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到姊姊窦媛的夫家后,风尘仆仆的窦惠先回客房更衣、梳洗,换上一件缀着 小菊花的居家深衣,独自跪坐于席上,倚着小茶几发愣。 不待片刻后,小喜崽端着一碗冰糖水跨进房里,小声的说:“呐!小姐,天气 热,我给您端了冰点来了。”事实上,她是想让她的小姐消气的。 实惠仍是不应她一声。 小喜崽委屈地瞅了小姐一眼,慢走上前跪下身,将碗轻放在小几上,细若蚊音 地说:“小姐慢用,用膳前,我再来通知您。”说着起身就要退下去。 当她慢慢退到门口时,她家小姐总算开金口了,“喜崽,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说 话吗?” 喜崽十指互绞地将木拖盘掐在腹间,愁着脸,颔首说:“小姐在生气。” “生谁的气?”窦惠不假辞色。 喜崽努起了嘴,点了头,“我的。” “知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吗?”窦惠不厌其烦地再次询问。 “因为我多嘴!” “答对了!可惜只对一半,”窦惠说着站起来,看着喜崽快大哭的表情,毫不 宽贷地训戒,“另一半是你说话不经大脑,不认识人家竟然还能生张熟魏,跟人家 落落长地聊起来,净扯一些无聊又没有事实根据的事,也真亏你编得出这么谬的故 事,把庐太传的三公子也扯进来,你说,这种谎任得你乱撒的吗?” “小姐,我没撒谎,我说的都是事实嘛!” “你还狡辩!今天我不严惩你的话,等你找着婆家,犯了错,可没有人帮你顶 了。” “小姐,庐三公子的事是真的!还有,我不要嫁人,我要跟着你!” “你如果真有本事,尽管跟着我出家,但是我们都知道,小喜崽,你没那个本 事的,现在,你给我坐下,双盘一炷长香,好好反省自己的错。” “小姐,”喜崽苦着脸,想打个折扣,“可不可以一炷短香就好。” 窦惠坐回席上,盘起腿来,回了一句,“可以啊!但年一过,我就请爹爹为你 找个夫婿。” 喜崽期期艾艾地唤了她一声,“小姐!” “有什么话,等反省完后再说,你现在再多说一句,就提前到今年冬至!”说 完,窦惠毫不妥协地闭上了眼。 小喜崽先将香点上,返回原处就一屁股地蹲坐下去,她苦着一张小脸,伸出双 臂,强忍着痛楚,费劲地将右小腿拗到左大腿上,再依样画葫芦地将左小腿扳上右 大腿,整张脸纠成一堆,结印盘坐起来。 这就是她家小姐处罚人的方式,看起来好像比抽鞭、赏板子、吃藤条来得文明, 实际上却是全天下最最独门的一记高招! 欲话说得好:“事非经过不知难”,没盘过腿的人是不能体会出小喜崽的苦处 的!有盘过的人也还是没法体会她身不由己的无奈! 那种痛简直比万箭钻心还难受,难受到她希望砍掉自己的双腿,因为当气在体 内跑时,痛至筋络的感觉是持续不断的,而她平时偷懒又没照着规矩来,自然是痛 上加痛。 有人可能会说,大不了把腿放下来就好,反正小姐一定是在开玩笑的,不会真 的把她嫁掉。 才不哩!如果有人对她说这种不负责任的风凉话,她一定出拳先给对方一个黑 眼圈,再赏两记耳光打得对方嘴歪歪! 她那双腿即使熬到断,也万万不能放下来!因为她家小姐向来是说话算话,当 她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旦说要嫁她,就准会嫁掉她,所以小喜崽才会那么痛 苦的苦熬。 一炷香后,小喜崽已是泪留满面、汗流浃背,站也站不起来了,而她的小姐却 能一下子登身而起,走过来温柔地帮她按摩双脚!这让她更大声地呜咽起来了! “好了,别哭了,再一下就不会痛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说话!”窦惠说着 也禁不住泪眼盈眶了,她低哑着嗓音说,“不是我爱折磨人,只是你的性子不改一 改,将来准会吃亏。” “我知道小姐是为我好,所以没有怨你,是我惹你生气的,却还是让你红着眼 纡尊降贵地帮我按摩,现在见你在哭,我又更难过了。” “不许再哭了!来,喝下这碗糖水吧!”窦惠拭去了眼角的泪,喜孜孜地将碗 端到喜崽嘴前,要喂她。 小喜崽不敢得寸进尺,赶忙丢下麻脚,将碗接过手,将汤喝得精光。 “好些了吧?”窦惠跪在那儿,眼带关心地盯着眼睛红得跟小兔子一样的喜崽。 小喜崽抬起了袖子擦去了泪,点头表示还可以。 “还是觉得很委屈?” 小喜崽想了一下,嘟起小嘴,先摇头,迟疑一秒,又改变主意地点头。 “好吧,那你慢慢把自己的委屈说出来吧!” “我承认跟人家乱扯一气,该骂,但是庐三公子的事是千真万确,小姐,我没 有骗你,我是昨晚帮你汲热水时,不小心听到大小姐和姑爷的对话……我先说,我 不是偷听的喔,我是不小心路过他们的厢房,听到他们谈到你时才忍不住地留下来 听的。” “好,你不小心听到什么?” “我只听到一小段,说庐太传派去洛阳跟老爷的媒人已经回来了,但是老爷没 有马上答复媒人,推说得等到你回去后,商量商量再做定夺。” 窦惠听了,沉默不语半晌,才锐:“为什么姊姊都没跟我提呢?” “就是啊!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嘛!你明明人在京里,为什么对方还特别挑你不 在家的时候才去找老爷?这中间摆明有问题。”小喜崽瞥了窦惠一眼,决定探探小 姐的反应,再决定该不该多嘴。 结果她的小姐说:“是不太对。” 正中下怀!小喜崽毫不松懈地接下去道:“所以我就决定待得更久些,结果你 知道我听到什么吗?” 仿佛为了制造张力,小喜崽顿了一下才说:“原来是大姑爷和庐太传事先商量 好的,庐太传很中意你,但又知道你没有嫁人的意思,所以趁着二姑爷的事件,想 让你骑虎难下,因为庐太传跟大姑爷说,只要窦家能和庐家联姻,他自然会尽全力 帮二姑爷脱罪,而大姑爷也能再谋猎更高的官衔,跻身光禄大夫之林。” “荒谬!爹爹才不会贸然答应他们。” “所以他们才想趁你不在家时,去说服老爷啊!我看他们一定还是说那些老套 的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之类的话!” “那也不关他们的事!为什么他们就是要我嫁呢?” “咦!这个我昨晚也想到了,所以又决定留更久一些,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 总算又给我听到了!原来年初时,京里有一个地理半仙曾受庐太传之请,前去洛阳 找福地,那个半仙在咱们家乡待了两个月,没找到什么福地,但回来却跟庐太传说, 窦家小姐前辈子是天女化生,今世降生乃是前来造福人群的,福报多得不得了!若 有谁能娶到你,那一辈子是仕途平坦、官运享通,原是市井小民者,直升公堂之位; 本是人中之龙者,更能荣登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尊荣高位!” 窦惠一听,好笑地皱起眉头,“这真是无稽之谈啊!我看是那个江湖术士被洛 阳的风景名胜迷住了,只顾游山玩水却忘了正经事,才胡诌瞎扯,还亏庐太传位居 三公之位,竟然分不出真伪!就冲着他这点迂腐昏味,我宁愿当个老姑婆,也不要 有这样的家翁,更何况,我已决定服侍爹爹一辈子了,等爹爹百年后,再上山追寻 我师父去。” “小姐,可是圆妙法师不是已经拒绝你的跟随了吗?她说不一定得入空门才能 修道,所谓殊途同归,小姐有自己的路得走,不论距离远近,只要你心存善念,佛 法是常驻你心的。” “小喜崽,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每个人都有理想,如果我因为师父的一句劝 阻,就打消主意的话,岂不是真的意志不坚,当修道为儿戏玩了吗?所以我坚信师 父这么说,全是为了要试炼我,加强我的信念。” “哎唷,我的好小姐,现在不是谈出家的时候,更何况你的信念已够强了,再 强的话可以就摧刀断剑了!”小喜崽忍不住为她家小姐担心,“你可得先去弄清楚 大姑爷和庐公在玩什么把戏,如果老爷要你嫁的话,你必然还是会遵从的。” “我当然会,但是我相信爹爹不会接受庐家的提亲。” “可是庐太传很有权势的,如果他在官里搞花样,暗中打击老爷,拿你出家这 回事开刀,乱参一本的话,那怎么办呢?” 窦惠也知道官场的现实利害与勾心斗角的把戏,但是她却不愿意把对方想得那 么卑鄙,更何况她觉得整件事都是空穴来风的迂言,任何聪明人听了,都会嗤之以 鼻的,更别提一名太传会不分是非公然闹到天朝去落人口舌。 “爹爹当年在朝为官的时候,待人处世一向行得正、坐得稳,如今辞官隐退也 两年多了,人家没道理会因为媳妇讨不成,反倒要挟我们,传出去的话,不是反而 污了自己的名声吗?” “可是小姐,话不能这么说啊!如果每个当官的都像老爷那样洁身自爱的话, 那天下早太平了,你得知道,如果那个半仙为了谋生因而到处造谣的话,光是应付 前来拜访的客人就够老爷受的了,而且小姐你已超过法定结婚的年龄了,依据国法, 他们是有权强迫你嫁人的!” 窦惠闻言,不可思议地睨了丫环一眼,“小喜崽,字都不肯学的你竟对国法那 么有概念!老实告诉我,你昨天真的是不小心路过姊姊的厢房才听到这椿事的吗?” 在这个节骨眼上,小喜崽也不管会不会挨骂了,她豁出去地说:“好嘛!我承 认我是偷听来的,但是大姑爷的作法真的是很差劲,而我本来以为大小姐是怕姑爷 生气才不敢出言阻止,结果你知道吗?竟然是大小姐提醒姑爷说,依据国法,你不 能不嫁的!” “窦惠脸色稍变,但是很快就恢复了神情,“你大概听错了!” “没有,小姐,我发誓,我没有听错,真的是大小姐出的主意。” “那又怎样?”窦惠倏地起身,质问小喜崽,“你是要我亲自去问她吗?” “不是啊!我只是希望小姐知道情况罢了,而且刚才那位大叔也说过那个庐三 公子有问题……” “人家颠三倒四地胡扯,你也相信啊!”窦惠轻斥她一声。 小喜崽心一急,也忍不住大声起来了,“那为么什我跟小姐说实话,你却一句 也总不进去呢?我从九岁起就跟着小姐了,你应该知道我的个性的,我那么关心你, 你却老嫌我多事。” “哭,又哭了,你怎么这么爱哭啊!”窦惠眉心微蹙,不悦地看着小喜崽。 “我就是爱哭,才不像小姐那么冷酷,又莫名其妙!没心没肝又没肺,你根本 不懂人家是多么为你着急,像刚才你差点被马踩了,却还神经兮兮地对那个势焰薰 天的将军下跪……” 窦惠一听到丫环提起那个人,喉头倏地一紧,鼻间也泛起酸楚,为了不让自己 受到动摇,她将背挺直,双手交叠地跪坐在席上,两眼紧瞅着泗涕纵横的丫环说: “你失态了,喜崽,忙了一上午,也该下去休息了!” 小喜崽听小姐遣她走,硬是噘着嘴挤出一滴泪来,她端起碗后,猛地起身,强 拐着麻腿走向门,将之用力推开后,跨出门楹,心有不平地朝小姐欠个身,便匆匆 套上鞋履而去。 窦惠这才释然地阖上眼,缓缓舒了一口气。 天气虽热,平日气色红润的她却苍白得如石灰,她强忍泪紧咬下唇的抖瑟模样, 只怕尚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十分钟后,一阵刺痛让茫然的窦惠低下头,才瞟到她上下交握的掌心已被指甲 戳得淤血!她猛然松开双手,改撑在席垫上,修长的颈项同时无力地下垂,半晌后, 一行不受她欢迎的泪珠悄然缢出她的眼角,倏地滚落她的脸庞,一滴,两滴,三滴 的坠落,将她的丝裙沾湿了。 不行,你不能再哭了,过去的事已无法挽回,你就是再想他,也改变不了一切! 窦惠在心里郑重地警告自己后,挺直腰身,伸手将泪揩去,试着以平常心看待 整件事,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捱住心里的悲伤,但是拓跋仡邪仇视她的讥谑脸庞却徘 徊在她眼前,不曾从她脑海里散去。 平常能忘掉他的原因,就是当他不存在,如今,在心情大起大落的时刻去关闭 记忆之泉的闸门,才了解力挽狂澜的无奈。 鼻酸从她的心坎直窜上她的喉头,她微颤地阖上湿濡的长睫毛,拧起秀眉,试 图抗拒自己的意愿,但是那日久尘封的记忆恰如被汤汤河水洗涤过一般,清澈地不 容她说不,于是欢乐年华的往事历历在目,其深刻的程度仿佛发生在昨日…… 北魏帝国,兴安三年四月(西元四五四年) 十六岁的拓跋仡邪牵着自己的瘦马,与十二位族人排队站在洛阳城西面的广阳 门外,不耐烦地打量过往的行人。 一刻钟过,大排长龙的人阵仍没稍动一寸,拓跋仡邪忍不住低下身子,用家乡 话对身旁身长不及他胸部的长老说道:“乐企,我没想到会排得这么长串,你再忍 耐一下。” 拄着一根柳棍的长老没回应少主的话,反而蠕动皱纹满布的厚唇,疾言厉色地 提醒他:“仡邪少主,我们既然已踏上这块土地,就必须抛开以前的包袱,其也人 的学习能力没你快,不能在短时间学会几种语言,所以为了让大家尽快适应此地生 活,你得竖立一个榜样,严禁自己开口说家乡话,就连大秦、希腊语都得杜绝!” 拓跋仡邪盯着乐企的嘴巴,方才意识到白发老者已经老了好几岁,因为他的牙 齿竟全部掉光了!拓跋仡邪依稀记得两年前在西域高昌王的宫廷前献唱时,他还有 两颗黄牙的,怎么…… 想到这里,拓跋仡邪才收敛起轻浮的态度,安抚动气的长老,“乐企,你别那 么紧张嘛!我们私下说几句话而已,又不会真的带坏他们,更何况,我不说家乡话, 你听得懂我说的吗?”说完,拓跋仡邪蹬起足尖,一个大洞便在绽了线又以补钉的 狼皮靴后跟处暴露出来,他不动声色地仰起束着马尾的头,再次看向前端。 “不行,不行,你这么漫不经心,实在令我担心啊!”乐企习惯性摇晃的手倏 地握紧,吃力地举起棍子往黄沙地上重敲下去。 “想当年,我匈奴王布雷达没能接受你父亲的警告,不能识破大秦人对他虚伪 的进贡,反而图安地与大秦人签下了一堆协议,强迫我族改变生活形态,甚至一昧 纵容其弟阿提拉的野心,最后落到惨遭亲兄弟的毒害,你父亲为了维护正统与保存 先人的明智轨迹,率领其他匈奴与马札儿贵族抵制阿提拉称王,阿提拉一见族人不 拥戴他,遂怀恨起所有反对他的匈奴人,继而转向外族求援,以重金聘雇外籍兵团, 来歼灭同宗血脉。” 老者神色哀伤地提起过往,转头看着少主俊朗的侧脸与高大的身躯,便试着挺 起驼背,吃力地的抬高瘦骨嶙峋的手,意图触摸少主冒着嫩髭的下颚,一股难掩的 骄傲涌上了他的心,但是悲哀却很快占领他的情绪。 因为随着时光的飞逝,乐企的视力已大不如从前,拓跋少主的轮廓虽然愈来愈 刚毅,但反射在他眼底的影像却愈加模糊了!他放下了力有愿违的手,幽幽地吁了 口气道:“我想……你年纪轻,大概已将往事抛诸脑后了!” 拓跋仡邪想反驳老人,但终究没启齿,因为他一开口便会顶撞老人,所以便将 头一撇,双手环抱胸前,强忍着委屈听老人继续唠叨。 “但是我这老头可没忘!那几个火烧通天白刃皑皑、矛戟交错的夜晚,让我现 在回想起来都难以释怀,你父亲死前把只有七岁大的你托付于我,吩咐我这个老而 将死的废物带你离开那片异乡土地,再次循着先人的足迹往东流浪,希翼你能重返 传说中广漠的北大草原,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将来能够寻到一个真正的明君, 行事忠于自己的良知,做个无违己意的战士。 “如今我们花了九年的岁月,从匈牙利草原出走,经过里海的河谷(今聂伯河 的基辅)、悦般(咸海以北)、再从康居到哈密,走遍不知几十万里的路,横度广 袤的沙漠与寸草不生的赤岭,才辗转来到这片中土,今年初,我由北辰星位的异动 窥知阿提拉的寿命已尽,而我北匈奴帝国当年出走的最后一个脉系也即将倾覆,这 是我族分裂、灭亡的尽头啊!” 乐企说着仰颈,以白浊的目珠瞪着风卷残云的穹苍,问天道:“上天啊!你为 什么要赋予我这个无庸之材这样的天分,知道神谕的好处又在哪里?仍是不能改变 一个玩物丧志之徒的心啊!” 拓跋仡邪一听老人狡猾地借天损人,倏地回头骂了句,“你这个死糟老头,我 哪里玩物丧志了?你别一多愁善感起来,就拿我当出气包。” 正巧排在前面的人向前略移了几步,他不由分地说跨起长步跟上,把老人和他 的话丢在脑后。 乐企拖着小步紧跟着少主,不理会他冲口而出的谩骂,旁若无人地滔滔训着: “而你没有雄心大志也罢,竟还将你父亲的遗训忘得一干二净,甘愿抱着琵琶、曼 陀铃,满足于吟唱诗人的小角色!你……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啊!” 拓跋仡邪翻了一个白眼,在心里应了一句,“那就别再哭衰!” 不过,乐企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他骂到臭头了,“以前,我总希望老主人的灵能 常在我们左右庇佑你,现在我倒怕了这个主意,因为我没脸下黄泉见你爹,向他报 告你是如何的不知长进。”乐企说罢,情绪不觉激动起来,“我既不能上天,也只 有下到地狱去躲起来了。” 本不耐烦的拓跋仡邪见老者呼吸喘促大提死亡,满心愧疚地退步了,“好了! 乐企,你别生气啊,当初要我带着族人学唱歌以利生活的人也是你,怎么现在倒说 我不知长进呢?”说完,他好意回身要去搀扶老人。 乐企灰眉遽敛。愤然拨开少主的手,“你难道要唱一辈子的歌?甘心蹲坐在目 光如豆又不知凶年将至的昏君前面,诉说我们伟大先人的英雄事迹?你以为单凭唱 歌就能为其他弟兄盖出一座城堡来吗?”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天真!”拓跋仡邪讪然地冲口,目眦欲裂地紧瞅着老人。 老人冷嘲热讽,“喔,不是天真,那就是愚蠢了!当年只有七岁的你曾当着众 人的面,发誓说要给他们一个生活目标的,如今呢?哼!你连变个栖身毡帐的本事 都没有,大伙跟着你出走,餐风露宿多年,关山迢递为的是什么?是因为大家一致 认为,你有老主子的遗德风范,能重振先祖的威名。” 拓跋仡邪下颚一紧,旋身睨了一眼窝在身后的族人,见面黄肌瘦的他们以黯淡 呆滞的眼眸望着他时,他半天不吭气,好久才哽着喉,转头对老人解释。 “乐企,我不是不想有番作为,而是一直没那份运气,在西域时,你不准我跟 人作买卖,又不准我跟人赌博,走唱的钱是少得可怜,丝道一路行来碰上有钱国王 和商人又只肯供我们吃住,我们没有充裕的盘缠,不能强力武装自己,我也曾带领 其他弟兄在天山边乌孙草原上抓了几匹良马,就地取材和制造诸多弓箭与兵器,想 率着弟兄加入佣兵行列,希翼能为大家打出一片天地,但是你和质大叔却强力反对 这个主意,说什么体质已弱又没有精良兵器做后盾,徒留良马下来,只会引起人的 觊觎与怀疑,若跟人硬杠后,就会全盘阵亡,不如把刀收起来练习武技,拿琴唱歌 得好。” “因为那时你的馊主意的确来得不是时候!当时你才十三岁,根本是个娃儿, 能打过多少人?” “看吧!这样做也不好,那样做也不好,一个绑手绑脚的人,你怎能指控我玩 物丧志?”拓跋仡邪忍气吞声地抱怨着。 老人依稀见到少主的眉宇之间泛起一股愤慨, 这才舒缓气, 喜颜逐开地说: “仡邪我主,如果我不在适当的时候刺激、砥砺你,也许你真的就甘心于那种日图 三餐、夜图一宿的生活了!现在,知道你还心存丈夫之志,我就放心了,然而,在 没看见你闯出名堂前,我这口气是说什么也不会松的。” 拓跋仡邪体谅老人的用意,“好了,气总算出完了吧!你虽有卜知的能力,但 毕竟不是仙,在看到我成功之前,你总得先吃点东西,我和弟兄们昨天在洛阳大市 做街头表演时,打听到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老人慢慢地问了,“又有哪家士族肯收留你吗?” 事实上,中原人还是听不习惯西域的音乐,叙述诗更是不讨人喜,虽然他与弟 兄们在市集表演时,大伙闻风起来凑热闹,一双双黑目珠盯着他们手上的乐器和奇 特的打扮指指点点的,但真要上前向他们收点钱时,登时如受惊般的飞禽走兽,在 一秒内散得精光! 所以昨天的琴根本是白弹了。 拓跋仡邪不想让老人失望,只得避重就轻地说:“我们进城不到一天,名气还 没传开嘛!不过,倒探到一个好消息,住在城郭东门附近有个永和里,那里住了一 些有钱的官爷,他们之中有人会在正午以前,沿着流过这个城门的阳渠,摆出一里 长的食物免费供人取用,所以我特地要大伙起个早,带你进城开眼界。” “喔!这里真有你说得那么富庶啊!应该不是天天有吧。” “一年一次嘛!他们说了一个节名,让我想想,好像是……浴佛节吧!但这个 时节可万万提不得那个‘佛’字,所以只管闷声吃东西就好。” “佛?!”乐企跟着少主念着,“到底是什么节日能这样任人白吃白喝的?” “就是‘不达’(即BUDDHA)嘛!这里的人偏爱念成佛陀或浮屠,咱们不必理 他庆祝什么,反正提不得的禁日,你就别再问那么多,弟兄们有得吃就好了。” 这时,排在他们面前的人开始大幅度前进,拓跋仡邪赶忙牵起马儿,搀着老人 跟上前。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