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道格拉斯的友谊(2)
这时候,从舞台左边,杜斯毫不引人注意地穿过一条拱道走出了场。她在一架
大钢琴上的一篮白菊花后面站住,开始很悠闲地重新整理那些花朵。大厅中飘过了
轻微的惊叹声,我的注意力立即离开了那个年轻演员,集中在杜斯身上。这时她既
不去看那年轻演员,也不去理会其他的角色,只管安静地整理那些花朵,一面把她
带来的几朵花添了进去。她把花整理好了,慢慢地走到斜对面舞台外角,坐在炉边
一张安乐椅上,望着壁炉的火焰。有一次,只有那一次,她望了望那年轻人,于是
一切人类的智慧与精神的苦痛都在那一顾盼中流露了出来。然后,她继续聆听,一
面烤着手——多么美丽和灵敏的一双手啊。
男演员说一篇热情洋溢的话,随后,她瞧着那一炉火,一面侃侃而谈。她谈话
时,毫无一般演员那种矫揉造作的姿态,她的声音仿佛是从悲哀的热情的余烬中发
出来的。我一句话也听不懂,然而,我意识到,我正面对着一位我从来不曾见过的
最伟大的演员。
曾经和赫伯特·比尔博姆·特里爵士配戏时担任女主角的康斯坦斯·科莉
尔,接受了三角影片公司的聘请,和赫伯特合拍电影,扮演马克佩斯夫人
。记得还是小孩儿的时候,我就有好多次在皇帝戏院的顶层楼座看她的戏,
对她在《不朽城》一剧中的表情,以及在《奥立弗·退斯特》中扮南茜的演技,
钦佩到了极点。所以,有一天在利维餐馆里,看到一张送到我桌上的条子,说科莉
尔小姐想要见我,问我是否可以到她桌上去时,我就很高兴地过去了。自从那次会
晤以后,我们的交情始终不衰。康斯坦斯秉性忠厚,赤诚待人,并且热爱生活。她
还喜欢给人家介绍朋友。她要我认识赫伯特爵士,还要我会见一个叫道格拉斯·范
朋克的青年,说我和他有许多共同之处。
据我知道,赫伯特是英国戏剧界的一位巨擘,也是技术最精湛的一位演员,他
不但能激发观众的思想,还能掌握他们的情绪。他演《奥立弗·退斯特》里的费金
,又是招人好笑,又是叫人害怕。他能很容易地造成一种几乎是令人难以忍
受的紧张气氛。他只要用一只烤面包的叉,玩笑般轻轻地戳一戳小活闪,
观众们看了就会毛骨悚然,特里对人物的构思设想,永远精辟过人。他扮演那个滑
稽的斯文加利就是一个例子;他能使观众相信真有这样一个古怪人物,
并且能使这个人物具有幽默与诗意。剧评家说特里过分强调独特风格,这话也对,
但是特里会很有效地利用这些独特风格。他的演技是十分现代化的。他对《裘力斯·
恺撒》的理解也是独出心裁的。他演殡葬一场中的马克·安东尼,不
是习惯的那样向一群人慷慨陈词,大声疾呼,而是透出了冷漠和轻蔑,并不把那些
人放在眼里,只是随随便便地说上一席话。
我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儿时,就看过特里许多出拿手戏,所以,康斯坦斯单
约赫伯特爵士和他女儿艾里斯吃饭,邀我去作陪时,我听了非常兴奋。我们约好在
亚历山德里亚旅馆特里的房间里会面。我故意晚一点儿去,希望康斯坦斯会先到达
那里,这样我就可以不致感到紧张,但是,当赫伯特爵士叫我进他的房间时,那里
除了他以外,只有他的影片导演约翰·爱默生一个人。
“啊,进来,卓别林,”赫伯特爵士说,“我从康斯坦斯那里久闻大名呀!”
他给我介绍了爱默生,然后解释说,他们刚在研究《马克佩斯》里的几场布景。
不一会儿,爱默生走了,这时我忽然羞涩起来。
“很抱歉,让您等着,”赫伯特爵士坐在我对面一张安乐椅里说,“我们刚才
在讨论怎样为女巫那一场加强效果。”
“哦——哦,”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想,如果是在气球上挂些薄纱,让它们飘在空中,那一场的效果会更好的。
您以为怎样?”
“哦——哦……太妙啦!”
这时赫伯特爵士不再往下说了,他朝我望了望。“您的事业非常顺利,对吗?”
“这算不了什么,”我含糊不清地说,好像是在道歉。
“可是,现在您是举世闻名的了!在英国和法国,兵士们还唱您的歌哩。”
“有这样的事?”我假装不知道。
他又朝我望了望——我看出来,他对我有了一些看法,脸上露出了怀疑的神气。
接着,他站起来了。“康斯坦斯还不来。我去打个电话,问问她有什么事情。现在
让您见见我的女儿艾里斯吧,”他说着从屋子里走出去。
我舒了一口气,因为想到来的是一个孩子,像我这样低水平的人就可以和她谈
谈学校和电影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姑娘走进了房间,拿着一
枝长烟嘴儿,声音宽亮低沉地说:“您好,卓别林先生。大概,我是世界上惟一不
曾看过您电影的人吧。”
我惶窘地笑着点了点头。
艾里斯长得像个斯堪的纳维亚人,金色短发,小翘鼻子,一双浅蓝色的眼睛。
那年她刚十八岁,样子非常吸引人,带有五月市那种浮华的气息,她十五岁那年
就已经出版了一本诗集。
“康斯坦斯老是谈到您,”她说。
我又惶窘地笑着点了点头。
后来赫伯特爵士回来了,说康斯坦斯因为要试戏装不能来了,我们不要等她吃
饭了。
我的天呀!和这两个陌生人一起,这一晚叫我怎样过呀?我心里十分着急,一
面跟着他们默默地走出房间,默默地走进电梯,默默地步入餐厅,在桌子跟前坐下,
那样儿仿佛我们是刚送完了殡回来的。
可怜的赫伯特和艾里斯竭力找话儿说。但不久也死了这条心,就那样向椅背上
一靠,四面打量那间餐厅。我只巴望快点儿上菜,吃菜的时候可以减轻点儿我极度
紧张的情绪……父女俩交换了几句话,接着就谈到法国南部、罗马和萨尔茨堡——
问我到过那些地方吗?问我看过马克斯·莱因哈特导演的戏吗?
我表示遗憾地摇摇头。
过时候特里仔细地打量我。“我看,您应当出去旅行。”
我告诉他,现在根本没时间去旅行,接着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说:“您瞧,赫
伯特爵士,我的成功来得太突然了,我简直没时间跟上它,但是,早在十四岁做小
孩儿的时候,我就看到您演斯文加利,演费金,演安东尼,演福尔斯塔夫,
有的我看过好多次,打那时候起,您就成了我崇拜的偶像。我没法想像您下了台是
什么样儿。您是一位传奇的人物。今天晚上,和您一起在洛杉矶吃饭,这件事使我
太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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