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贝斯贫民习艺所(3)
在我隔离期间,有一次母亲来探望我。当时她不知怎的离开了贫民习艺所,正
在设法让我们重新有一个家。一看见她来到,就好像看见了一束花儿;她是那么鲜
艳,那么可爱,我因为自己身上穿得邋里邋遢,剃光了的头上涂着碘酒,觉得很不
好意思。
“瞧他这张龌龊脸,你可得原谅他呀,”那个保姆说。
母亲笑起来了,我很清楚地记得,她怎样紧搂着我吻我,一面十分亲切地说:
“不管你多么龌龊,我总是爱你。”
此后不久,雪尼就离开了“埃克斯默思”号,我也离开了汉威尔,我们又和母
亲在一起了。她在肯宁顿公园后面租了一间房间,有一段时期里还勉强能够维持我
们的生活。但是,过了不久,我们又回贫民习艺所里去了。我们之所以会回到那儿
去,大概是因为母亲很难找到工作,而父亲戏院里的生意也更清淡了。在那短短的
一段时期里,我们经常从这一个后间搬到那一个后间,就像是在玩跳棋似的——而
最后的一步则是回到了贫民习艺所里。
由于住的地方属于另一个贫民救济区,这一次我们就被送进了另一个贫民习艺
所,然后从那儿转进了诺伍德学校,那地方比汉威尔更加凄凉,那儿的树木更高大,
树叶也更浓密。也许,乡间的景色是更秀丽的,但那气氛也是愁人的。
有一天,雪尼正在赛足球,两个保姆把他唤出了场子,说母亲疯了,已被送进
凯恩-希尔疯人院里了。雪尼听到这不幸的消息时毫无反应,又回到了场子上去赛
足球,但等到球赛一结束,他就独自悄悄地走开,哭起来了。
他告诉我这件事,我听了不相信。我没有嚎啕痛哭,但在昏乱中完全感到绝望
了。母亲怎么会疯了呢?她是那样一个无忧无虑、性情爽朗的人,她怎么可能疯了
呢?我恍惚中感觉到,她这是故意地要丧失了理智,抛弃了我们啊。在绝望中,我
仿佛看见她无可奈何地瞪着我,逐渐在一片空虚中消失了。
一星期后,我们听到正式宣布这一件事;我们还听说,法院已作出判决:父亲
必须负责抚养我和雪尼。想到要和父亲住在一起,我感到很兴奋。以前我总共只和
他见过两次面,一次是看见他在舞台上,一次是我走过肯宁顿路上的一幢房子,他
正和一个女人从前面花园里的小路上走出来。我停下来望着他,出于天性,知道他
就是我的父亲。他招手唤我过去,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只觉得当时的情景很有趣,
好像是在演一出戏,于是装出了不解事的神气说:“我叫查理·卓别林。”这时候
他会意地向那个女人瞥了一眼,摸了摸他的口袋,给了我一枚二先令半的银币,我
毫不怠慢,一直跑回了家,告诉母亲,说我遇见父亲了。
学校管事的用那辆面包车把我们送到了肯宁顿路二百八十七号,也就是我曾经
看见父亲从花园小路上走出来的那幢房子。上次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开了门。
她面孔消瘦,满脸愁容,但是长得很漂亮,有着高大匀称的身材、丰满的嘴唇和牝
鹿样忧郁的眼睛,年纪大概已有三十了。她名字叫露易丝。看来卓别林先生当时不
在家;一经办完例行的手续,在文件上签了字,那位管事的就把我们交给了露易丝,
她就把我们领上楼去,到第一层楼梯口前面那间客厅里。我们走进去时,一个小男
孩正坐在地板上玩耍,他是一个四岁大的孩子,长得很俊,有着乌黑的大眼睛,留
着浓密的棕色鬈发。这就是露易丝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异母兄弟。
一家人住了两间屋子,前房虽然有很大的窗户,但透进来的光却仿佛是从水底
里反映上来的。看上去所有的东西都好像和露易丝一样忧郁;墙上糊的纸叫人看了
愁闷,马毛呢的家具叫人看了愁闷,玻璃罩里做成标本的梭子鱼,吞吃了另一条同
样大的鱼,但嘴里露出了它的脑袋,那样儿更是叫人看了愁闷得心里难受。
她在后间里多摆了一张床,让我和雪尼睡,但是那张床太小了。雪尼说,他要
睡客厅里的沙发。“叫你睡在哪里,你就睡在哪里,”露易丝说。这句话一出口,
大家再没有话可说,都僵在那里了,于是我们又走回到那间卧室里。
我们不曾受到热诚招待,这是毫不奇怪的。抚养我和雪尼的责任是突然强加在
她肩上的,再说,我们都是父亲的弃妇所生的孩子。
我们俩默默地坐在那里,看她怎样摆桌子准备一些吃的。“过来,”她对雪尼
说,“你也可以做点儿事情,去给煤篓子里添上煤。再有你,”她转过身来对我说,
“到白鹿酒店隔壁小菜馆里去,买一先令碎肉回来。”
我巴不得离开了她和她周围的一切,因为我心中越来越隐隐地觉出一种恐怖,
只希望我们能够回到诺伍德去。
后来父亲回家来了,他很慈祥地招呼我们。我完全被他吸引住了。吃饭的时候,
我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留心看他怎样吃菜:他切肉的时候那样拿着一把刀,就好
像握着一支笔。此后好些年里,我一直模仿他那样儿拿刀。
露易丝告诉父亲,说雪尼嫌床太小,父亲听了就叫他睡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雪
尼的这一胜利,激起了露易丝的反感,从此她对雪尼结下了仇恨。她经常在父亲面
前说他的坏话。虽然露易丝性情忧郁,脾气暴躁,但是她一次也没有打过我,甚至
没有装出要打的样子来吓唬我,然而,因为她恨雪尼,所以我一直害怕她。她常常
喝酒,这就使我更加感到恐怖。每逢喝醉了,她就露出了一副不顾一切的可怕的神
气;她有时候对着她小儿子那张天使一样美丽的脸蛋儿高兴地笑,可小儿子却用一
些下流话辱骂她。由于某种原因,我从来不和这个孩子接触。虽然他是我的异母兄
弟,但我不记得曾经有一次和他谈过话——这也难怪,我几乎要比他大四岁。有时
候,露易丝坐在那儿,一边喝酒,一边默默地思索什么,于是我就感到恐怖。雪尼
根本不去理她,他经常很晚才回到家里。可是我一放学就得直接回家,因为要跑跑
腿儿,干些零碎杂活。
露易丝把我们送进肯宁顿路学校读书,这在那凄凉的生活中也是一种排遣,因
为,和其他的孩子在一起时,我就觉得不那么孤单了。星期六下午放假,但我从来
不盼望这个日子,因为那天我得回家洗地板,还要擦那些刀叉,并且,每到这一天,
露易丝照例要开怀畅饮。我在一旁擦那些刀叉,她总是和一个女朋友坐在一起,一
边喝着酒闲寻气恼,一边大声儿向她的朋友抱怨,说她怎样必须照看我和雪尼,说
她怎样受了委屈。我记得她说过:“这一个还好(指我),可那一个是个小流氓!
应当把他送进感化院——再说,他又不是查理的儿子。”她这样恶毒地骂雪尼,我
听了又是害怕又是发愁,于是只好闷闷不乐地去睡觉,但是又气恼得怎么也睡不着。
那时我还不满八岁,但是,在我一生中,那些日子是最漫长和最悲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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