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符旅程 距写此文时年长了十四岁,但对音乐的看法依然没有改变。——作者注 我记得非常清楚,小时候夏天下午睡午觉时,阳光透过木窗洒在似睡非睡的榻 榻米上的我的身旁,外祖母躺在另一端。她也许睡着了,但她手里的纸扇则永远是 轻轻、悄悄的、慢慢的摇晃着;外头传来的树上蝉的叫声有时单一孤只,有时又逐 渐回旋成整个外头世界的嘈杂。但不论阳光、纸扇、蝉鸣以及电风扇在那样的下午 做出什么样的表示,最有劲的还是祖母小型收音机内歌仔戏持续的唱腔。我实在也 不懂那个女人在那么小的收音机内到底唱些什么,但她似乎很不开心,但声音永远 是那么宏亮,像是她有说不完的话或是表达不完的情绪,要告诉所有的人。记忆中 好像永远是那个女的,要么就是我没有能力分辨她们的声音之间的不同,要么就是 她们实在唱得太像了。唱腔虽然悲哀,但有一种永久绵延不尽的生命力;这样的声 音似乎已经变成外祖母脸上表情内的某些皱纹,刻划成很深的一道道的记忆。有时 候,即使外祖母回台南去不在家的时候,偶尔你还是会听见隔壁的收音机内传来那 种一模一样的声音。那个女人的声音到处都可以听得到:她也像个童年的身影般, 永远在不知不觉中跟随着我。那个声音我并不喜欢,也不讨厌,反正有没有它我都 无所谓,而且它也不会对任何事情造成妨碍;何况外祖母是个很怕打扰别人的人, 她总是把音量开到恰好的小声,恰好到只有在沉寂的午睡的那一段时间,那个女人 的声音才变得清晰可闻。我永远不晓得外婆在听这样的声音时,她内心的感受是怎 样的。快乐?悲哀?一定都不是。你从她偶尔叫你去买包“新乐园”的语气或在母 亲的说话中插句嘴时,都可以知道她的心情完全不受那个收音机内女人的声音的干 扰的。但是她可需要那个声音。她那么准时的收听那个声音就像她睡觉需要那个硬 梆梆的枕头一样,什么东西都无法替代它们。外祖母手上带着一个细环状的金戒指, 手腕上则有一个绿色的玉镯。她总是清晨一大早起来梳理她的头发,然后盘成一个 髻。每天。她过世已经五年了。我们叫她阿嬷。这是一般人的叫法。很奇怪,她很 怕打扰人,对陌生人格外客气,像欠了人家什么似的。她即使发脾气时声音也不可 能太大声,虽然唠唠叨叨的。她永远保持那样的关心:对外孙、买菜、对她自己的 头发、对邻居那个讨厌的太太、对收音机内那个声音。她生活得好好的,从不越过 自己生活空间的接触范围。除了有时稍微罗嗦一点以外,她的存在大概是对任何人 都有好处的,除了她完全帮不上忙的事物外。她会去做任何她帮得上忙的事情。她 有一种极强韧的生命力,但不容易感觉出来,除非日子久了,或你留心观察:因为 她不是冷的,也不是热的,她是温的,永远有那种温度。她给我一种太极拳般的动 感,徐缓,但有韵力。就像睡午觉时,她枕在那个硬枕头上面,你很难知道她是否 睡着,即使她手中的扇子一直是那么徐徐的晃动着。但你确知她是永远会在那边的, 还有那种几乎探察不出来的温度。我想这可能是为什么当我知道她去世时,我哭都 没有哭的原因。我开始想到那个收音机内唱哭调的女人的声音。我已经再也听不到 了,这样的声音。现在想起来。那个声音虽然唱起来悲哀,但你总可以想像那个女 人走出了收音机后,她和她的朋友或同事拍个肩或开什么玩笑,总觉得什么事也不 会使她在收音机内的那个声音受影响而改变了点。总之那声音是那么牢牢的扣住了 我,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但那个声音已经随阿嬷的去世而消失了。现在的生活环 境里,没有人再需要那样的声音,那样的音乐,那样的历史了。所有的事物像高楼 一样,慢慢的抬起了它们的头,离地面越来越远,那么骄傲的,越来越不需要别的 东西,除非有个显著的理由。现在想起来,那种哭调的唱腔也许真太悲了,太过单 调,甚至夸张。但它曾经就那样几乎是贴到阿嬷的耳旁向她做人与人之间最直接、 最原始的倾诉似的告白,来自一颗心,穿过一张嘴的一种能量与心意的延伸。今天 我才明白阿嬷为什么会需要那个声音。我想它代表了一种心与心之间的共鸣,而且, 那么赤裸。不论是那个声音或阿嬷。她们永远没有去伤害过任何人,但她们就这么 永远消失了。 餐厅内,音乐实在太重要了。不是人们要不要听音乐的问题,是,他们不想听 到邻桌说的话或,他们说的话不想被邻桌听到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电梯的门一关。 一种似有压力的沉默马上袭来的原因。但电梯里每个人站得实在太近了,放音乐也 没有用;如果真要达到隔离的效果,音乐显然必须大声到令你尴尬的地步。所以, 最好还是不放音乐,不说话。这个问题,自电梯发明到现在,一直都还没有解决。 常常在计程车内听到那样的音乐。没有唱的演奏曲,编制简单,只有电子琴、电吉 它、低音琴、电子鼓;节奏非常清楚,它又有点土味,又有点东洋味,但也常常演 奏国语歌曲。不只在计程车上,在夜市地摊上、某些唱片行、有些小冰果店、地方 戏院内,甚至出殡的场合,都有专车上载台电子琴,并附注特别标示以资辨别。以 上这些场合已经暗示了这种电子琴音乐已经乡土化了,或者,这是乡土的“电子化”。 它的声音似乎已经指向我们最原始本土的核心,已经成为人们日常生活需要的一部 分了。对我而言,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在阿嬷那个年代,歌仔戏哭调的赤裸裸的 人声已经改变成为纯旋律性的电子音乐。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整个社会最基层的 部分,现在听的是这样的音乐——就像外祖母当年需要那个歌仔戏的哭调声音一样。 电子琴的声音在那么多的乐器内,它的润饰程度最高。一种说法是,它物超所值, 音色使人感觉比一般乐器在编制上庞大。一种说法是,它有能力制造一种假象。流 行歌曲用到电子琴,我可以选购,因为它合乎了流行歌曲的本质的某些需求。但在 一个农村的仅存的四合院内传来那电子琴的演奏的声音时,我就变得困惑了。我们 原本认为任何力量都难以改变的那一部分,那个社会里最强、最原始的部分,人们 在心灵上已经变了。他们的需求已经是另外的一种东西了。没有人会那么想要假象, 但我们生存的空间内,假象比我们以为有的要多太多了。多到我们习惯性的需要它。 听那首弗兰克的A 大调小提琴奏鸣曲时,音乐中的某些片段竟会使我有一种— —我很难讲得明白——一种抽离的感觉。像小提琴的弓用力磨在迷走神经上,它先 是带来一种类似巨大痛苦的东西,你必须用力皱起眉头,全力绷紧某些肌肉;随后 又像释放了某种大量的化学物质,也许是迷幻药之类,使那干瘪炙热的所谓灵魂一 下子又浸在这些液体内,得到了一种浸润舒坦的清凉。像一种得到宽宏的谅解的释 怀。但,且慢,乐声尚且进行,所以类似这样的感觉像在你体内分好几个不同部分 进行同时发展,有绷紧有舒解,同时或交替,造成一种类似性行为时生理与心理上 那种错综复杂但亦单纯、紧缩;罪恶但亦畅然放松、黑暗然而又充满巨大的空间的 感觉。乐声静止时,你得到一种平静而持久的喘息。音乐在这个时候就像是一头极 具文明特质的野兽,在你身上做了一些使你狂热的愿意接受的骚扰。我想我看到了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的一个,宝蓝色的星空。 但我知道音乐是极其敏感的东西,它不会驯服在这种实质上的统一里面。即使 它像一头被关起来的野兽,它也不会不咆哮挣脱的。有力气的早已挣脱了;我看到 一些无力的音符在空中强颜欢笑,有气无力地扭动身体跳舞,像电视里那些配舞者 的表演。 听到一个也写点歌词的女诗人突然冒出这样的一句话:“我写一首歌词只要十 分钟。”然后似乎完全不经意的继续另一个话题。使我的心中充满了敬畏。歌词是 文字的花朵,只有文字在成熟到某种程度以上,经过不断的咀嚼、沟通,人们牙齿 的锤炼与喉气的吹靡之后才慢慢长出来的:“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不可 能有太深的歌词——当然这牵涉到你怎么去说“深”。如果有人要为一滴露水的哲 学或大自然微妙的交互物理作用去算计,我得马上闭嘴。但简单的东西就是简单的 东西。简单的歌词就是听得懂,而且与人一定要有那种肉体的关系,那种共呜自内 部的,甚至于那种血管与神经的胀缩,直接的像男人的生殖器的勃起——怛别忘记 需要多久才会绽放出一个女性娇媚成熟的挑逗。“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看 过所谓的“艺术歌曲”的一些曲谱与歌词,歌词故意写得连声韵都是高低相反的平 仄运行的用法,据说是为了添上一层文学与音乐结合之间的层次或“艺术性”,但 问题是,演唱会上那个女高音不论怎么努力的去大声、清晰咬字地去唱出来,就是 没有人听得懂歌词在说什么。他们为什么不写朗诵诗算了?或者,纯演奏也好!音 乐与观众都会更感激他们的。有人十分钟编织一朵人造花,而且不屑的样子,其实 是要告诉你他们的文字根基有多雄厚。那颜色与造型也许鲜明有趣,但我闻到一股 这个环境里文艺界特产的那种酸臭的气息。 说实在话,“艺术”这种东西其实是非常脆弱的。脆弱到比计程车费涨价这样 的东西还不值一顾。因为,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人会因为没有“艺术”而死掉(除 了可怜而执着的艺术家会饿死以外)。我这样说也许无情而残酷,但艺术家假如不 能提供别人能感觉得到,我说,感觉得到的作品的话,一个执着但无能的艺术家饿 死其实也只是一个活该的事实。因为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其实不应该管比他自己肚皮 更多的事情。 看过许多的气质:热情、激昂、痛苦、沮丧、衣着发型、悲愤、爱情与悸动、 流离、老人茶、脏、怪异行径,等等,但有趣的是,当他们了解到现实不会向他们 妥协时,或躲在家里纳闷,或转行,或出国深造,那时他们却又和正常人没有两样 了。这其中有许多人(据他们自己说)把艺术看作是比他们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 东西,因而上述这种结果只能证明他们对艺术的背叛能力还是相当强烈的。我实在 不愿这么残酷的来看这种事情,但所有的结果告诉了我什么事情呢?有些人其实是 没有能力为自己负责的。 内涵、诚恳度、美感、自由、正义、真实、想像力、情感、气质、关怀、人性, 等等,都是谈论“艺术”这个东西时常会产生的一些用语。许多人乐此不疲,仿佛 拥有这些名词以后即可使他自己变成一个天才。说实话,我没有能力去讨论这些东 西。当天才们在热烈进行讨论的时候,凡人最好闭嘴。天才们的特点是使别人无法 加入他们的谈话:大深奥了,天才们大激动了,他们一拍桌子举世震惊,革命于是 风起云涌,因此,凡人不宜。我只想了解用什么厂牌的弦能令我的吉他听起来略有 不同。天才们偶尔会非常关心辛苦的劳工同胞们的生活,他们热烈地讨论中下阶层 的生活困境,并且将一股浓浓的乡土关怀及乡愁情绪藉着手中的名牌香烟倾吐出来。 当我在想着如何筹备一场学生演唱会时,我更无法不感到自卑:天才们的神圣使命 感使这个动乱的大时代平添了几许尊严。他们确实也不会忘记去讲一些别人私生活 上的一些私人事情,他们慷慨激昂,口诛笔伐不遗余力,因而使人类至高无上的精 神道德在一个沉寂的夜晚放出不朽的光芒。天才们知道怀疑别人的人格是必须的, 哦!怀疑,是的,虽然天才们为了自己的私德从不去用这个难听的字眼,但他们确 知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格是界定即使像一件小小的陶艺品这样的东西的艺术价值的最 起码标准。天才们的审慎态度通常使平凡的我不寒而栗。战战兢兢地坐在他们外围, 甚至不敢告诉他们我的音乐可能在唱片行内有得卖。我无法想像他们会有什么样的 集体反应产生,因为通常他们只要听到“商业行为”这四个字,掩鼻、呕吐、晕眩、 四肢发软、歇斯底里、尖叫、痛哭、捶胸顿足、休克,等等诸样生理反应都可能发 生,而你绝不可以去伤害天才的。因为天才们确知,艺术像他们自己一样,是无价 的。 这个东西,其实是绝对民主,而且绝对专制的。艺术只有两种,好的,和坏的。 一个人不可能因为整天和巴赫、莫扎特、勋伯格的音乐厮混在一起而使他自己变成 一个“好的”音乐聆赏者,他充其量只是“好的音乐”的聆赏者而已。但谁说贝多 芬就没有骗钱糊口的作品呢?因此,对于那些只晓得“跟随着音乐革命先驱的脚步” 听音乐籍以提高本身音乐格调的聪明人而言,这样做其实是非常危险的。我只知道。 庄严的弥撒曲加上一套超高价值的音响是无法使一个庸俗的心灵升华的。当一个人 坐在那么大一对喇叭前四公尺距离严肃地聆听帕格尼尼的超技练习曲而想从其中获 致“高度临场感”时,我只知道音响世界里又多了一个傻瓜而已。人们到底想从严 肃音乐的世界去认同什么呢?或是被认同为什么呢?在1983年的一次音乐展里,有 这样的现代音乐作曲家说了这样的话:“假如你们对我的音乐还有感觉的话,表示 你们的音乐心灵还没有被环境里的音乐污染。”这位可怜的作曲家,他显然为了自 己的音乐未曾受到广泛的重视而感到愤怒与伤心;但音乐毕竟是民主的,当观众在 布满红地毯的大厅内用他们困惑迟疑的掌声表达了他们的尴尬与不解后,回家后再 度放起肖邦的夜曲来洗涤那一个被那些恐怖电影配乐似的现代音乐污染的心灵。所 有的人困惑着同一点:何处不妥?何处短路?在整个荒谬的艺术环境里,我们得设 法使音乐变得至少比较不荒谬。有些人孜孜于用他们自认为是的观念去肯定、否定 某些艺术品或个人,却忘了整个大环境本身就是个混沌未明的局面,忘了环境里究 竟有什么样的养份来灌溉一个创作的胚芽,于是他们赞叹一朵鲜花的娇艳,践踏一 堆杂草的荒芜,却忘了一片树林成长的历史。这些人依我看,只是知识水平的道德 戒律使他们没有去从事翻版唱片的行业而己。 音乐是一种能量的延伸。有音乐可感觉得到的场合,一定需要一些能量的推动, 不论是人力、电力,或来自大自然的天然力量。也没有人能解释音乐的力量来自何 处。就譬如,你可以不信教,但你得相信宗教是有力量的。它绝不仅只是一种无知、 偶然或迷信或盲从或无助之下的产物。你永远无法解释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前面四 个音符为什么那么有说服力。这显然就是音乐的抽象性。当然我们可以用电脑来作 曲并且使音符变得极其多变而复杂,但你马上会发现那样的音乐里缺乏了某些成份, 而那一点点成份也可能就是那个最重要的,即“人”的特质。对了,音乐不可能脱 离人性而存在,也因此音乐是无法欺骗人的。有些人无法成为一个有意义的音乐家, 是因为他们将所有的力量耗费在音符的组成上面;而等到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得到音 乐时,却甚至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人”远了。我必须要丢弃一些这样的音乐, 我才能知道整个的过程事实上是一种尝试错误的经历。后来你才会知道曲子是要用 什么东西来写。至于那位音乐家,当他在抱怨自己的音乐不被别人重视的时候,是 一种极有趣的现象:他忘了自己从来没有去重视别人,却要别人重视自己的音乐。 那么有些音乐家似乎把音乐和感情的结合看成是一种他们不屑为的事情。这马上牵 涉到情感这两个字的定义。人的情感绝对多于人类所发明来用以叙述情感的任何语 言的总和。在详细定义各种不同的情结与情感时,文字的单独表现往往是极其无能 的,喜怒哀乐等诸如此类的字眼,其实只是某种状况的描述,对于情感的表达,帮 助极小。其实日常生活中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处在喜怒哀乐这些定点之间的游移过渡 的段带情绪里。假如我能说明中午出去吃午饭前在穿鞋子时的心情,把情感看成是 一种单纯的爱、恨之类的东西的想法,本来就是一种幼稚的思考。这就像一个人被 教育成为,只能爱自己的国家民族,一定要恨敌人的国家民族一样,其现象与结果 都是可悲的。音乐、情感、天气、宗教、真理诸如此类的东西,本来就是无法用知 识来解释的。但在我们所受的教育里,大多数人都早已习惯于替自己在每一样事物 上找一种硬梆梆的解释,或,正其名而顺其言。也许我们真的不了解这种习惯在人 性上有多大的危险性。所有这样子的人,他的一辈子的所有意义你都可以把它们输 入电脑,作下记录,而且,不会有任何遗漏或差错。 想想这样子有多可怕。 你如何去判别两部名牌录音机的品质的优劣?测试数据当然可以作参考,但我 的经验告诉我,它们只能作参考。而且,你如何使比如Wow & Flutter (抖晃仪; 测量磁带录音摇晃抖动的一种仪器;编者注)的差距在相差百分之零点零一的情况 下的数据的实质意义显露出来? 我只会相信耳朵。各拿两部A 牌与两部B 牌的录音机。用A 的甲放音,A 的乙 来录音,同样的音乐过带如此反复二十次,到第二十代的声音你放来听听,与B 牌 的同样过程第二十代录音比较,应该可以判断出音质的优劣。耳朵是惟一的任何形 式的声音的鉴别者。 当然你得各有两台这样的录音机的条件。而且,如果二十次不行,两百次应该 可以听得出差别。 这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很奇异的给了我一种非常近乎人性的联想。 糟糕,余光中的《乡愁四韵》的歌词使用费还没有给。有点过份,这事已经拖 了五年多了。偶尔还是会想起来。但还没缘见面。反正欠人的钱,见面总会有话题 聊。上次到Yale去将钱还给郑愁予,聊得蛮愉快的。用别人的歌词是一种奇特的感 觉。第一个,非常轻松。像《童年》那种歌词写了五年,最后还是被张艾嘉威胁利 诱抢去先唱了,真划不来。但无论如何,用别人的好诗是绝对划得来的,才付一万 块钱,你要怎么样?徐志摩早已作古,吴晟、余光中、郑愁予,都是一代诗人,所 以,第二,可以沾光,或是互相沾光,那一天搞不好我先作古了。第三,音乐显然 会受到诗的影响而有极不同的改变:《错误》、《乡愁四韵》、《歌》、《吾乡印 象》,四首曲子显然截然不同。但,要摩登一点就难些,毕竟嘻笑怒骂都要有一点, 而且年轻一点。搞得那么严肃干什么?看来,不能放松或幽默点看事情的人真的是 比较危险的人。但环境当然有关系。You Are What You Eat. 真的,别骗人了,我 们什么时候创作出什么环境完全没有的东西了呢?作曲家也只不过是把环境所有的 东西作素材转化成新的组合罢了。毕竟还是只有十二个音吧!《家》那张唱片的问 题在于,我想去组合成的东西是离开越来越远的东西,而且,是支离破碎的。从这 个角度去看,显然这样的东西不可能是一个完整的制作方向。别骗人了,你喂自己 吃什么,你就是什么。更何况天天吃的东西。我要,不等于我有。而且应该比较接 近我没有。我没有,就会比较灰色,就会被禁唱,所以,完全解释了我的问题。人 是环境的产物。从这一点来看,是一个最好的印证。而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只有 一个。希望余光中不会去告我。但说实在,一辈子我竟也会有压榨其他艺术家的机 会,可能潜意识里我故意拖长这段时间不付钱,来平衡自己饱受摧残的艺术良知呢! 余光中损失了利息,反正我还是只会付他一万块。我损失的,老实说,到这里还计 较什么呢? 巴赫听不到莫扎特;莫扎特听不到舒伯特;舒伯特听不到李斯特、肖邦、舒曼; 而这几个家伙又听不到斯特拉文斯基;斯特拉文斯基连《猫》都听不到,别说重金 属摇滚了。我想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问题是,我们什么都听得到。你的问题只是选 择的问题,而且还有,选择得对不对自己的个性的问题。 假如你要严肃一点看,我们所面对的,实在是自有人类以来在人与音乐之间最 大的一个困惑。绝不夸张。怎么办呢?你喜欢什么音乐?莫扎特?但你对肖邦怎么 交待?而且,舒伯特也挺浪漫的,甚至,假如没有冒犯你,理查德。克莱德曼亦清 新玲珑,怎么办?什么?你都喜欢?对不起,问错人了,看来你是那种有个手提收 录音机就可完全满足的家伙。我们要那些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音乐的人,而 且,不喜欢其他的干扰。古典音乐?对不起,这样的人通常有点自认清高,而且, 不见得是对老的乐器声音有兴趣,而极可能是对死去的音乐家的作品才感到有信心。 这种人投机取巧,专拣死人的便宜,挑活人的是非,最不可靠;好大喜功,莫以此 种人为甚。像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一样,这些人充满了无聊的自大,比上不足比下 有余;但绝不会一辈子安份在欣赏者的角度听音乐,而是特别喜欢评估音乐家水准 及音响的音质。眼高手低,通常连大提琴及倍低音琴的四根弦在音程上的不同都搞 不清楚。 那么你到底真的喜欢什么样的音乐? 太难了。 但我真的认为这是我们时代一个最大的音乐问题:选择大多了,我们只有两个 耳朵,而且它们必须只能同时听一种声音。所以,如果你最近感到困惑,你绝非惟 一的孤独者。而最后的方式很可能是,顺从你的心情,上午刮胡子时,巴赫《布兰 登堡协奏曲》;中午吃饭时保罗。莫里亚乐团;下班赴约计程车内麦当娜与晚上睡 觉前的蔡琴。然后你马上发现自己变成一个事实上只拥有一台手提收录音机的家伙 的同辈。最糟的是以前对音乐,对某些乐团、某些乐曲、某个歌手的那种狂热感, 竟逐渐消失了。现在,都不错,甚至,都很好。但,这个很好完全不是以前那种你 会为了某个曲子触电的感觉了。糟糕。小心地说出两个字:老了?还是,现在的人 面对音乐的心情。本应如此?而且,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然后,你发现这不只是 音乐的问题。现代的人对爱情呢?还这样去暗恋一个异性,直到死都不愿将这秘密 透露?对政治呢?骂人的人到处都是,但革命的理想者呢?还有,我们忠于什么样 的资讯呢?饥荒,流血、剥削与斗争,有什么是你真正忍受不了的,无法视若无睹 的?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自十九岁起就开始整天对着电视机与诸多份报纸前流泪、 悲叹,如今他是个职业同情家,以聆听别人的不幸的方式谋生。我也亲眼看见,嘴 里嘲讽着别人“英雄变混蛋”的人,马上变成了一个英雄,马上再变成一个混蛋。 于是我发现我们处在一个如此精采的时代,你可以用苛责别人作为手段与资本,用 最省力的方法走向那条英雄变混蛋的路。终于,我知道,巨变已经来临了。你必须 变得更薄,因为你要变得更宽。你本身终于就是要能成就为一件艺术品,不论从任 何角度来看。既然你不可能逃掉,为什么,不全部卷送去算了?使自己带点透亮。 这样的时候,终于来了。想着自己是某种树。而不是某个音乐家。 整个东西,是种声波,而不是音符; 整个东西,是种品质,而不是说出的道理; 整个东西,是那颗心,而不是大脑; 整个东西,是种沉默,而不是声音。 1809年,门德尔松;1810年,肖邦、舒曼;1811年,李斯特;1813年,威尔第、 瓦格纳。好家伙,短短的五年之内,出了六个巨头。我们谈的是人类音乐史的巨头。 这样的密度,在19OO年美国的柯普兰以后,已经是天方夜谭了。也许我的看法是功 利式的偏见,但,事实是这样的:传统音乐在二十世纪很明显的向谷底滑落了。我 是说,这样的一种形态、编制,这样的一种发展,与它的王国。音乐民主化了。从 巴赫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教堂的金字塔的顶点,向下宫廷、沙龙;斜肩浪漫掠过;民 族乐派,到十二个音各自为主,或谁都不是主而相互攀附,依次入土。到今天民谣 摇滚流行重金属与电脑。1685年出生的两巨头,巴赫与亨德尔,三百年后以同量的 天份分布于数千数万个摇滚乐手的母亲的胎盘内,化成另一种东西再度来到这个世 界。坏消息是:永远不会再有另一个巴赫了。好消息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天分, 本来就是种运气,实在没办法,你只好认的。大致说来,只要是不要自大的太过份 的家伙的话,上帝的这种安排大致上还是可以忍受的。何况,巴赫的音乐实在太专 制了。我还是比较喜欢我们生存的时代的这种分配。我中六合彩二奖两千元的那次, 头奖由三组人共得。其中一组是二十二个移民工人共买的彩券。每个人有五十万美 金,多好。而且巴赫的东西不能拿来跳舞。 看到杨凡收藏的那幅画上的十六个字,怵然心惊: 少有道气,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 好的艺术家本身最后就是一个艺术品。好的艺术家,经得起磨,他本身就是一 件生活的雕塑品。 假如我这部取样器的精确度可以到,甚至给你不同钢琴厂牌的音色重现的话, 怎么办?法国号的透明度好极了,大提琴的低音厚度有那种浑的感觉,直达第八脑 神经。尼龙弦吉他、竖琴、西塔琴、定音鼓,全部可在键盘上用手指按出来。然后 下一个问题是,谁要花二十年的时间去钻研巴松低音管?如果我用手轻轻一按就可 以弹出那样,至少十年的功力的音色的话?糟了。出事了。但,这也许是我一直在 等待的。以前做音乐的时候,“人”的问题太大了;现在至少我可以相信机器。会 有妥协的,电力与人力,但,终究是为了最后那个你不愿去妥协的。谢天谢地。 全世界的音乐革命已经到了。 觉醒吧!同志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