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遗书 看到的每一个人,都令我生厌。 在一场电影散场后回来的途中,在那个蛇店的门口处看到了那只笼内的猴子, 显然它和人是完全不同的。我于是将它买了下来;应该,和动物的相处会好过我和 其他人类的关系,我想。 将它运回来后,第一件事就直接进入了浴室,打开笼门。我准备为它全身上下 洗个彻底的澡。但它竟向我的身体攀附上来。利爪的猴子,我将它推开。它再度抓 上我的身体爬上来,这次用力得多。慌乱中,我以双手奋力排斥它的纠缠,于是用 嘴竟咬住了我的左手;用力挣开,嘶!左手中指划出了一道血沟,静脉内的血液喷 洒在浴室内白色的磁砖上。 原来它嘴内两边各长了一颗巨大的獠牙。这是一只你终于发现站立起来到人的 大腿半处的泰国猴。圈在笼内两年从来没有出来过,而我竟想帮它洗澡。白色的磁 砖浴室内的冷肃,猴子的动物本色对它自己生命质疑该所产生的原始野性。浴室内 顿时展开一场心惊肉跳的人猴大战:拳头、踢脚、猴爪与獠牙的来去在那沾满血液 的白色磁砖上翻腾着。那是种原始森林内生死拼斗般的恐惧,彼此。 终于用了那个铁笼子将它困在一角,正好笼门对着它,动弹不得后,终于它才 慢慢的爬入了它所熟悉的那个笼子内。 坐在沙凳上喘息时,心还在胸口内猛烈的跳撞着。是了,大概没错,并非所有 的人让我生厌,而是,我愿当就是那个使自己生厌或是使所有的人生厌的那个人。 这只猴子刚刚就如此的证明了给我看。 恍然大悟。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我感到空气中有一股暗示的感觉,凝重、稳定,而且慢慢袭来。 下午从滚石出来的时候,尾随所有的人出门,突然我下意识地摸摸全身口袋, 转身开了办公室的门再进去瞧瞧。“我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来?”没有。我有没有带 什么东西来?“没有。”多么强烈的暗示:我要离去了吗? 晚上从香颂的门口出去的时候,忽然又伸手掏钱。“老板,我的账付了没有?” “XX已经帮你付了。”我的账付了没有?清了没有?多么强烈的暗示:我要离去了 吗? 我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来?我的账付了没有?多怕什么东西带来的不能确定,多 怕什么东西欠下的还没还清;好像离去的时候所有的价值的清算似的。好像要确实 自己所有的成绩、或是施受、或是认定、或是一些什么说不上来的感觉。我倒不禁 要笑了。像是要想到,假如在我离去以后,谁在某个夜晚想到我这个曾经存在的人 时,可能或不可能掉下的眼泪一样。 仿佛整个人变成一个快要中空的物体,四周一块一块的黑影已向我靠近,一个 个找到它们的定位,像拼图游戏般,在我浑身上下四周凝成整圈的、浑圆的球体。 几乎全快暗下来了。我只等待最后的一块拼图的带着黑影镶上来,那就全暗了,那 我就成为如同一个皮球不带橡皮的内部,浑圆、黑暗、无实质,但具体。我只看到 一道光线昏昏暗地指向我,进来;我只等待最后的拼图徐徐镶到上边时,惟一的完 整。 什么是对错呢?什么是黑白呢?什么是方向,什么是真理呢?我只能更靠近, 而无法与任何东西真正贴在一起;但当我更靠近时,我似乎离它又越远;我想做得 更好的时候,却发现原来那是最差的;我想逃避的时候,发现这个想法似乎是最接 近的。我开始想到妈妈,那个生下我的人;虽然是个事实,却难以想像我曾经蜷缩 在她温暖的子宫内如此温暖的确实地膨胀地成长。虽然难以想象,却更想妈妈,更 想回到她的体内,享受她的青春的喜悦,以及那股黑暗的,蜷曲的无知的,温暖。 这个世界是不会错的,因为它存在,而且早已存在了。我曾想用面对面的方式, 给它感受一点点热力与温暖;它用冰冷的温度,冷却了我火热的心跳。我没有办法 明白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就像一个朋友说的,和尚,其实是一个最大的野心 家。在身旁来去的身影中间,我仿佛永远存在他们夹缝的边缘。我的笑脸后,有一 线创痛,而泪眼后似乎隐藏了一丝笑意。当祖父死去的时候,我想我曾经为他庆幸 他的解脱,而当我为一个朋友的某一件事高兴了以后,却又先为他想到了一个字: “唉!”我曾经那么痛苦的尝遍欺骗的滋味,却也不得不接受那是一个不灭的定律。 那么,亲爱的,告诉我,什么是真理?有时候我感觉每一件事物都是那么清楚时, 就开始慢慢掉入这种清晰后面的困惑里,而这种困惑本身,却又是那么清楚,清楚 得使我照向镜子时,那块镜子变成了一片玻璃,那一边的我,那样的,向我同情地 凝视,比我更知道自己,只是我摸不到他而已。摸摸自己的身体,彷佛周身只包了 一层假想的皮。 早上醒来的时候,身边静得可怕。铝门窗外的车子来去的声音,非常遥远。沉 寂得可怕,稳重得可怕。但我好像意识到一个轰隆疯狂的地震马上就要突然来到, 摇动整座大楼,晃动每一扇窗户,捏碎每一片玻璃,荡倒每一个站立的物体,倾裂 每一面完整的墙,带来整批震裂人肺腑的可怖的隆隆的巨响,然后将我从七楼的房 间隆着稿纸、碎壁、床单、钢琴、水管、沙发、磁砖、蟑螂、闹钟、唱片、天花板、 电话、生力面、黑松汽水、抽水马桶、浴缸、铜板、电梯一起重重的摔到地面上, 紧接着用八楼以上的所有建筑的残骸砸烂我的身体。后来时钟上秒针的声音逐渐唤 回我的记忆的勇气;还好电话铃声响起时我已经挣脱起来拉开窗帘了。 每一个人说的话我都要花很大的努力使他们觉得我对他们还感兴趣。我的每一 个动作我都会考虑它是否得体,是否多余。自己说的每一句话的语气非常肯定,但 自己对它们带了一些怀疑。看着每一张面孔,我都知道他们真正的自我实在是善良 的。说实在,谁又愿意如此虚伪的、衣冠楚楚的,装作很关心别人的样子和别人沟 通呢?他们的午餐,不是实实在在的吃到了自己的嘴里,而且喂饱了自己的肚子吗? 看着婴儿室里的婴儿,我只想到他们的母亲将来会不会喂她们自己的奶。 我想到那些用自己的笑容来当作手段的人;开始时你会认为这样的人实在太友 善了。慢慢的你发现他的笑容与关怀太多了一点,直到最后终于看到了那张笑容后 面真正的脸,还有那双手,因为太想操纵别人长年累积起来的茧。我想到那些一遍 又一遍的谎言,真无法了解后面那具欺骗的灵魂如何去面对一个平静的夜晚的梦靥。 我不是没有说过谎,但我没有办法了解如何说谎使自己心安理得。还有那些裹着象 征圣洁的白色制服的心,如何去榨取另一些早已喘息不已、残缺不全,赤裸而毫无 防御能力的心。我仿佛看到一幕残酷无比的厮杀,是用着握手寒喧、笑容满面互相 聊天的方式进行。夹处在这种厮杀的行列里,我的手中被绑上一只双面开口的刀, 在此起彼落的杀声中困惑着敌人的方向。 这怎么可能呢?我慢慢发现,虽然他们告诉我敌人在那一边,可是我太明白敌 人真正是存在这边的,因为身旁所有的刀上的手,我可以感觉得出来,都隐藏了一 点犹豫、一点怀疑、一股焦虑、一股危机。我清楚得感受到每一个人心中都比我更 不确定,但他们做出比我要坚定的表情,喊出令我惊讶的、强烈的厮杀声。但我知 道近处已经有血腥发生了;冥然中有一股力量能使一些甚至比大多数人清醒的、更 有力气的人挥刀斫砍。我知道有血痕数道、有血柱喷洒,有人张皇乱窜,有人死命 掩住伤者怖惧尖叫的嘴。而操刀的人早已因各种理由不见了,没有人看到任何操刀 的人。有人暗示周遭不要声张。于是看来又一片井然有序。我知道每个人都像我一 样,警觉着四周的刀口甚过于他们对敌人的注意。握紧手中绑上的、双面开刃的刀, 我知道,没有一个方向我可以下手。 将埋在双手中的脸孔抬起来,我发现浑身上下失去了力气,失去了知觉。电话 中传来外祖母进入弥留状态的消息时,我几乎笑了出来。多么安适的离去方式,多 么潇洒、轻松的人世。早在二十年前,我就知道即使她在骂人时,那是她正原谅你 了。即使在数月前的极度神经质状态,我也知道她有一个再清醒不过的灵魂,有一 颗永远如此坚定跳动的心。我不相信她这一辈子曾经真正困惑过。的确,她是我永 远必须去学习,永远可以告诉我人生的智慧的,永远的外祖母。现在我坐在这里。 整个身体忽然觉得轻了起来,像恰好飘浮在椅子上的汽球。空气凝聚在我的四周, 它们不重,也不轻。我觉得我像一条势均力敌的拔河比赛上的绳子。原来因为双方 强烈的拉扯而过身抽痛,后来因为拉锯的来去次数太多而迷惑不已,直到双方的力 量被证明真正相当时,我的感觉一下收缩到整条绳子上绑着红旗的那一点:因为双 方的援军不断地加入双方的尾巴。所以当没有任何一方会输的时候,绑上旗子的我 必须输,必须终于断裂。我想到那些满面笑容的人,我必须转身;虽然我知道他们 也绝不会赢,但难道看到一张终于不能发笑的脸就是我原来要的吗?而为什么竟会 有人为了一点点面子的问题就真的否认真心是存在的?而当我没有勇气去面对所有 的谎言时,我的感情不也是不够坚定吗?但,什么是坚定的呢?是不是将我那有如 风筝般飘来飘去的情感靠一条线掌握在掌上的另一只手? 昨夜我梦到一具美丽的身躯裸陈在平交道铁路上,众人观望,没有人想采取任 何行动,连讯号管理员听到火车的声音远远驶近时都不记得将栅栏放下来,他只是 双手叉腰观望,如众人般带点好奇、带点惊讶、带点茫然。而我并不觉得挽救她对 所有的人会有什么帮助,我只想飞奔冲向那列迎面驰来的火车头,让那撞击的音响 来转移所有人的注意而已。 我想到,我算什么样的人呢?到底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地方安置我?假如我是个 歌手,假如我是个医者。我知道都会有人不满,而且不安,他们可不愿意见到这么 个奇特的人,别说听到他的声音了!老杨向我说过一个他想到的剧本:“有一个人, 全身穿黑衣,戴墨镜。出现在许多的媒体上,做过很多奇怪的事,带来很多奇怪的 感觉。后来人们终于发现,原来那是一些人扮演的形体,而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我想我就是那个多余的人。父亲一向非常担心我走音乐的路。多年前,在傍晚的电 视前,他一边看着银幕上的新闻,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向我说:“这个世界上最多的 是什么,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多的,就是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多年 后他儿子会想到自己的多余。我夹处在两种职业的选择之间,在东与西的矛盾之间, 夹处在政治势力的对立间,夹处在爱情的绝对谎言与真心之间,夹处在熟识与陌生 的人们的眼光之间,夹处在人性的虚假与现世的真实之间,夹处在不满的呐喊与茫 然的沉寂之间,夹处在黑衣与白衣之间,一如黑夜与白昼之间。我想到了我该像是 黄昏,至少必须带点美感。我想到那个陨落的孩子,世界不能容纳他的来到,他的 父母大年轻,无法给他一个该有的家。但,他依然是在那边的,假如你可以感觉得 到的话。他在的,偶尔哭泣,但没有哀痛;偶尔笑笑,但没有快乐。它可不需要任 何怜悯,它也从来没有亏欠过人世什么。他只在风中静观,在风中游戏,在风中哭 泣,随着风来,随着风去。世间,所有的所谓不平,也不过如此。我开始想到我写 过的一首歌。真的,即使在炎夏的密闭的大楼中这样的一个宁静的午夜,我的内心 还是苍凉寒冷的。我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开始想像人们之间打招呼时的脸庞…… 我的确是恰好飘浮在沙发椅上的气球,没有任何重量。四周不轻不重的空气, 又像拔河比赛那均衡的一刻所带来的,撕裂似的抽痛后,均衡的惟一暖意。慢慢的, 好像我找到了一点终于确定或是值得的,开始有一个肯定的去法。四周的厮杀声隆 隆响起,变成一片暗灰红色的蝉鸣,凉凉;我手上仍绑着那把双面开刃的刀,我于 是确定它惟一的指向,耳中终于响起那些儿童合唱的歌声,鼓声苍茫而有力。这个 客家人的儿子,你带来了什么?欠的你还清了吗?你不会说家乡话,只有你母亲永 远抚平你不知所措的情绪。 但,亲爱的母亲,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