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幽居周宅与张作霖的“约法三章” 谷瑞玉透过窗口,望见院里的几棵梨树开花了。 这里是沈阳小北关附近一处恬静幽雅的宅院,它闹中取静,与远在大南门的张 学良帅府截然不同。周大文也是个大家族,三进四合院很像京津一带的寓公私邸, 家中人口虽然也有几十口,可毕竟是作官的大户人家,上上下下秩序井然。谷瑞玉 自从去年秋天住进了这座院宅,眨眼已有半年多时间。由于她是只身一人独居在后 宅的小挎院里,所以除几位周家的使女之外,几乎无人知道周家后宅住着一位生得 娇艳妩媚的天津姑娘。当然,由于周大文事先叮嘱了家人,周的妻子又百般认真地 控制着消息的外泄,故而外界几乎无人知道谷瑞玉住在这深宅大院里。尽管张学良 曾经来过几次,但是周家的家佣们大都守口如瓶。 谷瑞玉凝视那在春日下开成了雪白一片的梨花,感到一簇簇如霜似雾的梨花, 不仅昭示着又一个春天的来临,同时也向这位密锁深宅的姑娘,暗示着她生命中的 严冬已经过去了。 谷瑞玉记得去年冬天自己的心情一直处在难言的苦闷之中。从吉林来到沈阳以 后,她始终住在周大文的家里,深居简出,与外界完全隔断了往来,即便她二姐也 不曾知道她在沈阳的确切地址。尽管如此谷瑞玉的耳目却不闭塞,外面的事情她大 多了若指掌。消息来源当然是周大文的夫人。她是从周大文那里得到可靠的信息, 再悄悄来到后挎院里,把周大文让她转达的信息,一一说给谷瑞玉听。 谷瑞玉这才知道张学良正为他们的事情苦恼着。她知道张学良为了早一天将自 己娶进大帅府,不仅遭到了父亲的严词训责,而且为她也与多年和睦的于凤至发生 了感情上的裂痕。虽有鲍贵卿等人的从中玉成,可是,张作霖仍然坚决反对让戏伶 出身的谷瑞玉,走进张家那戒备森严的帅府。好在鲍贵卿在向张作霖面陈了利害得 失以后,张作霖心有所动。他考虑到张学良将来指挥军队和南北征战的需要,最后 他违心同意张学良和谷瑞玉保持这种特殊的关系。张作霖曾经郑重地对儿子说: “汉卿,你可以把谷姑娘当作外室,可是,既然她是个外室,就一定不能把她带进 帅府里来。这是一条规矩。就是你搬任何人向我说情,我也决不改变主意的。” 在进退两难的情况下,张学良只得接受了父亲的意旨。谷瑞玉也感到心里悬着 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谢天谢地!虽然她进张家帅府名正言顺作张作霖儿媳已无 希望,但是,她终于以自己痴痴不变的感情,赢得了张作霖的默许和承认。 现在,她可以安心住在周大文家里,已经成为了张学良事实上的如夫人。尽管 她暂时还无法堂而皇之地走到张作霖面前去认这位公公,也不能去认于凤至这位大 姐,但是,谷瑞玉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知道自己毕竟是个梨园女子,在那种社会里无疑是个受人轻视的底层人物。 如果不是有黑龙江和吉林那特殊的机遇,那么她就是生得多么俊逸秀美,多么漂亮 可人,也难以成为张学良身边的人。谷瑞玉能有今天的局面,对很容易满足的她来 说,已是个意想不到的鱼龙之变。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必到舞台上唱戏了,那靠唱戏 来取悦于人的梨园生活,谷瑞玉早就腻烦了。 从她十几岁在天津与梨园舞台结缘,到她只身下关东投奔那位先她从梨园拔出 脚来的二姐谷瑞馨,几年来她已尝尽了人世间的悲酸和痛楚。特别是那些富家子弟 的挑逗与不怀善意的眼神,让心静如水、纯正善良的姑娘无时不感到生活在梨园里 的悲哀。现在她从心里感谢姐姐和姐夫,如果没有他们的从中玉成,自己如今非但 不能来到沈阳,不会得到与张学良结识的机会,甚至她会永远生活在那遭人冷眼的 卖笑生涯里。 “瑞玉,虽然家父不准你进大帅府,可是,他老人家还是默许了你和我的事。 他说:你可以作外室,懂吗?他老人家既然称你是外室,就已经是一种承认了!” 谷瑞玉走出房门,伫立在静悄悄的小院里,春风沙沙的从她面前刮过。几棵梨树的 枝桠在风里抖动着,簇簇雪白的花蕾在风儿过后竟在树下洒落了厚厚一层,俨如刚 刚落下一层雪花一般。谷瑞玉在风里嗅着梨花的香味,她感到自己已经迎来了人生 的春天。从此以后她可以像正常人那样享受春天的温馨了,她不必再为自己的归宿 发愁。今生如能作张学良的如夫人,就是谷瑞玉最大的希望和追求。她并没有更大 的奢望,她知道自己无论从哪方面都无法与于凤至抗衡。在这位大家闺秀的面前, 她只是个供人欣赏的“戏子”。 “汉卿,我已经很满足了。”她对张学良在紧张军务中来到周家探望自己,从 心底感到惊喜,她听说张作霖首肯的消息后,流着泪对张学良说:“我不计较名份, 只要大帅允许我们生活在一起,就是没有如夫人的名份我也在所不惜。” 张学良紧紧将她拥在怀里。 她在幸福中落泪了,半晌喃喃地说:“可是,我毕竟不能老住在周家吧?” 他亲吻着她说:“瑞玉,现在你暂且住在这里。等城里的风声过去以后,我会 想办法,在外面给你买所房子的。” “给我买所房子?” “对。” “这是真的?” “君子无戏言,当然是真的。” “我们如若真能有所房子,那么,我就是给你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了。” “但是,瑞玉,我要对你说:将来一旦我们公开同居,还是有条件的。” “条件?”她眨着一双好看的大眸子,望着他笑了:“是大帅提出的条件?汉 卿,只要他允许我和你在一起,就是有多少条件,我也在所不计。我倒要听听,大 帅给我提出的条件是什么?” “他给了你约法三章。瑞玉,我们张家毕竟是东北有名的政治家族,不管你是 不是明媒正娶,只要和我生活在一起,就必须要遵守父亲规定的这三条约法才行。” 张学良见谷瑞玉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充满着憧憬,脸上绽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想了一 想,就决定将父亲的话如实转告给她。 “行,汉卿,别说他老人家给我规定了三条,就是十条八条,我谷瑞玉也一定 接受和遵从的。因为我为自己能成为张家的一员而感到振奋啊!这么多年来我盼望 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谷瑞玉仿佛在黑暗里看到了光明,多少年来她一个弱女子 在人吃人的社会底层,受尽了官宦要人们的白眼,如今竟能成为东北最大家族的少 夫人,在她看来简直是一步登天。由于心里高兴,她眼里汪起了欣喜的泪光。谷瑞 玉颇为动情地望着他说:“汉卿,为什么不开口?大帅他说什么,你为什么不肯说 呢?放心,不管是什么苛刻的条件,我都能承受得了。” 张学良被她追求幸福、追求爱情与自由的神态深深打动了心。他原本不忍马上 将父亲的约法三章通告给她,他想在沈阳城里关于他私生活的传闻逐渐渐消失,自 己为谷瑞玉购得一幢住宅以后,再细细的说给她听。可是,现在当他见谷瑞玉那么 冲动,那么欣喜和善解人意,张学良就决定将父亲许诺收谷瑞玉为如夫人的条件, 毫无保留地说给她听。 张学良说:“瑞玉,父亲说,既然你谷瑞玉情愿和我走在一起,那么就必须有 所牺牲才行。他说:第一,你要洗去铅华,从此再也不能登台唱戏了。瑞玉,我知 道你对戏曲有多么深的感情,如果今后当真不让你登台,甚至在家里也不得唱戏的 时候,你能够做得到吗?” 谷瑞玉一怔,她半晌没有开口。对张作霖不许唱戏的要求,谷瑞玉本来没有太 多的意外,因为她多年来既然一直在寻找今生的归宿,那么在找到了张学良以后, 就意味着她从此与戏剧舞台永别了。她感到震惊和意外的是,张作霖所以在约法三 章的第一条就声明她从此不得唱戏,无疑说明在张作霖心里她的出身,是一种为人 不耻的低贱职业。谷瑞玉的心灵深深受到了刺伤。她的眼圈忽然红了,泪水在眼眶 里打旋。但是她却以最大的毅力,控制着泪水不要流淌下来。 “怎么?你舍不得舞台?” “不,我是厌恶了舞台,才决心和你在一起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哭呢?” “不,不为什么。汉卿,我只是感到心里有点难过。” “既然你讨厌唱戏,又想和我在一起生活,为什么还要难过呢?”他对谷瑞玉 这种复杂的感情显然难以理解。 “别问了,汉卿,我是因为高兴……才落泪的。”谷瑞玉不想将心里的苦楚说 出来,因为那样会让张学良心里难受,同时也将她对自己出身的怨尤再次摆在了相 爱者的面前,使得双方都觉难堪。谷瑞玉急忙拭拭泪说:“第二条呢,你说!” 张学良说:“父亲说,如果你真想和我在一起,今后……就不要抛头露面了。” “不许抛头露面?”谷瑞玉又是一惊。张作霖的这一条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之外。从前她只是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得到了张作霖的承认,一切苦恼都会迎刃 而解了。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唱戏的女子,即便同意永远不再登台唱戏还不行, 张作霖所谓的不许抛头露面,实际上就是让从前艳帜高扬、台前卖唱的她,从此在 任何公开的场合销声匿迹。如果此事对于那些平时安于家居的寻常女子,也许并不 过分;但是她谷瑞玉在沈阳周大文家里匿居了月余,已经感到心绪焦烦了,如若一 旦和张学良结婚,从此过着隐居的生活,她自己也难以保证是否能够承受。想到这 里隐居的痛苦,谷瑞玉脸上的笑意忽然消逝了。 “怎么,你接受不了?” “不,我能够接受。我早就厌倦了抛头露面的生活。如若将来我和你在一起, 情愿从此不问屋外的闲事。一个心思在家里做你的贤内助。其实,这有什么不好呢?” 谷瑞玉心里虽然万分痛苦,可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在已经争得的名份面前,又因她的 一时任性而失去了争盼到手的东西。所以,她尽量在他面前表现出信誓旦旦的神情。 半晌,谷瑞玉又问道:“汉卿,还有什么条件,你为何不都说出来?我早就说过, 没有什么条件不能接受的。” “好吧,瑞玉,我看得出来,你为了我们的爱情,已经情愿牺牲你的一切了。” 张学良心里被她的坚韧痴情深深打动着。他对谷瑞玉说:“你也许知道,我们张家 不是普通的寻常百姓。父亲在东三省巡阅使的地位上,他的一言一行都事关军政。 而我虽然仅是个旅长,可在东北军里也举足轻重。你也许知道,在我们的家庭里, 尽管女眷众多,可是任何人都不能询问军政要事。正是因为如此,父亲说的第三条, 就是你今后不得参政!瑞玉,这一条你做得到吗?” 谷瑞玉听到这里,轻松地嫣然一笑,说:“汉卿,你看我是那种参政的女人吗? 大帅这样限制我,说明他老人家看得起我谷瑞玉。其实,惟有这一条对我最无约束 力,因为我没有参政的能力,因此也就没有接受这一条的难处。” “好吧,瑞玉,有了你的这种保证,我心里就有底了。”张学良听谷瑞玉答复 果断,心里一度有过的担心和忧虑,都顿时烟消云散了。 那天,他们在周大文家里谈了许久,这是自谷瑞玉结识张学良以来彼此谈话最 投机的一次。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从那天晚上开始,就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与梨园卖笑截然不同的道路。有了张学良的信任,自己也就有了终身的依靠。她爽 然地接受了张作霖的约法三章,非但没感到自己的手脚从此被这个大家族束缚住, 反而有一种得到信任的感觉。 风儿刮过了寂静的小院。梨树发出飒飒的轻响。谷瑞玉站在偌大一片梨花丛中, 感到心里无限的寂寞。在周家已经过了一个冬天,她当初答应张学良转达张作霖的 话,现在才感到那三条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特别是约法三章中不许她抛头露面一条, 更让她感到精神的压力非同一般。谷瑞玉那时并没有想到,这三条约法会将她禁锢 在一种特定的生活圈子里。现在她才体会到这种生活的难以忍受,虽然她在周大文 家里衣食无虞,周家老少待她如同亲人一般。不但每天有人给她送来可口的三餐, 寂寞时还可以听听电唱机——那里有她从前熟悉的许多艺界伶人们脍炙人口的唱段。 一张又一张京戏唱片,是她在寂寞中赖以消遣的惟一乐趣。 谷瑞玉在那恬静的小院里,会常常忆想自己从前在舞台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她 感到张作霖的约法三章,事实上已经将她划地为牢了。特别是想起今年春天张作霖 在沈阳祝寿的事情,更让谷瑞玉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