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光(2)
外祖母一半是吉卜赛人。这件事原是我们家的一件秘密。然而外祖母却常常夸
口,说什么她家里是一向付高价地租的。她娘家姓史密斯。我只记得她是一个性情
活泼的小老太婆,每次看见了我,总是学着小孩儿讲话的声调跟我亲热。我还不满
六岁那年,她就死了。她早已和外祖父离开,至于那是为了什么,他们俩谁也不肯
说明。但是据凯特姨妈透露,那是因为家里发生了三角恋爱纠纷,外祖母和她的新
欢在一起时被外祖父给撞破了。
如果以普通的标准来衡量我们家道德观,那就像将一支寒暑表放在沸水里一样
荒唐。由于具有这样一种世传的特性,皮匠的两个漂亮女儿就很快地离开了家庭,
被吸引到舞台上去了。
母亲的妹妹凯特姨妈,也是一位喜剧演员,但有关她的事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因为她只间或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一下。她长得很标致,可脾气挺大,始终不能和
我母亲融洽相处。她也偶尔来我家玩,但往往是因为母亲说了一句什么话,或做了
一件什么事,突然引起她大动肝火,闹得不欢而散。
母亲十八岁那年和一个中年男子私奔,逃到了非洲。她后来常常谈起她在那里
过的生活,说如何拥有大农场,雇有仆人,养有驯马,那生活是够豪华的。
也就是在她十八岁的那一年,我哥哥雪尼出世了。我听说,他是一位爵爷的儿
子,等到年满二十一岁,就可以继承一笔为数二千镑的财产,这件事我听了又是高
兴又是懊恼。
母亲并没有在非洲待很久,就回到了英国,和我父亲结了婚。我不知道非洲的
那宗公案又是如何了结的。但是,每逢我们家穷极无奈时,我就责怪母亲不该放弃
了那样美好的生活。她总是笑着说,那时候她年纪太轻了,做事不谨慎,也不聪明。
我不知道她对我父亲的感情究竟深到什么程度,但是,每次谈到父亲的时候,
她并没有怨恨的口气,而这就使我怀疑,她当时是否能够十分冷静客观,不致深深
陷入情网。有时候她用同情的口气叙述有关父亲的事,也有时候谈到他如何酗酒和
动武。以后几年,每逢生我气的时候,她总是伤心地说:“你会像你父亲那样穷苦
死了的。”
她在去非洲之前就认识了父亲。他们俩互相爱恋,并且合演过一出爱尔兰情节
剧《沙默斯·奥布赖恩》。十六岁那一年,她已开始演主角。就在随着这个剧团作
巡回演出的时候,她遇到那个中年的爵爷,跟他一起逃到了非洲。等她再回到英国
时,父亲和她重温旧情,于是他们结了婚。婚后三年,我出世了。
我不知道,除酗酒外还有什么其他不愉快的事情,只知道,我出生后一年,我
的父母就离了婚。当时母亲并没有申请赡养费。她有足够的资格当一名红角儿,每
星期挣二十五镑,尽可以维持自己和她两个孩子的生活。只是后来时运不济了,她
才请求救济,否则她是不会去打官司的。
她的嗓子早就常常失润。她的喉咙本来就容易感染,她稍微受了点儿风寒就会
患喉炎,一病就是几个星期,然而又必须继续演唱,于是她的声音就越来越差了。
她对自己的嗓子已经没有把握。唱到半当中,它会变得沙哑,突然低得像是在轻声
细语,于是听众就哄堂大笑,开始喧哗。为自己的嗓子提心吊胆,这就影响了她的
健康,使她在精神上垮了下来。结果是,她剧团里的生意越来越少了,最后是完全
没有生意了。
由于母亲的嗓子不好,我五岁那年就第一次登上舞台。母亲不愿意把我一个人
留在那间分租的房子里,晚上常常带我上戏院。那时候她正在奥尔德肖特的俱乐
部里演唱,那实际上是一家肮脏的下等戏馆,招待的对像多数是士兵。那些兵都是
很粗野的,只要一不满意,就会跟你恶作剧。一般演员都把在奥尔德肖特的演出看
作是恐怖的一周。
记得当时我正站在条幕后面,母亲的嗓子哑了,声音低得像是在悄声儿说
话。听众开始嘲笑她,有的憋着嗓子唱歌,有的学猫儿怪叫。我稀里糊涂,也闹不
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噪声越来越大,最后母亲不得不离开了舞台。她走到条
幕后面,心里很懊恼,就跟舞台上管事的顶起嘴来,管事的以前曾看到我当着母亲
的朋友表演过,这时就建议我代替母亲演下去。
记得就在那一片混乱中,他搀着我走出去,向观众解释了几句,就把我一个人
留在舞台上了。于是,面对着灿烂夺目的脚灯和烟雾迷蒙中的人脸,我唱起歌来,
乐队试着合了一下我的调门,就开始替我伴奏。那是一首家喻户晓的歌,叫《杰克·
琼斯》,歌词是:
一谈起杰克·琼斯,哪一个不知道?
你不是见过吗,他常常在市场上跑。
我可没意思找杰克的错儿,
只要呀,只要他仍旧像以前一样好。
可是,自从他有了金条,
这一来他可变坏了,
只瞧他怎样对待他的歌儿们,
就叫我心里十分地糟。
现在,星期天早晨他要读《电讯》,
可以前呀,他只翻一翻《明星报》。
自从杰克·琼斯有了那点儿钞票,
咳,他得意得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我刚唱到一半,钱就像雨点儿似的扔到台上来。我立即停下,说我必须先拾起
了钱,然后才可以接下去唱。这几句话引起了哄堂大笑。舞台管事的拿着一块手帕
走过来,帮着我拾起了那些钱。我以为他是要自己收了去。心里这样想着,我嘴里
就向观众们说了出来,这一来他们就笑得更欢了,尤其是看到管事的拿着钱走过去,
我那样急巴巴地紧跟着他。直等到他把钱都交给了母亲,我才重新回到台上,继续
唱歌。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拘束。我向观众们谈话,舞蹈,还做了几个模仿动作,有
一次是模仿母亲唱她那支爱尔兰进行曲,歌词是这样的:
赖利,赖利,就是他那个小白脸叫我着了迷,
赖利,赖利,就是他那个小白脸中我的意。
我走遍了大大小小所有的部队里,
谁也比不上他那样又漂亮又整齐,
比不上雄赳赳的八十八部队里,
那一位高贵的中士,他叫赖利。
我重复地唱歌曲中的叠句时,完全出于无心,也学母亲那样沙哑着嗓子唱,没
想到观众却大为欣赏。他们有的大笑,有的喝彩,接着就把更多的钱扔了上来。当
母亲走出台来,领我走时,观众都报以热烈的掌声。那天夜里在台上露脸,是我的
第一次,也是母亲的最后一次。
命运之神捉弄人时,既不稍存怜悯,又不顾及公道。他对母亲就是那样儿。母
亲的嗓子此后始终不曾恢复。深秋转入寒冬了,而我们家的境况也越来越拮据了。
虽然母亲平时有打算,储蓄了一点儿钱,但那点儿钱很快就花光了,而她的首饰和
其他少数积聚的一些东西,为了开销度日,她也给送进了当铺,仍旧希望自己的嗓
子能够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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