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祝寿宴,还是鸿门宴? 小河沿青云寺胡同里的杨宅,落雪无声。 杨宇霆在刚从黑龙江省归来的常荫槐的陪同之下,登上了三层小洋楼顶端那专 供杨宇霆占卜的卦室,杨宇霆虔诚地跪拜,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从神龛里抽出 了一只签子,皱了皱眉又扔掉了,他又抽了一签,又蹙眉扔掉了。最后他闭上了眼 睛,壮着胆子再抽了一签,大吃一惊,脸上现出了焦虑和失望的神色。常荫槐恨恨 地骂道:“看起来有张汉卿在,咱们都永无宁日了。” 杨宇霆连叫晦气,他隔着窗子眺望着远方纷飞的大雪,叹道:“好像从此东北 就是他张汉卿的天下了,好像由他开始了什么新纪元了。真没有想到,他也有今天!” 常荫槐却冷笑说:“邻葛,你也不要那么悲观。事情总不会一成不变的。我现 在不明白,张学良已经就任这么久了,他为什么仍然不肯安排你的职务呢?” 杨宇霆说:“没什么奇怪。是他感到对我不太好安排吧,一是因为我乃是张作 霖的老臣,地位很高,一时没有适当的位置;二是他对我也并不放心。”常荫槐点 点头:“我看他主要还是不放心。邻葛你想,如今东北三省谁还能比得上你德高望 重?就连南方的蒋介石也不得不对你礼敬三分。眼下你我都不得志,在张学良的手 下难有出头之日。因此,我想奉劝东北军所有元老,大家都一起出来捧你老杨,如 何?” 杨宇霆言不由衷地摇了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我一个在野之人,如何能 比得上张汉卿名正言顺?再说此事关系重大,万一走漏了风声……” 常荫槐早已洞悉了杨的心思,只是不想直言点破,就说:“我观察东北的局势。 几乎所有政界人士,都对张学良正在筹划的东三省易帜甚为不满,可以说人心丧尽。 现在极需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出来主持政局,看起来我们用软刀子逼张学良下野,终 究难以凑效,最好的办法就是采取铁腕手段,来个孤注一掷!” 杨宇霆紧蹙的双眉忽然舒展,一把扯住了常荫槐的手,悄悄说:“此事千万不 可孟浪行事。”常荫槐不以为然地说:“谨慎自然是必要的,但是也不能畏首畏尾。 何不就借给令尊祝寿的机会,在你的家里布上鸿门宴,届时对他下手呢?” 杨宇霆将眉毛一扬,“哦”了一声,但不动声色。又听常荫槐说:“届时遍请 东三省朝野人士,中外友好,名门显宦,人来得越多越好。如果你怕担上篡权夺位 之名,我可以花重金买通日本浪人。让他们利用酒醉装疯,彼此火拼,开枪走火, 把前来祝寿的张学良当场打死。邻葛,这样一来,既可根除心头大祸,又不会落下 杀张抢权的罪名。东北军元老派人物和南京蒋介石的政府,纵然心怀不满,谅他们 也不敢公开站出来反对。到时候你一出面主持,还怕东北不是咱们的天下吗?” 杨宇霆沉吟良久,他双手用力地一拍,毅然决然地下了最后决心,说:“事到 如今,也就只好按你说的办了。” 夜色深沉,一辆防弹小轿车驰进了大南门张氏帅府。 那辆小轿车在揖门下刹住。张学良精神紧张地从车上下来,转身就进了大青楼。 他快步来到了二楼西侧夫人于凤至的卧室。他发现于凤至正在卫生间里洗澡,便一 个人倚坐在大沙发里,拿起烟枪,吱吱地抽了起来。 烟雾缭绕。他眼前始终萦绕着常荫槐和杨宇霆的影子。自从张作霖被炸身亡, 重任在肩的张学良时刻受到日本人的威胁。此外,东北军内部的杨、常二人狼狈为 奸,大有逼他交权下野之势。刚才张学良十分意外地收到了杨宇霆派人送来的请柬。 他感到有些蹊跷。 杨宇霆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为其父大办寿筵呢?听说杨宇霆已经在家里广搭席 棚,遍请各地高官显贵。张学良因为东北易帜一事与杨宇霆、常荫槐在会议上激起 的风波未消,此时杨宇霆的祝寿活动,是否是一场暗藏杀机的陷阱?举棋不定的张 学良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只有和于凤至商量。 奶黄色的内门“吱”一声推开了,于凤至款步走出了卫生间。她乌云般的头发 蓬蓬松松,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动着笑意。她望着匆忙归来的丈夫嫣然一笑,说: “汉卿,你为什么还要抽烟?莫非这种痼疾就不能戒掉了吗?”她说着嗔怪地夺下 他手里的烟枪,搁在茶几上。张学良蜡黄的脸上沁出细密的虚汗。于凤至用毛巾拭 干了乌云般的长发,用一把绿莹莹的梳子轻轻梳理着,她倚在丈夫身边的枣木雕花 椅上,疑惑地望着张学良说:“汉卿,你今晚的气色不好,莫不是那常荫槐又来找 你呕气?” 张学良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印着金字的鲜红请柬,递给了她,说:“你看看吧, 杨宇霆忽然发来了这么个请柬,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呢?”于凤至接过请柬看了半晌, 沉吟不语。她忽然想起杨家前几次拜寿时的情景,心中不禁疑窦顿生。她忽然说道 :“这事情实在有些蹊跷,我记得他们杨家从来也没有这么大张旗鼓的祝寿啊。现 在你正在准备东三省换旗的时候,他就突然要给他父亲祝寿,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 酒吧?” 张学良问夫人说:“你以往到杨家为他父亲作寿,可是在严冬时节吗?”于凤 至沉吟许久才说:“以往我到杨宇霆家里为他老太爷拜寿的时候,都好像是在秋天, 从没有在大雪天里去祝寿的印象。寿辰改期,必有阴谋。我们不可不防啊!” 张学良心里暗暗吃惊,说:“这个祝寿的时间你可记得清楚吗?”于凤至说: “我记得前年去他家里拜寿,在他家里吃了葡萄和月饼,冬天哪来的葡萄呢?对了, 就是在那次拜寿的时候,我提出和杨宇霆三姨太拜干姐妹,可是杨宇霆却说我们差 辈。再说以往他祝寿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发过请帖。今年他们究竟想搞什么名堂?” “别出心裁的事情多了。”张学良说道:“常荫槐和杨宇霆越闹越凶,他们反 对东三省换旗,大闹老虎厅不说,从许多事情上看,他俩都根本没把我看成是他们 的长官。大姐,他们对我傲慢十分,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于凤至爱怜地望着痛苦的张学良,情知他遇上了两个难以对付的劲敌。长期以 来,于凤至在家里恪守夫人不参政的准则,今日张学良居然向她敞开心扉地痛陈隐 衷,她再也不能沉默了。说:“汉卿,这两个人在东北军里根深蒂固,如今先大帅 又刚刚作古。你万万不可鲁莽,能忍耐还是忍耐为好。” 张学良忽然气愤地站了起来,一把撕开了他的衣襟,说道:“忍耐?我对他们 已经是最大的克制了。杨宇霆逼我让常荫槐当省长,我违心的同意了。唉,更让我 难以容忍的,还是常荫槐。他当了黑龙江省长以后,手里还抓着铁路的大权不放。 沈阳调一辆火车还要去请示他一省之长。这又成何体统?我已经几次电令常荫槐, 请他辞去交通委员会和路局的职务。可是他对我的话却置若罔闻。我想多让铁路上 拨点款子给军队,可是常荫槐却不理不睬。但是杨宇霆只要说一声办兵工厂,常荫 槐就立刻大笔一挥,从铁路上批了几十万。如此下去,我张学良只有下野这一路条 路了!” “汉卿,这些事情,关系重大。你千万要冷静行事,一切都要从长计议。”于 凤至秀眉微蹙,沉吟片刻说:“眼下必须确定明日到杨府拜寿去还是不去。如果杨 家不在他父亲生日时作寿,我就担心他们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张学良颇有同感地说:“我已经想过了,虽然这其中定有阴谋,可是我还是非 去不可。” “既然有这么多不可思议之处,为什么还一定要去?” 张学良举起手中的大红请柬,说:“因为这张请柬,是杨宇霆亲自吩咐谷瑞玉 交给我的,他们的用意,就是非让我出席不可。” 于凤至听了这话,神色变得庄重起来,说:“汉卿,此话何意?莫非谷瑞玉转 送的请柬就一定要去吗?莫非谷瑞玉也希望你去杨家经历一场凶吉难卜的鸿门宴吗? 如果谷瑞玉也从中充当了角色,那她岂不辜负了你对她的一片苦心?” “大姐,你理解错了。”张学良深思熟虑地说出自己的判断:“杨宇霆为什么 要把请柬交给谷瑞玉?这确实匠心独运,另有所谋。他知道如果这张请柬派别人送 到,我很可能拒绝。可是,谷瑞玉在我面前替他说情,我就不去也要去。” 于凤至恍悟:“我懂了。汉卿,往年给杨家拜寿,他们都是请我;可是今年则 大不相同,杨宇霆刚刚与你在会议上唇枪舌剑地反对易帜,现在又请你赴宴。莫不 是包藏着更大的祸心吗?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能前去了。” 张学良连连摇头,说:“不去乃是下策。大姐,如果我不敢去,那么我还怎么 当这个东三省总司令?我来时对此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如果杨宇霆和常荫槐到时候 真敢胡来的话,我张汉卿也不是好惹的。” 于凤至抓住他的手,眼泪扑簌簌地落下,说:“不,这是冒险!” 张学良神情严峻,大声地说:“如果我不去,那么就显得胆量太小。我张学良 到底是个军人啊!为什么要怕他们的鸿门酒宴呢?无非就是刀光剑影嘛,我张学良 倒想去见识见识杨府的刀兵!” 于凤至见张学良决心已定,情知难以说服,便拭掉脸上的泪痕说:“你既然要 冒险,一定要以防万一。”于凤至说着,就随手掀动电铃,命女佣请来了卫队长刘 多荃和手枪队长佟铁凡。两人来到以后,于凤至叮嘱他们说:“明晨汉卿要到杨家 拜寿,此行凶多吉少,你们必须严加警戒。刘多荃,你率全体卫队在杨家门前布下 暗哨,佟队长带手枪队的人进去。千万不要离开汉卿的左右。如有闪失,我就拿你 们两人是问。” 刘、佟两人慨然应命,匆匆回去布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