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风雨飘摇的秦皇岛之行 夜雾。 “镇海号”军舰在薄暮时分缓缓驶离了旅顺港。谷瑞玉站在军舰前甲板上,望 着越来越远的老虎滩,心绪一派茫然。昨天夜里,她和张学良离开沈阳以后,乘火 车经连山,一路上疾行了半夜,天明时分终于来到了旅顺。 她感到这次经旅顺,从水路前往郭军占据的秦皇岛,是张学良人生中最艰难的 一次斡旋活动。谷瑞玉纵然知道郭松龄决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可是她仍然随夫同行。 她知道军事行动决非儿戏,郭氏箭在弦上,又怎么可能因他和张学良的旧情而改变 向沈阳东进的决策!正是因为前程凶险,谷瑞玉才以赴死之心前来陪同张学良启程 的。 白天,他们在旅顺等候调来的“镇海号”军舰,入夜时分,那艘军舰才升火出 航。这时,海面上出现了迷迷蒙蒙的大雾。铅灰色的夜空里飘着蒙蒙的雪雾,大海 宛若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幽黑锦缎。谷瑞玉初临大海,两眼茫然,她感到在那迷蒙的 雾海深处,正有簇簇鬼火在不安的跳动着。从前对东北上流社会充满了种种幻想的 谷瑞玉,历经战事她这才深切地体会到政治的险恶和无情。昨天还是称兄道弟的蜜 友,眨眼转瞬之间就变成俨如路人的敌手。有人甚至会为某种私利就暗起杀机。她 担心张学良的年轻和善良,迟早有一天终会误事的,这也是她一定舍弃回吉林而陪 他前往秦皇岛的原因。 昨天夜里,她和张学良在沈阳南站登上驰往大连的军用列车时,在车站上见到 了东北军的二号人物,那个曾让郭松龄愤恨并悍然发动兵变的总参议杨宇霆。这也 是谷瑞玉来沈阳以后首次见到东北军的最高长官。她发现杨宇霆以不屑的眼神打量 她,谷瑞玉感到她的自尊又一次受了刺伤。但是她没有对张学良流露任何怨尤,因 为她不想在这人心纷乱的时候,再给他心里带来不愉快。 汉卿,你这是做什么?“当那列军车在漫天的大雪里风驰电掣般向大连驶去的 路上,谷瑞玉忽然发现张学良的包厢里飘出一股呛人的烟气。她不知他在那里吸什 么烟,急忙推开那扇门,只见张学良躺在软铺,正用一只竹制的烟枪倚在灯下吞云 吐雾。她蓦然一惊,知道他正在吸大烟。谷瑞玉记得起来,刚才在沈阳火车站上杨 宇霆在送他们上车时,曾亲手将个小木匣子递到张学良手里,故作关切地叮嘱说:” 汉卿,你此次任重道远,万一在夜里熬不住的时候,就不妨抽上几口。这东西可以 提神啊!“ 现在,谷瑞玉才知道总参议杨宇霆交给张学良的,原来是烟具和大烟膏。见张 学良在烟灯下吱吱地吸鸦片,她的心顿时揪紧了。谷瑞玉忽然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双手紧紧抓住了张学良手里的烟枪,苦苦相求说:“汉卿,抽不得,你千万抽不得 呀!” 不料张学良正在瘾上,哪里肯听谷瑞玉的劝阻,一把将她推开,说:“怎么就 抽不得?我已经一连几天不合眼了,如果现在不抽烟,我也许快要熬死了!” 谷瑞玉仍紧紧抱住他,声泪俱下地哭求:“汉卿,那鸦片大烟是万万吸不得的, 一但吸上了它,那你就永远也戒不掉了!” 张学良仍在拼命吸着:“戒不掉怕什么,我偏抽不行!” 谷瑞玉哭得死去活来,尽管她百般相劝,张学良却坚持在将一只烟泡抽完。当 他过足了烟瘾,从软铺上一骨碌爬起来的时候,刚才还萎靡不振的他,忽然变得精 神抖搂起来。他望着惊呆了的谷瑞玉大笑起来:“瑞玉,你这是哭什么?杨总参议 准许我吸鸦片,那是为了奉命出征的需要,你怕什么呀?” 谷瑞玉担心地说:“我是怕你染上烟瘾,从此就是个废人了!” 他大笑:“我会成了废人?哈哈,我张汉卿岂能因烟废志?瑞玉,你真是杞人 忧天啊!” 现在,海上一片大雾。远方簇簇的灯火早已不见了,尽收眼前的是一片无边的 幽幽海波。谷瑞玉想到张学良就心绪紧张,她不知道他在天明见到郭松龄时,将会 面临着怎样的一场恶战。 次日黎明,雪霁天晴。出现在张学良和谷瑞玉面前的秦皇岛水域,一片潺潺的 碧波。冬日升起,霞光万道,旭日在海面上映现出无数绚丽的光斑。昨天夜里,谷 瑞玉再次为张学良在客舱里吸鸦片发生了不愉快的争吵,可是,她没想到今晨起来, 张学良昨夜的倦容全消。站在军舰甲板上向秦皇岛海岸眺望的张学良,竟又恢复了 往日的挺拔和帅气。这使她的心绪稍稍安定。可是,让谷瑞玉心生焦灼的是,张学 良的“镇海号”兵舰来到海边多时,又派出副官长谭海亲自前往郭军指挥部送信, 可是,谭海副官长等却迟迟不见回来。 日上三竿时分,等在兵舰上的随行人员,都为前往郭营送信的副官长谭海捏着 一把冷汗。果然不出谷瑞玉所料,正在岸上紧张布防的郭松龄,在接到张学良语意 诚恳的信件以后,断然拒绝亲自到“镇海号”兵舰上与张学良见面。这让怀着满腔 热情而来的张学良大感失望。 “郭松龄是担心兵舰上有埋伏,所以他坚决不同意到这里谈判。”副官长谭海 向张学良报告了郭军正在秦皇岛兴兵布阵的情况,然后将郭松龄的亲笔信交给了张 学良,谷瑞玉急忙为他读信,只见郭松龄写道: 汉卿军长钧鉴: 在津奉读惠函,因病未复。及抵滦州始行裁答,惟匆促而未及致详。松龄此次 举动,纯为清除乱源,拥我公为首领,改良东北政治,不事内争,休养人民。所发 命令,均署我公之名,使部下不怪我公矣。乃前日接天津电话,上将军派我公前来 查办,已抵秦岛,并谓对松龄将有严重之处置。是我公对松龄亦无爱惜之心,然古 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临去犹作最后之忠告,故敢尽情披陈,惟公详察焉。…… 张学良没等谷瑞玉将郭松龄来信读完,就万分痛苦低下头去。他站在军舰的客 舱里,双手抱住头说:“茂辰,你拒绝我的调停,岂不是选择了死路一条吗?” 谷瑞玉望着痛心疾首的张学良,知道他对郭松龄的拒绝见面,已经深深刺痛了 他的心。她想劝慰他,可是,又感到无话可说。 “瑞玉,拿笔砚来,我要亲自给他写回信!”在难堪的沉默中,张学良忽地站 起来,他来到桌旁,忽然铺开白纸,接过谷瑞玉递来的毛笔,挥挥洒洒地写下一行 字来: 茂辰兄钧鉴: 承兄厚意,拥良上台,隆谊足感。惟良对于朋友之义,尚不能背,安肯见利忘 义,背叛家父。故兄之所谓统驭三省,经营东北者,我兄自为犹可耳。良虽万死, 不敢承命。致成千秋忤逆之名。君子爱人以德,我兄知我,必不以此相逼。兄举兵 之心,弟所洞亮。果能即此停止军事,均可提出蹉商,不难解决。至兄一切善后, 弟当誓死负责,绝无危险……。 张学良写罢,签上他的名字:“学良顿首。”然后掷笔于砚上,脸上满是泪水。 就这样,张学良一直住在秦皇岛海边上盘桓多时,他几次想亲自下舰,前往距 此不远的郭松龄兵营游说。但是,都因为得不到张作霖的复电而作罢。 “汉卿,咱们还是回去吧。”在秦皇岛坚持了两天,张学良仍然不肯死心。这 期间他不断派人前往郭松龄营地,送去他写给郭松龄的信,可是郭松龄非但不肯回 心转意,甚至连信也不肯再复张学良。看出来郭松龄恰如谷瑞玉临行时所估计的那 样,他是宁死也要挥师沈阳,与张作霖的守军决一死战了。 “不能回去,我不能眼看着郭茂辰战死在沙场而不救他啊!”虽然已到了山穷 水尽的地步,可是,谷瑞玉的劝告仍然难以让张学良最后放弃救助郭松龄放弃武力、 进犯沈阳的主意。 秦皇岛上风云突变,前天还是风和日丽的天空,转眼就乌云密布,须臾就大雪 纷飞而降。张学良和谷瑞玉困在“镇海号”兵舰上,既不能和近在咫尺的郭松龄举 行会谈,也不能马上返回大连。就在张学良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传来了郭松龄率 领的东北革命军攻克连山,直逼锦州的消息。 张学良眼望不可挽回的郭松龄倒戈部队,不禁心如刀剜。 “瑞玉,现在只有你和郭大嫂对话了!”12月9 日,被困在大海上的张学良, 忽然想起一个主意。他决定请谷瑞玉阵前与韩淑秀接触。谷瑞玉正巴不得能为张学 良出点力,现在见他作出这种决定,黯淡的双眼不由一亮,忙说:“好吧,汉卿, 我可以亲自去锦州见郭大嫂吗?” “去锦州太危险,现在,你只能在军舰上打电话给锦州,敦请郭大嫂在此关键 时刻保持清醒,千万不能继续冒险向沈阳进攻了。”张学良虽知让谷瑞玉和韩淑秀 通话,也难以劝阻如箭在弦的郭松龄,但他决定再给郭松龄一个机会。他对谷瑞玉 说:“当然,我们的请求,如若再得不到郭大哥的回应,那么也就休怪我张汉卿不 够朋友了!” 军舰上的机要人员很快接通了郭松龄指挥部的电话。 “淑秀大姐!”当电话的听筒从几百里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时,谷瑞玉眼里立 刻汪起了泪水。她听到了韩淑秀的声音,心里一热。她蓦然想起韩淑秀和她在山海 关的日子,那时她在前线无依无靠,就是韩淑秀和她住在一起。现在谷瑞玉和韩淑 秀居然在阵前对话,这种变化真让她感到痛心。谷瑞玉知道这次通话事关韩淑秀和 郭松龄的生死存亡。正因为她知道此刻她们各自所处的险境,所以谷瑞玉还没有开 口就先啜泣起来。她在电话里对远在连山前线的韩淑秀说:在此关键时刻,千万劝 告郭将军勿走绝路,最好马上和张学良见面。只要他肯到秦皇岛来谈判,她希望一 场剑拔弩张的战事就此烟消云散,同时也保证郭松龄和韩淑秀的生命安全。 电话里却传来了韩淑秀的笑声,她对谷瑞玉说:“瑞玉,请你转告汉卿,我和 郭军长永远都是你们的朋友。郭军长此次兴兵,没有其它的意思,只求张作霖下野, 而拥戴张学良上台掌权。至于到秦皇岛和张汉卿见面,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张学良听了谷瑞玉转达的电话内容,自知大势已去。他们只好连夜乘“镇海号” 兵舰原路返回旅顺港了。 兴隆店前线。 张学良已在这里布防几个昼夜了,自他和谷瑞玉从秦皇岛返回沈阳以后,战事 忽然发生了逆转。当初他在秦皇岛百劝不动心的郭松龄部,忽在乘胜向沈阳进军的 半路上,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阻击。那是张作霖预先通过杨宇霆买通了日本关东军, 在南满铁路一线布防参战,日军的介入和吴俊升率领的黑龙江省骑兵旅的突然奔袭, 打乱了郭军进军沈阳的计划。加之那时东北天气骤然降温,大雪封锁了所有通往沈 阳的道路,所以,郭松龄部受到了强大的阻击,最后不得不陷入欲进不得、欲罢不 能的困窘境地。 “小六子,我是因为听了你的话,才重用了郭鬼子。现在就要看你能不能挡住 郭鬼子了。!”张学良站在兴隆店指挥部的窗前,眼望着巨流河一线的防区心乱如 麻。他从秦皇岛回到沈阳后,正处在郭军向东进发的危险时刻,大帅府里已是混乱 一片。就连张作霖也在准备向大连方面逃走了,可是张学良却镇定地劝止说:“父 亲,你现在走得太早,老郭他现在还没有打到新民,前方还有我们不少军队,你慌 什么?” 张作霖听了儿子的话,马上振奋起精神来,说:“好,我若再想走,就不是你 的爸爸!”张学良决定马上率兵前往巨流河一线布防,他在临离开大帅府的时候, 对张作霖说:“我如果在巨流河抵抗不住郭松龄的军队,就不是你的儿子!” 他和父亲就这样分手了。张学良在巨流河布防并在兴隆店安下指挥部以后,局 势忽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化。现在,张学良知道郭松龄由于天寒地冻,指挥部已 被困在京沈铁路线的小车站白旗堡。吴俊升的骑兵和吉林督军张作相派来的救兵, 已经冒雪前往包抄,大批日本军队也混杂在东北军里,随时参加作战,面对着郭松 龄随时可能战败的局面,张学良心里既兴奋又悲哀。 他兴奋的是终于保住了父亲创建的东北天下,他悲哀是自己至友郭松龄很可能 在这场兵变中死于非命。正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张学良看时, 见是侍卫李小四从马上跳了下来。他刚刚从沈阳回来,给他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少帅,郭军长和郭大嫂都已经被捕了!” “你说什么?”张学良格外震惊。 李小四告诉他:昨天夜里,吴俊升率领的黑龙江省骑兵,连夜偷袭了白旗堡车 站。在炸毁了郭军的火药库后,郭松龄全军溃逃。黎明时,郭松龄和夫人韩淑秀见 大势已去,只好化装成老百姓乘一辆马车向大连方向逃走。可是,万没有想到他们 的行踪,已被日本空军用飞机侦察清楚,于是,吴俊升派骑兵旅长王永清循踪追去, 当即在老达房一家农民的地窖里,抓获了郭、韩二人! 谷瑞玉此时在指挥部的内室,将李小四报告的消息听得一清二楚。她的心顿时 陷入了无边的痛苦,她知道张学良的心情定然和她一样痛苦。张学良站在窗前,虽 然得到了郭松龄被俘的消息,心里却没有丝毫快慰。尽管谷瑞玉随张学良到兴隆店 布防的用意,是奉命阻击东进的郭军,但是,谷瑞玉知道郭松龄和韩淑秀落入吴俊 升骑兵之手,必然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刘鸣九,你马上打电话给吴俊升,要他们明天送郭军长和郭大嫂回沈阳的时 候,定要路过我们兴隆店!”谷瑞玉正在内室垂泪,忽听张学良在外边正吩咐着机 要秘书,她心里顿时升起一丝希望。她知道张学良是个敢说敢做的人,虽然郭松龄 和韩淑秀都到了九死一生的险境,可是只要他们能到兴隆店,也许还有一丝生还的 希望。 刘秘书说:“少帅,现在全军都在盯着郭松龄,你把他要到这里来,又该如何 处理?”张学良的声音:“把他要过来,我自有办法!” 刘秘书:“你要怎么处理他们?” 张学良:“我把他们夫妇放跑了就是了!” 谷瑞玉听了这话,又暗暗吃惊。她知道张学良虽然在秦皇岛没有劝阻郭松龄挥 师东进,可是,在他心里仍对郭松龄充满感情。谷瑞玉知道万一将郭松龄、韩淑秀 解到兴隆店来,张学良如将两名被东北军引为至敌的罪犯释放,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谷瑞玉想出来劝阻张学良,可是秘书已在向吴俊升军部打电话了。 次日天气阴霾,北风呼啸。谷瑞玉困守在指挥部里。她既希望吴俊升将郭松龄 夫妇押解至此,保住郭、韩两人的性命,又惧怕张学良一旦将郭、韩两人释放的后 果。就在谷瑞玉担惊受怕的时候,秘书忽然回来了,他给张学良带来的是让人痛心 的消息:郭松龄和韩淑秀已被吴军在当日清晨就地处决了! “你说什么?”张学良大吼一声,跌坐在椅子上不动了。 刘秘书说:郭松龄和韩淑秀双双被捕的消息传到沈阳以后,整个大帅府内外一 片欢腾。特别是那些憎恨郭松龄的奉系老将杨宇霆、王永江等人更是弹冠相庆。张 作霖准备将郭松龄押回沈阳以后公开行刑,可是,老谋深算的杨宇霆,担心在将郭、 韩押解回沈的半路上发生意外,于是他向张作霖建议:为防夜长梦多,最好将郭、 韩两人在辽中老达房就地枪杀。 张作霖从其计,当即给吴俊升发去就地处决的电报。今天清晨,郭松龄和韩淑 秀两人已在老达房被处以极刑。 谷瑞玉听到这里,眼里泪水扑簌簌滚落了下来。 “这是郭松龄军长临死前,亲笔写给你的信。”刘秘书说着,将从辽中县吴部 转来的郭松龄信函,亲手交给了泪眼迷离的张学良。这是封没写完的信,上面写道 : 汉卿军长: 一、兄为国为民而作战,不幸至此,倡导者惟兄一人,勿罪部下; 二、我之动产和不动产,问二军需官便知,除尝还余之私债外,悉数捐入同泽 中学; 三、…… 看得出郭松龄写到这里,情知自己必死无疑,再也没有下笔的气力了。 张学良反复读了那信,不禁大放悲声。 一连几天,谷瑞玉发现张学良都不吃不喝,悲恸万状。特别是郭松龄和韩淑秀 两人的尸体,从辽中县老达房被杀现场运回沈阳小河沿暴尸三天的消息传来,他和 谷瑞玉更是痛断肝肠。忽一日,张作霖派人将郭松龄和韩淑秀尸体的照片,送到了 兴隆店指挥部,谷瑞玉和几位秘书都被那些印在布告上的照片惊呆了。而张学良却 连看也不看,就挥起笔来,在郭、韩两人的传单上批下了四个大字:“以火焚之!” 谷瑞玉望着那燃起一团大火的宣传单,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