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下女人的心是相通的 从第二天开始,赵一荻就以张学良秘书的身份,公开出现在东三省的政治外交 场合。她以娴熟的英语,周到得体的处事能力和与人为善的人品风貌,很快赢得了 东北政界高层的一致赞许。 一个下着大雾的清晨,北陵别墅里一片迷蒙。 偌大陵区都笼罩在浓厚的秋雾里。赵一荻那些天正忙着为张学良准备东北易帜 大会上的讲演稿。同时,她也担负起为张学良起草英文文件的工作。自她来到沈阳 后,就发现张学良正在想方设法戒他多年前染下的烟毒。为了不让东北军将士们也 像自己那样染上无法医治的烟毒,张学良让赵一荻替他起草了一个题为《东三省保 安司令部禁止军人吸食鸦片的训令》。 那几天,张学良一面向她口授,赵一荻一面记录,终于写下了下面的文字: “查鸦片之害,烈于洪水猛兽。不仅害身败家,并可弱种病国。尽人皆知,应 视为厉鬼。岂宜吸食?况为军人者以身卫国,责任重大。尤宜振奋精神,以期强国。 所以军人不准吸食鸦片,……不惟将吸食者依法治罪,并将各主管长官分别惩治。 以究其违。切切。” 在这个《训令》的最后,张学良又让赵一荻写下了这样的话:“附戒烟奇方于 左,本药特长,服用后人身不感痛苦且戒除迅速。甘草八两、川贝四两、清水六斤, 熬至一半,用新白布去渣,外加红糖一斤,调成膏药,每膏药一两,加熟烟一两, 每日三次,最大瘾不过三钱,吃至三日,每两药膏减烟二分至无烟为止。” 赵一荻知道张学良出此《训令》,一是为整治东北全军,二是对自己多年染患 烟毒的忏悔。他让她写在那《训令》上的药方,也正是他自己目前戒烟的良方。此 《训令》写成以后,张学良下令加印数万份,以第799 号《训令》下发至东北军的 连排班。就连当时的《新民晚报》也全文刊登了这一《训令》。 那天清晨,赵一荻站在阳台上向北陵的墓区张望时,又发现了那个神秘的女人 身影。她不知她是何人,只觉得她一直在暗中注意自己。有一次,她乘汽车从城区 回到北陵,突然有人从一片树丛里冲了出来,将一只小石头猛然投向那飞驰而来的 轿车。“砰”地一声,将挡风玻璃窗打了个小洞,玻璃碎片飞溅了赵一荻满身,幸 好没有击伤她的容颜。又有一次,她在门外网球场上与一位侍卫在晚饭后打网球, 有人从树丛后面向她悄悄窥探。突然,那人出其不意地向她投出一块小砖头,正好 打在了她的身上。赵一荻想起前次遭受的袭击,马上拔脚就走。当她喘吁吁回到楼 上时,才发现那女人已经沿着陵区的小道跑远了。 “她是谁?”赵一荻再也不能沉默了,有一天,她向身边侍卫询问那个经常在 树林后边暗中盯梢的女人。 “不,不知道……”可是,侍卫们大多摇头不答。虽然侍卫们顾左右而言他, 但是聪明的赵一荻还是看出那些侍卫们,都知道向她投掷小石块的女人身份,只是 出于某种顾虑不敢在她面前直说而已。 “汉卿,你不能不告诉我了,她究竟是谁?”赵一荻万般无奈,只有向张学良 询问究竟。开始时张学良也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向她说明那女人的真正来历。后来, 他见赵一荻对这种骚扰已经忍无可忍时,才只好对她说明原由:“她就是谷瑞玉!” “她为什么以那种敌意的眼神盯着我?莫非我的到来侵犯了她的利益吗?”赵 一荻一想起那双隐藏在树丛后面的漂亮大眼睛,心里就有些紧张和茫然。她发现那 位生得漂亮、身材颀长婀娜的陌生女人,充满敌意的眼神里含有一种淡淡的忧愁。 当她从张学良那里得到那女人身份的证实以后,赵一荻心里的所有敌意都消除了。 因为此前她早已对谷瑞玉的来历有所耳闻。她甚至理解和同情这位虽然肯为爱情投 入毕生的感情,却因种种机缘而得不到如愿的女性。赵一荻正是从那间或在北陵林 莽中闪现的漂亮女人眼神上,隐隐体察到她心底的苦楚。 她从谷瑞玉身上甚至能找到她自己的影子。赵一荻知道自己尽管也对张学良寄 予深深的感情,可是,她也同时看到自己如若与张学良这样的东北军名将发生超越 世俗的爱情,也将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赵一荻想到这里,就再也不惧怕那不 时在自己归来的半路上,给她制造一些麻烦的陌生姐妹了。 又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傍晚,赵一荻在参加一个重要军事会议以后,驱车驶进人 迹阒然的北陵。这时,她发现那个女人的身影突然又从路旁的树丛里飞蹿出来,她 手里这次抱着一块大得惊人的石头。还没等她挨近飞驰而来的轿车,她已愤愤地将 手里的石头猛地向轿车玻璃窗上甩抛而出。幸好那司机早有准备,突然一打方向盘, 让那块抛来的巨大石头擦车而过了。 与此同时,小轿车也在路上刹住了,随行的几位侍卫发现那女人又冲向汽车, 就一齐跳下车去,想拼命地拉住她。那女人哪里肯依,她一面叫嚷着,一边愤愤地 向汽车冲了过来。赵一荻在车里看得真切,她发现那女人在迷离的月影下,正以一 双愤怒的大眼睛怒视着她。 “你们放开她,谁也不许碰她!”不料,就在几位侍卫拼命向路边推搡那发疯 的女人时,赵一荻忽然从车上跳下来,她叫了一声,惊得那些随行侍卫都慌忙放手。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前面这位大姐可就是谷瑞玉,谷二姐吧?”赵一荻许久 就想结识谷瑞玉,现在她决定亲自上前和多次愤愤骚扰自己的女人,在一起心平气 和地谈一谈。可是,她万没想到那女人却对她狠唾一口,骂了一声,转身就跑。 “谷二姐,你等等。”赵一荻也追了上去。 那女人没有想到赵一荻会从汽车里跳下来救她,又听她想和自己谈话,猛地回 头就跑。她一直向对面的丛林中跑去了。只是她在慌忙之中忽然一头撞在一棵大树 上,顿时她额头沁血,头晕目眩,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了。赵一荻急忙跑上来,扶 起了躺倒地上的谷瑞玉,月影下她发现谷瑞玉的脸色灰白,额前已经磕出了血痕。 赵一荻急忙吩咐身边的侍卫,帮助她将谷瑞玉扶上了小汽车。 谷瑞玉再次醒来时,已是清早时分。 她发现自己静静躺在一张宽大的席梦思上,四周一片白色。雪白的屋顶和雪白 的四壁。甚至连头顶上的大吊灯也是银白色的。谷瑞玉在蒙中感到她是在一片温馨 气氛中,床头上有一束插在蓝瓶里的红色康乃馨。淡淡的花香在房间内散发着,她 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醒来后的谷瑞玉发现她前额上缠着雪白的纱巾,伤口隐隐有 些疼痛,她就急切地叫着:“凤谨,凤谨,我这是在哪里?” “二姐,你醒来了?这里是北陵别墅。”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话。她 感到那女人是天津口音。这种口音的女人让从小就生活在天津的谷瑞玉感到格外亲 切。她是谁呢?谷瑞玉揉了揉眼睛,努力地打量着,发现她面前站着一位穿蓝色旗 袍的少女,她生得眉清目秀,窈窕多姿。虽然是在北国渐趋严寒的天气里,她仍然 显得那么俏丽娇柔。谷瑞玉忽然看清了她,她知道面前含笑望着自己的女人,就是 她近几天来一直想追赶毒打的赵四小姐。想起是她破坏了自己的幸福,是她占有了 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谷瑞玉一股怒气冲胸,她拼命地想爬起来。可她浑身软绵无 力,想挥起手来打赵一荻,然而却连半点气力也没有。最后她只好狠命地一推,说 :“你……你为什么要叫我二姐?!” 赵一荻不愠不火,仍然对她投以关切的目光,说:“二姐,你心里对我有恨火, 我能理解。可是,我现在只是张汉卿将军的秘书。我决不会破坏你和他的关系。非 旦如此,我甚至还同情你现在的处境,我知道你曾经为了得到汉卿的真爱,付出了 多少心血。你我同是女人,我为什么不能理解你的心呢?” 谷瑞玉万没想到赵一荻对她这样谅解,这样容忍。她知道自从天津回到沈阳以 后,她心里是怎样妒忌着面前这位漂亮的少女。她无时不感到张学良对自己的冷淡 都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她就多次悄悄跟踪来到北陵,当她发现赵一荻住在这 幽雅的环境以后,恨不得马上冲上去和她拼个死活。但是,谷瑞玉发现赵一荻身边 有侍卫,她冲上去也会遭到拦阻,于是她就采取抛石块的办法来发泄心里的妒火。 有一次她将赵一荻的轿车玻璃砸个粉碎,她真是开心极了。但是当她发现并没 有真正达到报复赵四小姐的目的时,谷瑞玉又将百倍的仇恨集中在新的报复行动中 去,所以才有了昨天傍晚她砸车未遂后,撞在一棵大树上昏迷过去的事情。 现在她对面前的赵一荻感到不可思议。她认为赵一荻很可能将她送回经三路公 馆,一推了事,或者派人送她去医院治疗。但是,她决没有想到她会把自己请进北 陵自己下榻的房间里,又请来医生为自己治愈了伤口。尽管她对赵一荻仍然余恨未 消,但是她的温存和善良,已让心怀妒火的谷瑞玉暗暗感动了。她是个容易动感情 的女人,特别在心灵孤寂凄苦的时候,更渴望有人给她以关爱和理解。 “在天津我本来已经有了恋人,而且很快就要订婚了,可是忽然听说汉卿将军 生了病,才决意到沈阳来探望他的。”赵一荻见谷瑞玉静静躺在床上不说话,知道 她心里仍然对自己来到张学良身旁暗怀妒忌。她只好对谷瑞玉说出来沈阳的实情: “当然,自从去年夏天在北戴河和汉卿结识后,他就多次希望我到东北大学来读书。 现在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只因为我的沈阳之行,反而引起了各方面的误会。家父也 不肯理解我,他老人家居然在报上发表了《声明》,还要和我脱离关系。二姐,现 在我和你一样,都成了进不得也退不得的飘泊之人了!” “什么,你不是来沈阳和汉卿结婚的?”谷瑞玉微微一惊,她疑惑地望着坐在 身旁的赵一荻。她对赵四小姐的话将信将疑。 赵一荻说:“二姐,我已经说了,在天津我本来已有恋人。和汉卿将军只是朋 友。可是,现在让父亲这个《声明》一闹,弄得我无法再回天津了。和汉卿的关系 也被弄假成真,唉唉,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到东北来呢?” 谷瑞玉见她说得真诚,眼里也溢出了泪花,心里就软了,说:“那么你在天津 的恋人怎么办呢?”赵一荻痛苦地饮泣说:“他已经来信,声明和我断决关系了。” 她说着,信手拿出一封天津的信来,谷瑞玉看了,果然是那位天津男友写来的绝交 信。她这才理解和同情了床前低声哭泣的赵一荻,紧紧拉住她的手说:“赵四小姐, 我们女人的命为什么都这么苦呢?” 赵一荻用帕子拭泪,一边说:“既然命运如此,我也绝不后悔。好在遇上了汉 卿将军这样可以依托的真情男子。二姐,如果没有这次意外的经历,你我也决不会 相识呀!听说你也是天津人?我们俩真有缘分啊!” 谷瑞玉忽然紧紧抱住了她,两人都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