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城市之光》作宣传(7)
“你瞧,查理,”他说,“你小时候给我的印象最深:你的性情是那么柔顺啊。”
社会的赞扬,不能使你长期地陶醉,就像蛋白牛奶酥一样,时间一久,它就会
塌了下去。这一次我受欢迎,那情形也是如此:往后气氛突然冷下来了。第一阵风
是从报刊上吹来的。经过一番天花乱坠的吹捧,报刊改变了它们的调门。我想,那
是为了读起来可以更有趣一些吧。
伦敦和巴黎的激情已经消逝。我感到倦怠了,需要休息了。我在朱安莱潘休息
时,接到通知,要我到伦敦守护神戏院作一次钦命演出。但是我不曾去,只汇去了
二百英镑。这一来我就触怒了当局。他们说我冒犯皇上,藐视圣旨。我没想到,守
护神戏院经理的一纸通知竟有如皇上的诏书一样。再说,我是临时接到通知,也来
不及为此作好准备。
几个星期以后,又受到了第二次抨击。一天,我正在网球场上等候我的搭档,
来了一个年轻人向我介绍他自己,说他是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我们彼此寒暄了几
句,就谈到了自己的一些看法。这个年轻人挺讨人欢喜,会对人表示同情。我这人
有一个弱点,就是会对新认识的人突然发生爱好,尤其是遇到那位新交善于聆听别
人的话,于是,我就在许多问题上发表了意见。谈到世界大事时,我表示悲观,说
欧洲局势将导致另一场战争。
“哼,下一次再打仗,可别指望我参加,”我的朋友说。
“我认为你这样并没错,”我回答,“我就是瞧不起那些专给我们带来苦难的
人;我就是不爱听人家吩咐,要我们去把什么人杀死,去为什么事情送命——还要
说这一切都是为了爱国。”
我们很亲切地道了别。记得我还约他第二天吃晚饭,但是后来他没来。真没料
到呀!和我谈话的这个人并不是什么朋友,原来他是一位新闻记者。第二天报纸就
在显著地位刊出:“查理·卓别林不是爱国主义者!”
报道的是实话,但当时我并没要把私人的看法公诸报端。事实是:我之所以不
是爱国主义者,那不但是由于道德或理智上的原因,而且由于我缺乏这种爱国主义
者的感情。有人在爱国主义的幌子下杀害了六百万犹太人,这时候你怎么能容忍爱
国主义?也许有人说,那是在德国发生的事情;可是,每一个国家里都潜伏有那种
杀人的组织啊。
我是不能大力鼓吹国家自豪感的。如果你是深受了这些影响,如家庭的传统,
住宅和庭园,快乐的童年,家人和朋友,等等,那我是能够理解你这种感情的,然
而,我却是缺乏这一切背景的。对我来说,爱国主义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些地方习惯
所形成的思想感情罢了;如赛马,打猎,吃约克郡布丁、美国牛肉饼和可口可乐,
然而,如今这些土产都已成为全世界普及的东西了。当然,如果我所在的国家遭到
侵略,我想,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会作出最大的牺牲。但是我不能对祖国抱那样
狂热的爱,因为那样只会使一个人成为纳粹,所以,我尽可以毫不在乎地放弃了它
——根据我的观察,纳粹组织虽然暂时是潜伏着的,但是它们可以很快地在每一个
国家里活跃起来。因此,除非是我本人相信某一政治目标,否则我就不愿意为它作
出任何牺牲。我不能为国家主义牺牲——我更不愿为一位总统、首相或独裁者去送
死。
过了一两天,菲利普·沙逊爵士陪我去孔苏埃洛·范德比尔特·鲍尔桑家午餐。
他家住在法国南部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座上有一位客人显得很特殊,他身体瘦长,
头发乌黑,留着小短胡子,样子和蔼可亲,午饭时我和他攀谈起来。当时我谈到梅
杰·道格拉斯写的《经济民主》一书,说他的信贷理论可以解决目前各国的经济危
机——这时我不妨援引孔苏埃洛·鲍尔桑那天午后所说的话:“我发现和卓别林谈
话挺有趣,我注意到他那强烈的社会主义倾向。”
首先我肯定说了一些话,特别使那位身体瘦长的绅士感兴趣,因为他脸上闪出
了光,眼睛张得很大,我可以看出了他的眼白。他好像赞同我说的每一句话,可是
后来我谈到了我的主题,而那些话肯定又是和他的意思相左的,因为他露出了失望
的神气。原来那天我是在和奥斯瓦德·莫斯利爵士谈话,我根本没想到这个人后
来会当上了英国黑衫党头子——但是,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的瞳仁上边露出眼
白,咧开着的大嘴里露出牙齿,给人的印象即使不是有点儿可怕,至少是十分异样
的。
在法国南部,我还会见了埃米尔·路德维希这位曾经为拿破仑、俾斯麦、巴尔
扎克等人写了巨帙传记的作家。他把拿破仑描写得很有趣,但是,由于过分注意心
理分析,反而使一些叙述为之减色。
他拍给我一份电报,说他十分欣赏我的《城市之光》,很想要见我一面。他那
副样子和我所想像的完全不同。他像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奥斯卡·王尔德,头发留得
很长,丰满的嘴唇旁边有着女性的曲线美。我们两人在我的旅馆里会见,初见时他
显得相当客套,有些做作,他递给我一片月桂树叶,说:“从前罗马人成了名,人
家就赠给他一顶月桂树叶编的王冠。所以,我送您一片月桂树叶。”
过了一会儿,我对这种热情的赞扬逐渐适应,这才开始觉察到,路德维希是在
掩盖他的羞涩情绪。等到他恢复正常后,我发现他是一个非常聪明有趣的人。我问
他写传记时什么是最基本的条件。他说最基本的是态度。“这样说来,传记是具有
偏见和经过删节的记录了,”我说。
“有百分之六十五的事情是不会被提到的,”他回答,“因为那些事情牵涉到
了其他的人。”
晚餐席上,他问:在所看到过的东西当中,我认为什么是最美的。我不假思索
地回答说,海伦·威尔斯打网球的动作最美:不是姿势优美,动作简练,而且对于
男性有一种健康的吸引力。再有,就是停战后不久我看到的一个新闻片镜头,拍的
是一个农民在佛兰德犁一片上面曾经死了成千上万人的土地。路德维希描绘了一幅
佛罗里达海滩日落的景色,那时,一辆敞篷汽车懒洋洋地驶过,车上挤满了穿游泳
衣的漂亮姑娘,其中有一个坐在后挡泥板上,一条腿荡在空中,汽车在前进,她的
脚趾触到了沙土,划出了一条连绵不断的迹印。
此后,我又想起其他美丽的景色:那是佛罗伦萨贵族广场上本文努托·切尔利
尼的“珀修斯”。那时是夜晚,广场上已经点上了灯,我原来是打算去看米开朗
琪罗的“大卫”,但是一看到“珀修斯”,我觉得其他一切艺术品都黯然失色。
我被它那风格与形式的无法形容的美所陶醉。珀修斯手里高举着墨杜萨的头,那女
怪在他脚底下惨痛地蜷曲着身体,珀修斯成为一切悲哀的像征,他使我想起了奥斯
卡·王尔德神秘的句子:“因为,每个人都会杀死他心爱的东西。”在善与恶永恒
的神秘的斗争中,他完成了自己应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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