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他们在不该相逢的时候相逢了 天津附近杨柳青。烽火弥漫。 张学良的东路军指挥部就设在这里。出现在张学良面前的杨柳青,决无他想象 的一片春光艳景。谷瑞玉从前对他多次说起的故乡,是一幅景色秀美的图画。而现 在那如画的景致早已变成了一片战争的废墟。往日清冽冽的小河弥漫在一片呛人的 硝烟浊雾之中,河水由于浸泡着死尸和弹片,泛起了一层层恶臭的涟漪。张学良眼 望远方天际那尚未散尽的浓黑硝烟,头上仿佛被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自四月初他和郭松龄统帅东路军挥师河北以来,他就进入了无边的恶梦。战争 对张学良来说就是血腥和仇恨。当初张作霖决定兴兵河北,将大批东北军开进关里 与吴佩孚的军队展开决战的时候,张学良曾经发誓打好这一仗。他知道父亲没有计 较他在吉林迎娶如夫人的生活小节,从而放弃了对自己的信任。反而在这大战将始 的时候,他又一次将东北军主力部队交给他指挥。他知道父亲对自己的厚爱,也知 道这是他从日本观摩秋操归国后的一次军事见习。在大战之前,张学良提出改革军 事的思想曾得到了乃父的重视。现在张学良作为东路军的司令,直接指挥第三旅、 第四旅、第七旅、第八旅和第十六旅的兵力,张学良知道重任在肩,这五个旅几乎 囊括了东北军的三分之一。这些军队是张作霖不惜重金装备起来的精锐。这说明他 父亲在奉直两军的首次对阵之中,仍将所有希望都寄予在他的身上了。所以,张学 良决计在此次战争中出奇制胜,以战胜直军的惊人战果,来挽回在私生活上给父亲 及家人带来的影响。 也许正是由于张学良有这种激进的思想,所以在初次发起战事的时候他的斗志 极其高昂。张学良和军参谋长郭松龄到达杨柳青之后,就精心布下对直军的必死之 阵。张学良的认真谨慎与郭松龄战术的高明,都使他们率领的东路军从一开始就处 于战胜吴佩孚的必胜之势。 张学良和郭松龄在杨柳青安下指挥部后,即将所有东路军主力部队都集中在杨 柳青至王庆坨一线。那时,距此只有几里路的霸桥和中口村则是吴佩孚主力精锐部 队的屯兵之地。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张学良沿霸桥和中口村一线密布了 一个铁壁合围之阵。4 月15日凌晨拂晓,张学良发起了总攻。那一次他真看到了炮 兵的威力,只一个小时,就将驻防在霸桥和中口的直系守敌重要工事摧毁得支离破 碎。吴佩孚的嫡系部队第三师,一贯以骄横之势面对东北军发起的任何攻势。吴佩 孚初时根本没将张学良和郭松龄放在眼里,可是当张学良的战术出奇制胜地将吴军 主力消灭以后,剩余的败军便成了四散逃命之势。张学良在这种情势下准备继续向 天津方向进军,准备趁胜击溃吴佩孚的守军,不想此时却从西路军传来了不幸的消 息。 “他妈的,张景惠全线败退了!”当郭松龄将张景惠一路败北的消息告诉张学 良的时候,他在战地指挥部里顿时惊呆了。在张学良看来,这场对直军的决战是他 父亲化了两年的心血精心筹划的一场战事。1920年他还在讲武堂读书的时候,就知 道张作霖与吴佩孚结下了仇恨。那时张作霖曾率军出关,一鼓作气地帮助直系军阀 战败了皖军。可是在战后分配胜利果实的时候,吴佩孚居然不顾东北军在战场上所 付出的牺牲,一意孤行地鲸吞了所有胜利成果。 今天他父亲要以东北军的实力为自己争一口气,可是,张景惠这个父亲早年在 台安县当胡匪起家时的拜把子弟兄,居然在战事一开始,就向吴佩孚举手投降了。 郭松龄闻讯后激愤地骂道:“张景惠空受了一个西路军总司令的头衔,我听说他统 兵到了窦店和长辛店后,根本就没有到前线去指挥兵马,而是跑到北京城里会他的 姨太太去了,像他这样的混蛋军阀,又怎么能够替张大帅打仗呢?” “嗨,为什么要重用这种人当总司令?他不但毁了大帅的西路军,也毁了我们 东路军啊!”张学良痛心疾首,他知道如果战事一开,东路军和张景惠的西路军必 须形成互为制约的整体,才能克敌制胜。可是由于西路军的败退,致使被东路军占 败的吴氏直军大有反败为胜之势。 “汉卿,在这种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呢?”郭松龄向心火迸蹿的张学良请示战机, 说:“现在我军处于非常不利的情势下,如果继续向天津一线进军,必然会遭到直 军强有力的阻击,可是我们如若原地待命,也随时有遭到敌军进犯的危险。因为吴 佩孚在西线撤回兵力以后,很可能向我方进攻。在这种情况下最能保存实力的办法, 当然就是撤退了!” “什么,撤退?”正在盛怒中的张学良,万没想到他信赖的参谋长郭松龄居然 会说这种气馁的话来。 郭松龄劝告说:“对,现在只有撤退一条路了。不然的话,如果我军继续采取 硬拼的战术,很可能牺牲实力。因为我们实在极难取胜。自从西线败退以后,战场 的形势已经发生了逆转,西风已经压倒了东风啊!” “不,我决不撤退!”不料,郭松龄的主张却遭到了张学良的强烈反对。那时 怀有好胜之心的张学良,刚在霸桥和中口一带取得了胜利。但是,如若马上让他的 胜利之师临阵撤退,无疑是对张学良自信心的一种否定。他在困境中顿然失去了冷 静,甚至连他信赖的郭松龄的建议也听不进了。他对郭松龄声泪俱下地说道:“茂 辰兄,我们东路军决不能在这个时候退兵,因为张景惠在西线已经失败了,如果我 们也退下去,虽然可以保存自己的实力,却让张作相的中路军无法应敌。在这种时 候,我们即便因进攻而有伤亡,为了全局也只好在所不惜了!” 郭松龄知道张学良的性格,也看出命令不可改变,于是他马上下达了继续向天 津外围进攻的命令。然而,大批军队开上去以后,果然不出郭松龄所料,吴佩孚已 经将从西线撤下来的大批直军,都一古脑投入到东线战场上来。那汹涌而来的吴军 从天津外围直向杨柳青一线勇猛杀来,东北军刚与其交火,即败阵而逃。吴佩孚军 队的勇猛是张学良无法匹敌的,因为西路军的溃败助长了本来可能败北的吴佩孚军 队的凶焰。现在,他眼望杨柳青指挥部前那片流淌着鲜红血污的河水,想起自己指 挥的东路军由胜而败的悲惨结局,心里顿时痛苦万端。他眼里含着一汪泪水,真想 对着那死尸横陈的小河,放声大哭一场。 就在张学良心里憋着怨火的时候,万没想到谷瑞玉会在这时候,忽然从沈阳随 那前来杨柳青运送给养的军车到了前线。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敢到这种地方来!”张 学良见了风尘仆仆、发髻散乱的谷瑞玉,脸上非但没有任何笑意,反而气得他怒冲 冲地拍起了桌子。 谷瑞玉呆怔在那里,她想哭,却又忍住了。因为她发现张学良一脸愁容,两眼 怒火。 “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地点。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这里 是随时可能发生战事的凶险之地,难道也容得你个女人置身?”张学良心火万丈。 他见谷瑞玉呆呆坐在那里,恨不得将她马上赶出去。 谷瑞玉的心里充满着委屈、失望、痛苦和悲哀。她万没有想到自己远路跋涉, 从千里之外冒着生命危险,好不容易来到了枪炮声不断的杨柳青前线,然而,她看 到的却是一张无情的冷脸,听到的是张学良怒咻咻的责骂。当初她以为只要来到了 杨柳青,就会像几年前她冒冬天的寒风从哈尔滨前往密山老林探望张学良那样,会 让处于艰苦战事中的张学良带来温暖。 作为女人,谷瑞玉认为只有在这生死攸关的决战时刻,才能体现出自己的存在。 谷瑞玉知道她对张学良临战的支持也只能如此,她不愿意自己仅仅作为他欢乐时的 密友,更希望成为他困境中的贴身伴侣。她期许以自己的勇敢与牺牲,给他带来快 乐,让他在九死一生的险境里感受到爱意就在身旁。只有那样才能让她们的感情变 得更加纯正和坚固。 但是,谷瑞玉现在才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她是在张学良战事失利的困境下 出现在他面前的,而且她已经亲眼看到了张学良正在心绪烦躁。指挥部前面不远的 小河里汪着人血和尸体,呛人的硝烟在天空中尚未完全散去,这说明一场恶战刚刚 结束。而张学良又处于欲进不得,欲退不甘的困境之中,他在这种时候当然不希望 谷瑞玉给自己添乱。 “你怎么可以不经我的允许,就一个人从沈阳出来?瑞玉,依我看,你还是马 上回去吧!”张学良正在恼火,他心里容不下一个突然到来的谷瑞玉。想到自己的 出师不利,想到自己的军队本来可以兵不血刃地一举获胜,然而他现在面对的却是 另一种让他痛心和颓丧的败局时,张学良就恨不得大哭一场。所以,他无法接受谷 瑞玉这种时候送给他的温柔和关爱。 “汉卿,我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可是我……”谷瑞玉忍不住心中的失望和 委屈,坐在枪炮声不绝的指挥部里嘤嘤哭泣了起来。看得出她心里极不平静,她既 为自己的来不逢时感到懊悔,也为张学良的出师不利而备感悲哀。 “瑞玉,我劝你还是马上回去吧,你一个女人住在杨柳青怎么行呢?”张学良 看出谷瑞玉不想返回沈阳。但是他望望指挥部内外那些乱纷纷的人影,还有远方天 空弥漫的浓黑硝烟,心里如塞进了一团乱麻。在战火纷飞的杨柳青,当然无法找到 当年在密山医院养伤时的恬静心绪。张学良对哭成个泪人的谷瑞玉埋怨地说:“你 说,现在你来这里,住在什么地方?士兵们连性命都没有了,难道我还有心思和你 寻欢作乐吗?” 谷瑞玉坐那里凄楚垂泪,她忽然抬起头来说:“汉卿,你让我一个女人,在这 时候到哪里去?难道还回沈阳去,那又要走一千多里路啊!我如何能够走得回去?” 张学良越想越气,说:“我离开沈阳的时候,已经对你说过,这次出征不比往 常,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恶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又对你说:你千万来不得 的!可是,你我行我素,到底还是来到了杨柳青。战争岂是儿戏吗?瑞玉,所以我 劝你必须马上回去,不然,我可要军法从事了!” 谷瑞玉万没想到从前在哈尔滨时对她恩爱有加、斯文和悦的少帅,在战场上居 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即便她确不该这时候上前线,可是她的心是为着他而来的。想 到张学良对她这般无情,谷瑞玉再也不想多说,她一边哭着一边准备离开。可是就 在这时,门外忽然闯进一个魁梧的军人。他大手一拦,挡住了掩面外走的谷瑞玉, 说:“谷小姐,请留步!” 谷瑞玉抬起泪眼,见站在面前竟是郭松龄将军。 张学良一怔,说:“茂辰,为什么要拦她?” 郭松龄心直口快地说:“汉卿,你好不通人情!谷小姐千里迢迢来到了前线, 你为什么要赶人家走?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谷瑞玉听了郭松龄的话,更觉心 中委屈,就倚在指挥部的门旁,低声啜泣起来。 “茂辰,你不要管!”张学良仍没从战败颓丧中解脱出来。他望着倚门哭泣的 谷瑞玉说:“我知道瑞玉到这里来是为了我张汉卿,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把 她留在这里,又住在什么地方?难道我现在有心思去和她卿卿我我吗?那样一来, 我张汉卿岂不落得个败坏军纪的恶名?” 郭松龄正色地说:“无情未必真将军!汉卿,谷小姐在这种危险的时候来到前 线,乃是劳军义举!她是在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在支持战争,不然她怎敢冒着枪林弹 雨到前线上来?像她这样的女子,实在难能可贵。可是,你不但不对她的到来表示 谢意,反而冷言冷语地大加申责,哪还称得上是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至于她住 在哪里,东路军卫生连有许多女护士,谷小姐可先住在那里。你放心,士兵决然不 会对谷小姐来前线劳军有什么反感。” 张学良见郭松龄说得入情入理,就不再坚持要谷瑞玉返回沈阳的意见。谷瑞玉 也不再哭泣,她向郭松龄点头致意,掏出手帕拭去了脸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