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又一位天津少女闯进了他的生活 又是个酷热的上午。 北戴河那潮湿又略带有咸味的海风从敞开的纱窗吹进来,让多日不下海游泳的 张学良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自从他在大海里救上赵一荻以后,他就患了重感冒。 本来他想尽快返回河北保定去督军,然而由于沉疴在体,所以便一拖再拖,推迟了 归期。幸好秘书朱光沐从天津为他请来德国名医戈尔到北戴河诊治,他的感冒很快 好转起来。 今天上午,张学良久病初愈,他终于可以支撑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了。当他伫 立在窗前,远望山脚下偌大一片金黄色的海滩时,他望见晴空下不时涌起雪白浪花 的辽阔海面,情不自禁地吟出一首明代诗人王阳明的古诗《阁中坐雨》: 台下春云及寺门, 懒夫睡起正开轩。 烟芜涨野平堤绿, 江雨随风入夜喧。 道意萧疏惭岁月, 归心迢递忆乡园。 年来身迹如漂梗, 自笑迂凝欲手援。 “军团长,”忽然,房门悄悄推开了,朱光沐蹑足走进来,他对倚窗而立的张 学良报告说:“有位客人求见,不知是否让她进来。” “有客人?”张学良为之茫然,他自隐居在北戴河的大海之滨以来,几乎与外 界隔断了音讯。即便在北戴河那些麟次栉比的高官别墅群里,一些景慕他的北洋要 人们,也大多难以入其门。特别他大海遇雨生病后,更是谢绝所有闻讯赶来探病的 官员,可是今天朱光沐本知他不想见客,为什么又进来通报? 朱光沐从张学良严肃的神情上观察出他的不悦,忙说:“是这样,求见的是位 女孩。而且,她与军团长又有特殊的关系,所以,我不能不进来通报。” 张学良听了更加愕然:“和我有过特殊关系的女孩?朱秘书,你搞些什么名堂? 我在北戴河连男客也不见,又怎么会有和我有特殊关系的女客呢?” 朱光沐说:“请军团长不要误会。我说的特殊关系,是因为那天大雨中您亲自 救起过一位落水的姑娘。现在,那姑娘大难不死,人家主动到别墅来致谢的,她说 ……” “哦?”张学良一拍额头,恍然地吁一口气:“我想起来了,那姑娘莫非真抢 救过来了吗?” 朱光沐道:“不但抢救过来了,而且她多日来一直到处打听救命恩人的下落。 她刚才对我说,她要进来向救她的恩人道声谢,不然的话她心中不安。她还说,见 了您马上就会离开,她决不打扰您的时间。所以我才破例进来通报。” 张学良听了朱光沐通报的来历,站在楼窗前托腮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也好。你就代我见见那姑娘就是了,又何必一定让她见我呢?至于说那天谁救了 她,当军人的不光能拿枪打人,当他见了可以挽救的生灵时,不论何人都会慨然相 救的。不然的话,军人就成了屠夫。有什么值得面谢的?” 朱光沐见张学良向他 挥了挥手,急忙上前进言:“军团长,您还是亲自见她的好。其实,早在半年前您 就想见她了,这次她不请自来,又怎可以拒之门外呢?” 张学良愕然:“你说什么?半年前我就想见她,这不是岂有此理吗?半年前我 还在天津,哪有时间到北戴河来?” 朱光沐笑笑:“军团长贵人多忘事。今年春天,您不是在天津利德顺大饭店, 为这个姑娘举办过一次舞会吗?” 张学良黯淡的大眼睛豁然一亮:“这么说,那天在大海里被我救上来的姑娘, 就是冯武樾的妻妹?如果真有那么巧的事,可就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古语了!” 张学良精神一振,他马上将睡袍脱掉,然后换上一件笔挺的灰色红领章军服,站在 床前那片灿烂的阳光里,又对着一架落地衣镜认真地照了一照,忽然对着呆立门旁 的朱光沐吩咐道:“朱光沐,你还在那里愣着做甚?还不快快请客人到客厅去?” 朱光沐这才应诺了一声,忙不迭地跑出门去。 一片绚丽的光影从大纱窗投映进客厅。 阳光映亮了赵一荻多日来为寻觅不到恩人而略显憔悴的脸孔。姑娘满月般的花 容明显的消瘦了。她今天到张学良的别墅里来,事前并没有刻意扮妆,她只是坦然 地前来谢恩而已。赵一荻越是这么随随便便,越是这么平平淡淡,越让人感受那天 生丽质的纯真之美。 赵一荻穿一件雪白的旗袍,白底旗袍上浅浅的绣着几朵蓝色小花,那是她最喜 欢的幽兰。脚上穿一双黑亮的高跟皮鞋。正是由于这黑白分明的淡妆,才将她那本 来清丽娇柔的气质,活脱脱地显露无余。特别是她纤细的腰肢,浑圆的丰臀和旗袍 里若隐若现的双乳,都显现出青春少女的成熟。她脸腮上略施粉黛,弯弯柳眉下有 一双脉脉含情的大眼睛。乌云般的黑发在她后脑编成了无数细长的辫子,让初见她 的人一眼都会怦然心动,因为她的洁癖都从那精心编成的小辫上一览无余了。赵一 荻发髻上的雪白蝴蝶结,更让人感觉到她冰清玉洁的性格。 赵一荻正在那客厅里想着心事,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抬头一看,先 进来的是那位姓朱的秘书,他身后跟进的是位高大魁梧的军人。 赵一荻的心顿时怦怦狂跳起来,她知道朱光沐身后的青年军官,就是在日本画 报上见过多次的传奇人物张学良!如果说站在面前的少帅与画报上的照片有什么不 同,就是身为东北军第三军团团长的张学良,要比他的实际年龄更加年轻和精悍。 张学良决不像赵一荻从前听人传说的那么轻狂,那么趾高气扬,他在陌生姑娘面前 显得持重而严峻。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英武和潇洒。特别是张学良那双炯炯的眼 睛,让初见他的人都会感受到一种超人的睿智。军人的气质与文人的儒雅都集于他 一身。 军中儒将的张少帅,与赵一荻从前在父亲的诅咒中听到的张学良有着本质的不 同。就在赵一荻不知所措的时候,张学良向前一步,说:“莫非你真是赵庆华的四 小姐吗?” “我是……赵绮霞。”她怯怯吐出心底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在张学良的注视下, 她粉嫩的两腮上竟现出了羞涩的红晕。 “真没想到,世上的事情居然会这么巧。”张学良让朱光沐布上茶点和水果, 然后请赵一荻坐在一张藤椅上。他见赵一荻有点拘谨,索性抢先落坐,说:“坐嘛 坐嘛,其实我们早就是老熟人了。那天在大海上,我哪会知道穿蓝色泳衣的姑娘会 是你?当时我见你一个猛子扎进深水里不见了踪影,大雨又马上来到了,就顾不得 多想,一头扎了进去,万没想到救上来的竟会是赵绮雪的四妹!” 赵一荻坐在藤椅上不敢抬头,更不敢与张学良闪亮的大眼睛对视。从前在“中 西女中”时敢说敢为的赵一荻,不知何故在张学良面前却显得那么羞怯和慌乱。半 晌,赵一荻抬起眼来,斜睨了他一眼,喃喃地说:“张将军,我今天就是为感谢你 而来的,因为那天在海上的情景太可怕了!” “有什么可谢的!其实,那天就是别人见了,也会跳进水里救你的。我是个军 人,又怎么能见有人落水袖手旁观呢?”张学良急忙用手挡住她,爽然笑道:“至 于说可怕,倒也是真的。赵四小姐,我劝你今后再到深水游泳的时候,千万要多加 小心。身边最好有一位会游泳的教练才好。不然的话,万一赶上大海涨潮,那掀起 的浪头随时都可能让人葬身海底!” 赵一荻静静地望着他,心海一阵翻腾。她眼前不时会出现大海汹涌的波涛。想 起那天的海中遇险,她就不能不对张学良心生感激之情,正是他的豪爽与果敢,才 使自己大难不死。想到这里,她说:“张将军,想到大海上发生的事,我就更加惭 愧。你也许不会忘记,春天时在利德顺舞会上的事吧?” 张学良大手一挥,仿佛 要赶散两人之间的不快,说:“赵四小姐,军人的胸怀是宽阔的,又怎会老是记着 那些不应该记着的小事呢?再说,我正是从你四小姐那天敢于临场退场这件事上, 才真正认识了你。你是个既有主见又有骨气的女孩。你要知道,这些年来,由于我 经常出入上层交际场,见过的轻薄女子简直不胜枚举。四小姐,你敢驳我张汉卿的 面子,恰好说明你人品的可贵!所以,我对你倒是充满了敬仰和好感。” “是吗?”赵一荻万没想到她在天津怒辞舞场,非但没让年轻气盛的少帅心生 妒忌,反而引起了他对自己的格外珍爱。她的心里顿时泛起一股感激与敬畏交织的 情愫。一瞬间张学良的话将两人心中的距离拉近了,赵一荻这才感到张学良绝非寻 常的军阀子弟。他不但有让人羡慕的地位和家世,同时也有着让她敬重不已的学识 人品。她甚至想,像张学良这样有学识的人,怎么会与父亲多年来一直敬而远之的 军阀张作霖同日而语呢? “四小姐,我是个军人,军人有军人的风格。”张学良亲自将一只水蜜桃送到 她面前的细瓷小碟上,尽量想使赵一荻紧张的心绪和缓下来,他信口说道:“你也 许了解我,我有个舒适的家庭,但是我也有青年人的理想。不错,我当时的一步等 于别人的两步,有人说,我有特殊的条件,可以利用我父亲的关系,在社会上做了 一番事业。可我则不同,我认为应该靠自己的才能,去实现我一生的理想。而决不 想利用别人的势力,包括我父亲的势力。所以,我觉得我和你赵四小姐没有什么区 别,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因此,我认为我们不必感到太陌生才好!” 赵一荻一怔。刚来时她甚至想,像张学良这样家族出身的人物,一定会在她面 前摆一幅让人无法接近的阔少姿态,将她拒之于千里之外。可是当她真和张学良坐 在一起时,才意外地发现大名鼎鼎的张学良,言谈举止竟是那么平易近人。赵一荻 的心更加倾向于他,说:“其实我们早就相识了。因为我不断从外国报刊上见到对 你的评论。有人说你从小就受西洋式的教育,又说你曾是奉天YMCA的信徒,不知可 是当真?” 张学良爽然一笑:“当然都是真的。我十几岁时从辽西乡下到奉天读书,不久 就进了基督教会,也就是你说的YMCA. 在那里我学了许多先进的东西,也学会了英 语。我最崇敬的老师是英国人约瑟夫。普赖德。他教会了我的英文,同时也让我接 受了许多西方先进的东西,当然,包括打网球。” “您也会打网球?”赵一荻听到这里,忽然兴奋起来。看得出从小就喜欢打网 球的赵一荻,忽然从这一小小的爱好上找到了对方心灵上的共鸣点。 “对对,我倒忘了,赵四小姐你也喜欢打网球的。去年冬天我在天津的时候, 你大姐赵绮雪就曾经向我说起过你的爱好。”张学良恍然大悟地站起来,对赵一荻 说:“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到外边去?咱们一边打球一边说话吧,那样总比坐在这 里拘谨的对话好得多!” 赵一荻欣然起身,她感到张学良并不像她来时担心的难以接近。特别当他们的 谈话涉及到打网球时,赵一荻更感到少帅和她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她随张学良来到 小楼外的阳光里,这里有座占地面积几百平方米的网球场。朱光沐和谭海等侍卫发 现张学良和赵一荻双双出现在网球场上,早有人取来了两副球拍和雪白的小球。 说话之间,张学良隔着一层雪白的纱网,已经率先发球。他将球拍轻轻一挥, 小球“唰”一声飞过网去。赵一荻在网的另一边不慌不忙的挥拍而上,只见她轻盈 地一挥拍,眨眼间就将那猝不及防飞来的小球,击过网去。小球划了一条偌大的抛 物线,出乎意料地回到张学良一方。赵一荻这手好球,让从前在奉天网球场上技挫 群雄的少帅暗吃一惊。他万没想到生得天姿国色的赵一荻,竟也球技娴熟,她抛出 的球让张学良心悦诚服。 “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体育。那时奉天有个摩登俱乐部,里面都是外国人。惟 一一个中国人就是我!”两人就在一群侍卫的围观下,左右开攻地操拍击球,一来 一往打得十分痛快。张学良越打越起劲,而他和赵一荻之间的话题也越加广泛起来。 他在休息时,对赵一荻又提起从前轻易不对外人言的往事:“我刚学打网球时才十 七岁。那时候奉天的体育运动较少,落后而闭塞。运动场当然更少了,只有到基督 教会去才能打,这样我就和西洋人的接触增多了。正是因为我喜好打球,所以才和 基督教会越来越密切,我在那里不但打网球,而且还学会了乒乓球。四小姐,你也 会打乒乓球吗?” “不,我只喜欢网球。”赵一荻有些遗憾地苦笑。她想调整一下话题,就和他 来到网球场旁的一棵大柳树下, 张学良激昂的语音在空旷的网球场上激起嗡嗡的回响。赵一荻正是从他发自肺 腑的悲愤之言中,真正体察到了他心中的痛苦。几天后,张学良忽然接到了北京的 电报,命令他马上回河北督军。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与情意绵绵的赵四小姐分手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