会贴告示, 明令伪职人员保管好档案、财物,不可损毁、丢失。他却擅自卖空了粮食,人民政 府就把他就地正法了。姨父长吁短叹说,就枪毙在我们永兴场高小的挑水码头上, 那是我和他常去的地方。姨父的目光又从天上落下来,说,你看,当初只是一步之 差,以后就是天壤之别了! 姨父默默地抽烟,久久地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哎嗨,还有我那个老伙计,那个夏云超哇——姨父说的是他的老战友、刘邓警 卫团的老团长。他原来在四方面军,经历了西路军的失败,两万多人没有了,只回 来四百八十多个人,他是其中之一。他姐姐跟他一起参加红军,也是西路军战士, 被国民党打散了,几十年没有消息。他以为姐姐没有了,骨头也不知埋到哪里了。 谁知她还活着,流落在西北农村跟当地农民结了婚,几十年以后才找到她。找到她 的时候,姐弟俩都是八十开外的人了,红军女战士早就变成地地道道的农村老太婆 了。他把姐姐接到北京,姐弟俩抱头大哭!可他的老姐姐在山沟里过惯了,儿孙成 群了,在北京只住了半年就住不下去了,天天念叨她的老山沟,又回到大西北跟她 的农民老汉过日子去了。哎嗨,还有这样的古怪事儿! 我不知道姨父为什么会想起这么多的古怪事儿,就跟他一起看天上的云彩。云 彩被无形的风儿推动着,飘向天际。 中午,我们到社区旁边的小餐馆吃饭,姨父又发表了一番演说,被我记在日记 中,兹将那天的日记摘抄如下: 2002年12月1 日·多云 中午,我和姨父到路边一家很小的湘菜馆吃饭,客满,女服务员说一时半会儿 腾不出地方。就近找不到别的餐馆,只好让服务员搬出来一个圆凳,放在餐馆外边 的马路牙子上,让姨父坐等。 熙来攘往的行人正在姨父身边挤挤扛扛地走过。我极力不去想像,这位坐在路 边的老人曾经操办过包括国宴在内的许多次高规格宴会,并曾出现在毛主席的生日 宴会上,这才有勇气让他在马路牙子上坐等近半个小时。他有些茫然地坐在那里, 望着嘈杂的人群。直等到店里腾出了一张小桌子,我们才挤了进去。 饭店过于狭小,只摆了四五张小桌子。年轻漂亮的女老板用悦耳的湖南话向我 们表示欢迎光临之热忱,女服务员手脚麻利地换了一条洗熨干净的台布。姨父以内 行的目光给予赞许,对小店的卫生条件表示满意。我们要了一个炖小鸡、一个酸豆 角炒鸡杂、一个炒豌豆苗、两瓶青岛啤酒,我的失误是,忘了要一盘鸡爪子。 我们边吃边聊。不多时,客人尽皆散去。姨父喝了啤酒,稍有醉意,忽问女老 板,这里有没有“毛氏红烧肉”?女老板说,有。姨父说,叫你们厨师来,我要告 诉他,毛主席吃的红烧肉是怎么做的。女老板瞅着姨父直眨巴眼睛。我以毋庸置疑 的口气说,真的,他老人家确实知道毛主席最喜欢吃的红烧肉是怎么做的。女老板 又惊又喜。 厨师闻声而至。他是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表现出谦虚、恭敬的样子。姨父说, 你知道“毛氏红烧肉”要用哪里的肉吗?我告诉你,姨父拍着自己的后腰上方说, 要用这里的肉,这叫前胛肉,要切成大块,一块要有别人吃的四块那样大,瘦肉不 能太多。不要完全炖烂,炖化了就不好吃了。煮了以后,不要蒸,要加甜面酱、加 盐、加姜和别的作料调味。肉下边要掺一点别的东西,如芋头、土豆、萝卜,但不 要多,有板栗最好。肉外边要加虎皮蛋。鸡蛋也好,鸽蛋也好,鹌鹑蛋也好,煮熟 以后,用油炸一炸,要炸出花纹来。有几个人吃饭,就要有几个蛋,这是毛主席的 规矩,你要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