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3)
我们把他护送到我们旅馆房间里,给他喝了一些白兰地。这时他才告诉我们事
情发生的经过:六个海军青年军官,打死了首相官邸门口的警卫,冲进了他的私室,
那时他正和他的妻子女儿在一起。这件事以下的经过是犬养健听他母亲说的:来暗
杀的人围住了首相,并用手抢指着他,首相试图和他们说理,一连谈了二十分钟,
可是没有用。他们一句话不说,就准备开枪。但首相求他们不要当着他妻女的面打
死他。他们准许他离开她们。他很镇静地站起来,领着几个行刺的人走进了另一间
屋子——他在那里一定是再一次和他们说理,因为妻子和女儿心急如焚地等了很久,
才听见枪声响起,首相被打死了。
暗杀事件发生的时候,首相的儿子正在看相扑比赛。他说,当时如果不是和我
们在一起,他肯定和他父亲一同惨遭毒手了。
我把他伴送回家,看到了两小时前他父亲被杀害的那间屋子。席子上还有一大
滩血不曾干。那里聚集了许多摄影记者和新闻记者,但是,为了礼貌关系,他们都
没有拍照。他们还要我发表讲话。我只得说,这件事对首相家属和全国都是一件惨
痛的悲剧。
惨剧发生的第二天,原来是安排了我受故首相正式接待的,但现在当然被取消
了。
雪尼说,暗杀事件只是整个神秘案件的一部分,它多少是和我们有牵连的。他
还说:“六个刺客打死了首相,六个人那天晚上到我们吃饭的酒馆里:这并不是偶
然的巧合。”
直到后来,休·拜厄斯发表了他那部内容丰富有趣的《暗杀政府》(艾尔弗
雷德·A·诺夫公司出版),涉及我的那一部分秘密才真相大白。看来,有一个号
称黑龙会的集团当时甚为活跃,而那次要我向皇宫鞠躬的人就是属于这个集团
的。现在让我摘录休·拜厄斯书中有关审讯杀害首相人犯的一段记述:
据主持策划这次暗杀的古贺清志海军中尉在军事法庭上供述,阴谋分子曾经讨
论一项轰炸众议院的计划,企图以此导致军事管制。先由那些可以很容易领到旁听
证的文官在楼座上扔炸弹,而青年军官则埋伏在门口,开枪打死那些从里面逃出来
的议员。再有一项计划,如果它不是在法庭上招供出来,那确实是很难令人相信的,
那就是要暗杀当时访问日本的查理·卓别林。首相曾邀请卓别林先生出席茶会,青
年军官认为可以乘开茶会时冲进官邸。
法官:暗杀卓别林,这有什么意义呢?
古贺:卓别林是美国的红人,又是资产阶级的宠儿。我们相信,杀死了他,可
以挑起一场日美战争,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箭双雕。
法官:那么,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了你们精心策划的阴谋呢?
古贺:因为,后来报纸透露,举行茶会的事还没确定。
法官:计划袭击首相官邸,你们的动机何在?
古贺:是要推翻兼任政党总裁的首相,也就是说,要粉碎政府的核心。
法官:你打算杀死首相吗?
古贺:是的,我有这样的打算。不过我对他并没有私人恩怨。
这个凶手还说,他们之所以最后放弃了暗杀卓别林的计划,是因为“内部对此
发生争议,有人认为,暗杀了这个喜剧演员,未必就会挑起日美战争,增强军方势
力”。
我可以想像到,当时暗杀分子已经开始执行他们的计划,可是后来发现我并不
是一个美国人,而是一个英国人——“哦,非常抱歉!”
但是,在日本遇到的事情并不全是神秘和不愉快的;我在那里的大部分时间都
过得很有趣。我没想到,歌舞伎竟然是那么可爱。它并不完全是一种拘于形式的戏
剧,我们可以在它里面看到古老戏剧与现代戏剧的混合。演员的技巧被认为是首要
的,戏剧只不过是演员用来表现技巧的素材而已。用我们西方的标准来衡量,他们
的技巧是有明显的局限性的。每逢不能有效地运用写实手法时,他们就索性忽略了
它。比如,我们西方人要演出一场比剑,就不免要暴露出一些不合情理的地方,因
为,无论双方斗得多么激烈,你总可以从中看出一些小心谨慎的动作。相反,日本
人在这种场合就不去理会什么写实主义。他们比剑时,彼此隔开一段距离,做出劈
和刺的姿势,这一个要砍那一个的头,那一个要斫这一个的腿。每一个人在自己的
那一块地方跳跃旋舞。那样儿就像是在跳芭蕾舞一样。战斗是属印象派的,它总是
以一胜一负的姿势告终。而在表现死的一场里,演员们又从印象主义转变为写实主
义了。
他们有许多戏都以讽刺为主题。我看过一出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类似的戏,
剧中两个年轻情人的婚事也是遭到了父母的反对。戏是在一个旋转舞台上演出的,
日本人用这种舞台已有三百年的历史。第一场的布景是新房里,小夫妻俩刚结婚。
这一幕的剧情是,一些和事佬赶到一对新人的父母那里去求情,希望两代人言归于
好。但是习惯势力太顽强了。父母已经狠下了一条心。于是两个情人决定按照日本
传统方式自杀,即每人在席子上洒满了花瓣儿,然后在那上面殉情;由新郎先杀死
新娘,然后自己伏剑而死。
情人洒花瓣在席子上准备自杀时,他们说的一些话把观众招乐了。翻译告诉我,
那些话之所以招笑,是因为它们含有讽刺的意味,比如他们说:“咱们这样相亲相
爱了一夜,如果再活下去,那就显得是虎头蛇尾了。”接连着十分钟,他们一直这
样说笑话。后来,新娘跪在铺满了花瓣儿的席子上,离开新郎几步,袒露出脖子;
当新郎拔出剑向她慢慢地走近时,舞台开始转动,剑锋还没刺到年轻妻子的咽喉,
这一场已经从观众们眼中消失,接下去看到的已经是沐浴在月光中的屋外场地。这
时观众们都静悄悄地坐着,仿佛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最后,听见越来越近的人
声。原来那是死者的朋友,来向他们报告好消息,说父母已经宽恕了他们。来的人
已经喝醉,他们开始争执,不能决定由谁去宣布这消息,后来他们为两个情人唱小
曲儿,但听不到他们的反应,于是就去敲门。
“别去打扰他们了,”一个人说,“他们要不是睡熟,就是太忙了。”于是大
家走开了,一边走一边继续唱小曲儿,同时台上传来那种滴答滴答的空洞钟声,说
明戏已演完,台上的幕随着徐徐降落。
日本再可以维持多久不受到西方文化的毒害呢:这是一个可以争辩的问题。日
本人留意生活中那些简单的片刻,这代表了他们的文化特点——他们那样徘徊观赏
月华,那样像朝圣般去欣赏樱花,品茗时又是那样悄然沉思:看来这一切是注定要
消失在西方工业的烟雾中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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