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太太们



                               白 帆

  

                                一



  “这是我的第八个春节联欢会了,没意思透了。不是为了让你认识认识这些中国同学,我是真的不想来了。”

  大厅里的喧哗声一浪高过一浪,很快就吞没了梅芯那疲惫的声音。她颓然地倒在墙角的沙发上, 脑袋软弱无力斜倚在

墙壁上,眼睛淡淡地漠视着步入舞池的人群,嘴里轻轻地吐出了一口长气,便紧紧地合上了。似乎现在, 她已经倦于谈论

命运,人生,理想,前途这些大题目,剩下的只是冷漠地注视这帮得意洋洋的青年怎样地一个接一个摔得头破血流。

  大厅里的这群青年,却仍旧毫无顾忌地高声喧哗着,唱着,跳着,笑着,闹着。音乐声,吵闹声在大厅的四壁回荡着,

撞到帖着大红“福”字的墙壁上,又弹回来,磕磕碰碰地挤出厚重的弹簧门,飘散在空荡荡的大楼里,引起一阵阵回响。

  “我是这里的三朝元老了,看着这些人走马灯似地来来去去,真有点‘你唱罢来我登场’的味道。人生就是那么回事,

不管你怎样地搏斗,总逃不出个‘命’字。”

  “你这几年一定过得非常地艰难。王磊当初在学校里显得那么出类拔萃,怎么出来之后就不行了呢? ”舒云轻轻地握

了握梅芯的手说。“这次出来,好多同学还让我带信给你,请你帮忙找经济担保呢!”

  梅芯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她那迷罔的目光落在舒云身上,似乎在探寻她今后的打算。舒云陷入了沉思。 她是一个很

有主见,上进心很强,又知道应该怎样脚踏实地去工作的女人。一个月前,她告别亲友,踏上征程的时候, 她是踌躇满志

的,乐观的。然而现在,听着梅芯谈他们夫妻旅美八年的挣扎和苦斗的情形,想起这些天来, 看到和听到的各种各样的人

和事,真正感到变幻莫测。有的人忽然地顺利起来,不读书,不考试,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有了几十万的资产; 有的

人,顺顺当当拿到学位,找到工作,享受几万美元的年薪,买房子买车,抖擞一番。又有的人,打工,交学费, 再打工,

再交学费,循环往复,永无尽头地最底层苦苦挣扎。有多少事情使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多少一帆风顺的人, 忽然

从云里雾里栽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又有多少夫妻离异,家庭变迁,无怪乎处在这个充满机遇和挑战, 又充满险恶和不

可知的地方生活了八年的梅芯,要感到心灰意冷,悲观失望了。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位老同学,只好叹了一口气, 把视

线转向了大厅里的人群,开始搜寻自己那淘气的宝贝儿子。

  舞曲已经停下来了,一个很文静的女人走上台,唱起歌来。她大约受过极好的专业训练,歌声清新自然,饱含着深情,

绝没有一般流行歌星那种故意营造的哗众取宠的味道。当她唱到:“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梢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

白帆……”的时候,她的眼睛湿润了。她那极其富有感染力的声音,使听众久久地沉浸在那平实,温柔的思乡旋律中, 一

直到她走下台,人们才醒悟过来,突然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她快步回到台上,噙着花,哽咽地说:“谢谢大家, 谢谢

大家这么看重我,到美国以后,我很久没有唱歌了,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歌唱演员。 衷心感谢大家给了我这个演

唱的机会,为了感谢大家的鼓励,我再演唱一首《人说山西好地方》。”

  “她叫于青,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山西省歌舞团演员,现在跟着丈夫到了美国,找不到她发挥声乐天才的地方, 只

好在别人家里做保姆,她心里觉得挺委屈,常常吵着要回国。”梅芯对舒云说。

  “那她为什么不走呢?回去如果走穴,说不定能赚大钱呢?”

  “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为什么不回去呢?各人有各人的理由吧。再说,她未必愿意走穴, 她这种地道的民

族唱法,走穴,也未必受欢迎。你没听说很多人回去了又后悔吗?连装个电话也要开后门,那还不烦死人吗? 你看国内那

些农民跑到大城市做苦工,辛苦,不习惯,一肚子的苦水,又有哪个要回到乡下呢?对于他们来说,从农村到城市, 是一

个飞跃,对于我们来说,从国内跑到国外,也是一个飞跃。我们跟他们一样,做的是同样的事情,当保姆,餐馆打工, 因

为我们有文化,因为我们多愁善感,因为我们自以为是天之娇子,社会精英,陡然落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社会的最底层, 所

以我们更加敏感,我们的心灵震荡更加激烈。其实我们并不比那些农民高雅,充其量我们不过是一些高挡次的国际盲流。”

说到这里,梅芯冷笑了,她的目光茫然地投向远方,说:“回去?不,展现在我们眼前的生活是那样的具有强烈的吸引力,



又有谁能逃得脱这种物质的精神的诱惑呢?”

  舒云有点明白了,八年的生活磨练,已经使这位部长千金走出了昔日的保护伞,开始真正地面对现实, 重新估计自己

的价值。不过她不知道,也猜不出来,在这个失去了她父亲的全部光环的地方,梅芯会对自己做出什么样的评价。

  舞曲和歌声都停下来了。人们开始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交谈起来。虽然他们都说着掺杂了英语的普通话, 但仍旧可以

听出他们的上海腔,广东腔,甚至是浓厚的京片子。于青走到东边的角落里,跟一个女人热烈地讨论起来, 遇到了梅芯那

散漫的目光,便远远地招了招手。

  梅芯带着几分傲慢地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到舒云的身上,关切地说:“你有什么打算呢? 有什么困难或许我还可以

帮帮忙?我那里还有几件旧家具,你先拿过来用,以后再慢慢地添置吧。”

  “刚来,我得熟悉熟悉情况。我已经接到了哈佛新闻系的入学通知书,如果有可能,我还是想念书。”

  “有奖学金没有?”梅芯突然振奋起来,有点激动地问。

  “没有,全年的学费是二万多。”舒云满脸愁云地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我就是天天打工,也赚不到二万啊! 放

弃又实在是舍不得,你知道,到哈佛新闻系念书是我多年的梦想。”

  舒云的儿子从人丛里钻出来了,他伸出肥噜噜的胳膊拉着舒云说:“妈妈,我口渴。”

  “昊昊,瞧你玩得这满头大汗,我带你去喝汽水。”梅芯疼爱地抱起他,把脸紧贴在他汗渍渍的脸上, 贪婪地闻着儿

童身上特有的芳香,笑着逗他说:“好臭,好臭!”

  昊昊生气地拧着梅芯的鼻子,说:“我不臭,你才臭呢!”

  “别淘气!”这孩子从来不怕人,舒云恐怕他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赶紧阻止他, 又抱歉地对梅芯说:“这孩子,

就是费劲。本来不带他来的,可办签证的时候,那美国领事动员我带,还说她不明白,妈妈怎么能和孩子分离。 我想这话

也对,就把他带来了。我是真舍不得离开他。”

  “你带着孩子怎么念书呢?”

  “到时候再说吧,也许跟你一样,再送回去。想你女儿了吧?为什么不接过来呢?”舒云关切地问。

  梅芯被触到了痛处,突然间眼圈就红了,烦燥地说:“我自顾不暇,又怎么能够管她呢?”

  “你父母现在怎么样?有信来吗?”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舒云心想。其实她很不愿意触及梅芯内心的隐痛, 只

好转移话题。

  梅芯的思路还在孩子身上,听到舒云的话,她没有立刻回答,等到舒云问第二次,她才机械地说:“都退休了, 妈妈

来信说,父亲很不习惯退休后的生活,常常整晚上睡不着觉。”

  听到大人们自顾自地说话,昊昊感到自己被忽略了,他不甘心地在梅芯的怀里扭动着,一双小腿不安地蹬来蹬去。 梅

芯的黯淡的脸色突然明朗起来,她亲切地逗着孩子,带着他去喝饮料,等他喝饱了, 看着他蹦蹦跳跳地回到小朋友们嬉闹

的队伍中,这才重新坐沙发上,感慨地说:“我们这些人都是这样,想自己闯一番事业,又放不下孩子。 刚开始的时候,

谁不是豪情万丈,以为这么广阔的天地,真是大可驰骋呢。其实我们这些人空有满腔的救国救民热情, 却连最起码的柴米

油盐都不懂。现在我才知道,养活自己真不容易呢!我什么远大抱负都没有了,只想有足够的钱用,有一个舒适温暖的家,

远离色狼的纠缠,永远也不再打工,可就是这最低纲领也很难实现呢!”

  “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谁看了不动心呢?所以你的小费多吗!这不也是现实的好处吗? ”舒云对于她在打工时遇到

的麻烦早有所闻,她只想帮她掩盖这发炎的伤口,故意轻描淡写的说。“离婚的事儿我劝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也许还有别

的办法呢?”

  “我想过多少遍了。如果不离婚,我绝对跳不出这个火坑。王磊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表面上他特能干, 喜欢搞社会

活动,狐朋狗友的呼呼啦啦一大群,其实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当然,他那中文系的出生, 现在转学什么都

很困难,但是在美国,谁又没有困难呢?如果他能咬咬牙,一口气把书念完,我也能坚持下去, 可是他跟本就坐不下来,

在学校里一拖就是八年,哪年是个头啊。老是靠我打工养着,我一个女人,哪受得了这个, 不跟自己找一个过硬的靠山行

吗?”梅芯的声音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激愤。

  “真没想到,热情、抱负一遇到现实就碰得头破血流。看来一个大学生要想顺利地迈向社会,特别是美国社会, 也真

是不容易。”舒云也添了不少感慨。她虽然对美国社会不是很了解,但是她也能看得出来,在这片土地上, 生活的车轮是

既无情又极端现实的。

  “你没觉得我们的教育与现实离得太远吗?从小学到中学大学,从来都是只说好的,不说坏的, 似乎只要有崇高的理



想,肯努力学习,就一定是未来的主宰了。殊不知世界上到处都是不公平,处处充满了危机和陷肼,稍不当心, 就会坠入

万丈深渊。我算是看透了,对一切都无所谓了,既不关心中国也不关心世界了,连报纸电视的新闻我都不看了, 我只关心

我自己,只知道人不能太委屈自己,说得实际一点,就是抓住一切机会弄钱,尽情地享受生活。过一天算一天。”

  “这未免太实际了吧?”舒云有点意外地说:“你以前那么浪漫,有那么多的幻想,怎么突然就都变了呢? 如果没有

憧憬,没有梦想,我们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应该跟命运搏斗啊!”舒云很不甘心地说。

  “当然有梦想啦。我的梦想就是能够随心所欲地花钱,有一所舒适宽敞的住宅,海滨别墅,漂亮的花园和游泳池, 高

级豪华轿车,活着就是为了享受人生,不是为了那些虚幻的人生的意义啊,真理啊,社会的繁荣进步啊这一类抽象的东西。

我以八年的青春为代价才明白了这个道理。这里跟中国不一样。在中国,政府把你养着撑不死也饿不着, 人人都有闲情逸

志发牢骚,说怪话。这里就不一样了,你如果不想办法挣钱,你就只能饿死穷死,没有人同情你, 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算了,不谈这些了。那边有几个很有意思的女人,我给你介绍介绍。”

  梅芯好象有点厌倦了这种空泛的讨论,她突然打住了话头,拉着舒云朝东边角落的女人堆里走去。

  “梅芯,你来得正好,我们正琢磨着给你加官晋爵呢!”于青说着,白皙的脸庞挂着盈盈的笑意。

  “饶了我吧。准是又在算计我什么,我不过是比你们多打了几天工,你们就老是盯着我的腰包。得了吧。 ”梅芯揶揄

地说。

  “不是不是,我们那敢算计你呢?谁不知道你是有名的人尖子,我们大伙都觉的你特别能干,认识的人多, 所以想请

你做家属委员会的主席。”一个女人说着浓厚的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她看上去很憔悴,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显得很干燥。

  “又搞什么花招了?弄出什么家属委员会,就象国内那些吃饱了撑得无聊的老太太似的,亏你们想得出来。 ”梅芯懒

洋洋地靠着窗台,嘴里说着话,却冲着一个小伙子打招呼。

  “这跟她们可不一样。我们这是一个高雅的生活沙龙,专门探讨在美国这种特殊环境下, 如何实现妇女自身的价值问

题。你看,你是学中文的,以前还是出版社的编辑;我呢,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当了五年的歌唱演员;她呢, 虽说是个工

农兵学员,可出国前人家是大学老师啊!如今我们不是都在做那些不动脑筋的低级劳动吗?我们能甘心吗?不能! 我们一

定要团结起来,互相促进,一起想办法,走向社会,冲出这无形的网!”

  “有点意思。不过别叫什么家属委员会了。难听死了。你们不是要探讨女性问题吗?干脆叫女性沙龙吧。 我这人很实

在,不会务虚。这样吧,让这位刘力的太太,我的老同学舒云做你们的盟主,她是复旦大学新闻系的研究生, 思维敏捷,

深遂,肯定能给你们许多极好的建议。你们一块儿好好地研究研究吧,出了成果就通知我一声,让我也分享分享。”

  “那好。刘太太,我来跟你介绍一下,”于青冲着舒云说。

  听到别人称她刘太太,舒云十二万分地不舒服,好象自己立刻要被男人淹没了一般,她急忙说:“我叫舒云。”

  “那好,舒云,这位是吴天雄太太,……”

  “既然要结社,就要立个规矩。以后,我们互相之间只许叫名字,不许叫某某太太,谁违反了谁受罚,怎么样? ”舒

云急急忙忙地打断她说。

  “当然好啊,不过大家都称太太,我们总不能反潮流吧?”于青有点不明白舒云为什么这么在乎别人对她的称呼。

  “反潮流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连名字都没有,还说要走向社会呢?”舒云不以为然地说。

  “那好,她叫孙玉华,”于青指着那位上海口音的女人说。“我的室友,典型的贤妻良母。 她一惯与美国社会格格不

入,三句话离不开上海,哎,你说,上海的月亮是不是比这儿的圆?啊?”于青笑着打趣道。

  “你别说,上海的月亮还真的比这儿的圆呢!你没觉得吗?”孙玉华一直没吱声,微笑地听着他们的争论。 现在听见

于青拿她打趣,便立刻还了一句。

  “她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特会精打细算,人称‘不合适’,不管别人买的什么东西,在她看来都不合适。你别说, 他

们夫妻俩还真是会买便宜东西。”

  “好啊,你又拿我穷开心。”孙玉华笑着捶了于青一拳。“你们知道她叫什么吗?她叫‘考艺’。 ”四个人都大笑起

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舒云不解地问。

  “她老是想考艺术学院,光说不练,就得了这个雅号。”梅芯忍住笑,解释道。

  “这能怪我吗?我甘心这样吗?你们以为是我笨,怕吃苦啊?……”于青急得满脸通红。

  “是挺难的。一切都要从头来,这我知道。好了,别生气了,大家都知道你的难处。还是说说你们有些什么打算吧。”



舒云有意地岔开话题。

  于青熄了火,顺水推舟地说:“我们想搞一个沙龙,主要是因为我们从职业妇女落到现在这家庭主妇的位置上, 我们

于心不甘,我们想挣扎,又不具备超人的勇气和毅力,既战胜不了自我,又摆脱不了家庭和孩子的羁绊, 我们既无力走向

美国社会,又不愿意丢掉自己的专业,与锅碗瓢勺为武。我们烦闷,苦恼,我们虚掷光阴又害怕老之将置。我们同病相怜,

我们害怕孤独,只有团结起来,互相帮助,共同奋斗,才能使我们感到安慰。”

  “主意是不错,弄得好,我们还可以发展壮大起来,成为一个全美留学生家属的组织呢!我们也可以办个刊物, 专门

探讨妇女问题。”舒云总是忘不了她的专业。

  “我们也可以把范围弄得广一点。多吸收一些人参加。有些家属是男的,如今他们打工看孩子,做老婆的后勤, 心里

比我们还要憋气呢!”于青说。

  “那我们也挽救挽救他们。比如说陈亮。他不是成天唉声叹气地吗?咱们发展他做个编外成员吧。”孙玉华好心地说,

没想到引来了一阵大笑。

  “成!我们也挽救挽救男士吧。是有不少男士正待我们挽救呢。比如我们家那位。”梅芯尖酸地说。她一说完, 也顾

不上旁人是什么反映,就微笑着高高地扬起胳膊,对着一个高个子男人做了个手势。

  那位男士走过来,亲热地把手搭在梅芯的腰间,带着她走进了舞池,随着音乐的节拍,他们风度翩翩地跳起舞来。

  “梅芯可是真的去挽救男士了。”于青不无嫉妒地说。

  “那位是什么人?”舒云问。

  “叫许阳,也是大陆来的,如今是骨科医生。老婆是美国人,已经分居一年多了,正寂寞着呢。 ”于青略微有点酸意

地说。

  “他一定比王磊挣的钱多,又有绿卡,不然梅芯可不会跟他搭上。”孙玉华还是比别人实际。

  “那当然,人家是美国公民了。你没看他身上那套西装吗?那是名牌,两千美元一套呢!”

  “不合适,不合适,一套衣服就花了两千块,合人民币一万多呢!”孙玉华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

  “你看你,只知道精打细算,人家讲的是派头!再说人家,开一天的业就是好几百元的进账,哪在乎这个呢! ”于青

一向都有点看不起孙玉华的小家子气。

  舞曲停了,大厅里突然安静下来。梅芯和许阳一块儿上台,唱起了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 梅芯脸上恰到好处地

化着淡妆,一袭低胸的樱桃红拖地长裙,更衬托出她的明艳和丰腻。她的嗓音亮丽圆润,虽然按照专业的眼光看起来, 她

唱得很“野”,但充满了自信,引起了一阵阵的掌声和欢呼声。

  “没意思,她怎么不跟王磊一块儿上台,倒和这家伙一块儿上去了呢?她这人哪,就是心眼太活泛,谁找了她啊, 准

倒霉。”孙玉华说。

  “什么呀?你以为你死心踏地地跟着你男人,他就会喜欢你,对你好啊?才不呢!你没看见王磊对梅芯那样子吗? 那

天梅芯过生日,王磊带她上餐馆,一餐就花了一百多元!你知道她身上那条裙子多少钱买的?二百多! 你老公舍得跟你买

吗?男人哪,就是要经常的敲一敲,不敲就要翘尾巴了,你不甩他,他还要甩你呢!”

  “哇,好厉害,你先生一定被你整得服服贴贴。”舒云很感兴趣地问。

  “你听她乱吹,她还不是老老实实地打工,伺候着老公念书。”孙玉华趁机刺了她一句。

  “唉,女人哪,挣扎,失败,再挣扎,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女人的命运。天下有几个女人能够不依附于男人,

又有谁是真正洒脱,逃得开命运的捉弄的呢?”于青突然地颓唐起来。

  

                 二

  

  从春节晚会上出来,舒云搭着于青的车回家。夜深了,北风送来一阵阵凉意,她摇上玻璃窗, 脱下深红色的呢大衣给

怀里熟睡的孩子盖上,漫不经心地听着于青闲扯,默默地规划着自己的未来。梅芯的挣扎,于青的烦恼, 孙玉华的现实,

都没有打乱她的思绪。她当然知道,作为女人,她自己跟她们一样,都面临着婚姻、事业、家庭这个永恒的三角难题, 可

是她相信凭着自己的毅力和胆识,她一定能够闯过一道道的难关。

  目前她的第一个目标是进学校,拿到博士学位。她有她的优势。她跟一般文科学生不一样,她的英语基础很好, 在国

内读研究生的时候就用英语在美国的学术刊物上发表过论文,如今,只要有钱,她就能进哈佛,实现她多年的梦想。 至于



孩子,可以先送到他奶奶那里,寒暑假再回去看看他。她安慰自己,孩子的爷爷奶奶都是高知, 他能够受到很好的教育。

至于一个母亲,抛弃自己教育孩子的责任,是不是太自私,这个问题太沉重,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邻家的窗口映出缓缓舞动的身影,传来韩国人醉意朦胧的浅吟低唱。大约他们跟中国人一样, 也在庆祝旧历新年吧。

随着这饱含浓郁乡情的歌声,舒云想起了远在大西洋彼岸的父母,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度过这个的除夕之夜。 也许他们会在

吃年饭的时候,在她常坐的位子上摆出一副碗筷,也许妈妈会悄悄地洒下思念的泪花。舒云的眼眶湿润了。自从远涉重洋,

迈出了必将影响自己整个人生的关键一步之后,她常常感到一种深深的从未有过的惶惑。 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

的情绪,是对于过去的留恋,还是对于未来的憧憬和自己能否适应新生活的担心,一切都是那样强烈地骚扰着她, 使她久

久地久久地心绪不宁。她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告诫自己,不管别人的奋斗怎样艰难,她都要把握自己的命运, 创造一个

良好的开端。

   已经快一点钟了,刘力还没回家,舒云看着空空如也的家,心里略微有点惆怅。这是她到美国的第一个春节, 也是她

在这片不可知的土地上新的起点,她真的想好好庆贺庆贺。她把孩子轻轻地放到床上,然后系上围裙,开始忙碌起来。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块从国内带来的,有浓郁中国风味的漂亮的织锦台布,平平整整地铺在桌子上, 又在上面摆了一个

半透明的玻璃做的小天鹅的烛台,放上短短的一支粉红色的蜡烛,这样当蜡烛燃烧的时候,透过朦胧的微光, 就能产生如

诗如梦如幻的效果。她又在蜡烛旁边,摆了一个花瓶,插上一束五彩缤纷的鲜花。她还需要一个放蛋糕的大盘子, 可是她

找了半天,也没有合适的,只好找于青借了一个。当她把蛋糕放在桌子中间,小心翼翼地写上了“新年快乐”几个字以后,

满意地笑了。这些都是她跟一位美国老太太学的。这位老太太很懂得生活,他们老夫妻之间虽然有各自的空间, 又始终洋

溢着一股温馨和睦的气氛。舒云想,这也许和他们在夫妻之间仍然讲究礼仪,注意互相尊重有关。 有些东西虽然看起来不

过是一种刻意追求的形式,但是时间长了,形式的东西也就注入到意识中,变成一种联系情感的纽带, 成为每日生活中不

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美国的夫妻之间恶言相向,大打出手的比中国人要少许多。

  她打开录音机,听着里边缓缓输出的《卡萨布兰卡》插曲,心里涌起一股甜蜜浪漫的热潮。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上帝的

宠儿。一个女人能够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是人世间头等重要的第一大快乐。如今,他们夫妻双双在美国团聚, 在事业上

开始了新的起点,是人生的第二大喜事。儿子健康活泼,更是景锦上添花。她深信,只要他们夫妻携手, 他们一定能够象

居里夫妇那样,创造出生活和事业的双重奇迹。

  凌晨二点多了,窗外传来了脚步声,舒云赶紧关上灯,点燃了蜡烛。她屏声静气地在烛光下坐着,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

步声,紧张地注视着门把手。可是那脚步声到了门口以后,又渐渐地越来越远了。也许是别人家里迟归的丈夫吧。 她叹了

口气,轻轻吹熄了蜡烛,重新打开灯,开始给写信。

  来到这里一个多月了,有许多新鲜事要告诉国内的朋友们。想到临行前各位同学朋友对她的羡慕和期望, 她真是感慨

万千。他们都是一些很有抱负的年轻人,都热切地希望能够在人世间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可是现实生活往往又给人们设下

了各种各样的坎子,有的人被碰得头破血流,也有的人迈过难关,成为浴火的凤凰。也许, 美国对于喜欢追求新鲜事物的

年轻人来说,更富有刺激,也提供了更加广阔的驰骋天地和更多的机遇,可是文化的差异,环境的陌生,语言的障碍, 都

会给人们带来新的困惑。面对美国,是堂堂正正地站起来,还是被这个庞大芜杂的社会所吞没, 正是她所切切实实地所面

临的问题。

  当她洋洋洒洒地写完十页信纸以后,发现已经三点多了。她揉了揉疲倦的眼睛,把蛋糕重新放进冰箱, 这才发现冰箱

的门上,用吸铁石压着一张纸条。

  “云:

    我要到学校的机房去做一个很大的程序,很抱歉今晚不能陪你了。我答应你,下星期六一定带你们去动物园。 一

定。

  我还是想要你学计算机、会计、统计之类的专业,将来容易找工作,我们也可以不分开。

  哈佛新闻系当然好,我也知道你有才华,可是你想过没有,一个中国人,要在美国的新闻界出头有多么困难? 你的思

想,在中国嫌太右,在美国又嫌太左,总是不能合于社会潮流,你自己会感到非常地痛苦,那又是何必呢?

  我需要你的支持,孩子也时时刻刻离不开一个慈爱的母亲。

  留下来吧,我们需要你。

                      力”

  舒云看着纸条愣住了,有点生气,又有点得意。刘力爱她,离不开他,她很高兴, 可是刘力还是希望她扮演传统的妇



女角色,又令她深深地失望。她知道刘力很傲气,这种求她的话,他是不会当着她的面说的, 可是现在他既然已经说了,

她也就不能不考虑他的意见。放弃去哈佛读书,转学一门自己并不擅长的专业,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 丢开丈夫孩子她又

实在舍不得。到底是遂自己的心愿,远走高飞呢,还是站在地上,做一个实实在在的贤妻良母呢,她的心里非常矛盾。

  她躺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的,竟然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一阵轻微的声音弄醒了。她睁开朦胧的睡眼,黑暗中,看见刘力刚刚上床, 便睡意朦胧地说:

“真是的,过年也不早点回家,也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多寂寞。”

  “谁还顾得上过中国年呢?有圣诞节就够了,入境随俗吧。”刘力轻飘飘地一带而过。

  “你不想我去哈佛吗?”

  “以后再说吧,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知道吗?”刘力疲倦地说。

  “什么时候?”舒云不解地问。

  “是半夜三点钟,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时候。”刘力在舒云耳边悄声说着,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舒云只好把满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三



  “再躺一会儿吧,好不容易在一块儿。”许阳拉着梅芯的胳膊说。

  “得了吧,待会儿你的美国太太回来撞见了,弄得大家都挺尴尬的。再说我也睡不着了,我不喜欢一大清早赖在床上,

消磨人的意志。”梅芯一边说一边朝浴室走去。现在她也跟许多美国人一样,养成了早上洗澡的习惯。

  “我们早就分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会儿又拿我穷开心。倒是你那位丈夫,回家见不到你,又要吃醋了。”

  “讨厌!天下的男人都是小心眼!你也不例外!”梅芯硬梆梆地甩出一句话以后,带着几分不耐烦地盯着许阳。

    她穿着半透明的睡衣,薄薄的轻纱在柔软的肌肤上滑动,散发着年轻女性温馨的肉体的芳香。 她那生气的脸庞在清晨

的阳光下,增加了几分不可触犯的神秘,显得更加令人心旌神摇。

  许阳走到她身后,双手搂着她的腰,一边吻着她后脑勺上的绒毛一边说:“你真是个尤物,连生气也这么令我动心。”

  梅芯没有说话,拨开了那双搂住她的腰的双手,灵巧地从他身边滑出来,转身淡淡地在他的嘴角吻了一下, 作为对他

的激情的回报,一扭身进了浴室。

  梅芯打开了水龙头,让水哗哗地从头顶往下冲,心潮激烈地翻腾着,脑子里不断地转着王磊和许阳的名字, 思索着自

己应该采取什么态度,才能够不受伤害地继续这场爱情游戏。

  当许阳开始到她打工的日本餐馆吃饭的时候,她正处于极度沮丧的心情中。 她厌恶那些向她说着下流的笑话的客人,

然而为了生活和王磊的学费,她不能得罪他们,因为越是这样的客人越是愿意付给她更多的小费。 然而当她拿到额外的小

费的时候,心里总是止不住一阵阵的绞痛。她看不到自己今后的出路,贫穷的恐惧,对王磊极端的失望, 对婚姻生活的厌

倦,使她觉得自己象一个日暮途穷的老太婆,正在一天接一天地糟蹋自己的青春和年华。

  许阳很尊重她,极大地满足了她那受伤的自尊心。其实许阳远没有王磊那么风流倜傥,也不向王磊那么年轻。 但是他

有一种特殊的成熟的风度,老成稳重,温柔体贴,一下子就击中了她的心坎。许阳对她的爱, 使她意识到自己仍旧美丽,

仍旧能够被人爱。她急速地无可挽回地陷入恋爱中,她象服了一剂可卡因那样兴奋。她时时激动万分,又时时极端地害怕。

传统的道德观念和对新的激情的渴望不断地折磨着她,使她的心从此失去了宁静。她拼命地对自己说,这是爱情, 为了爱

情而做出的任何事都是伟大的,神圣的。当她头脑发热的时候,她无时不刻不地想着许阳,编织着自己的梦想。 等冷静下

来之后,又觉得自己太冷酷,对不起王磊,一遍又一遍地自责。等到她什么都不想了, 才开始清楚地有了现实的计划和打

算。她妈妈曾经告诉过她,找丈夫应该找那种年纪比自己大一些的,有一门专业技术,有稳定的饭碗和工作的男人。 那时

候,她正在跟王磊热恋,根本就拿妈妈的话当作耳边风。现在结婚了九个年头了,女儿也八岁了, 才想起妈妈的话很有道

理。她已经三十二了,女人过了三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可是王磊的学业、事业还没有一点眉目, 她不能把自己跟他绑在

一起葬送在这片新大陆上。她得抓紧时间,为自己的将来留下一条康庄大道。眼下,许阳是一个好对象。他是个医生, 有

钱,有地位,她得抓住这个机会,把这场爱情游戏引导到婚礼的殿堂上。她担心自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无力自拔, 显得

象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妞,被人涮了而不自知。她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把许阳置于自己的掌握之中。

  从浴室出来,她容光焕发,通体舒泰。她看了一眼仍旧歪在床上的许阳,送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然后走到阳台的落



地窗前,拉开窗户,呼吸着窗外的新鲜空气。清晨的阳光映照在她的身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身影,她梳理着长发, 拨弄

着毛绒绒的浴衣带子,伸展着双臂,活动活动腰身,扑捉着窗外的阳光。

  许阳躺在床上,竭力捕捉她的每一个动作。自从跟美国太太分居以后,他一直渴望有一个中国女朋友, 当他第一眼看

见梅芯的时候,就象某种文化积淀长久的被本人所遗忘,有时也会突然地翻腾起来一样, 他发现自己突然迷恋起这个跟自

己有同样文化背景的女人来。他象读一本明快流畅的书一样欣赏着他,他欣喜地发现他懂得她的一娉一笑的意义, 这正是

他与美国太太之间多年的隔膜和不快之后急需的补药。

  他注视着这个女人,她的妩媚和青春的活力不断地刺激着他的想象,使他忘记了紧张忙碌的生活带来的压力, 重新燃

起了激情的火花。他瞧着梅芯阳光下的身影,看着她身体的曲线在蓝天的衬托下闪着金光,心里涌起一阵春潮, 他悄悄地

不声不响地走到她的身后,突然抱起她,把她送回床上,急切地吻起来。

  “别回家了,今天我们好好地玩一玩,你要去哪里我都依你。”

  “哪儿都不能去,你想过没有,如果遇到中国同学我这脸往哪儿搁啊?”梅芯躲着他说。

  “谁管得了谁呀?你还在乎那些?”许阳有点惊讶地问。

  “话是这么说,我这张脸是可以不要,可我还得给王磊留点面子吧。中国人的嘴,你是知道的, 丁点事也能闹得沸沸

扬扬的。我们今后怎么办呢?就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局呢?”梅芯的双眉紧锁着,露出了愁容。

  “唉,你们怎么老是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活得不累啊?你就不能活得轻松一点吗?别那么罗嗦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们俩在一块儿,大家都快乐,这不就够了吗?”许阳有点不快地说。

  梅芯的脸突然地阴沉起来,她站起身来,沉默不语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家了。

  “等你下了班我去老地方接你。”许阳冲着她的背影嚷道。

  梅芯还是没有吱声。



                   三



  早春二月,正是乍暖还寒时候,舒云刚刚关了暖气,又觉得有些冷,便又把暖气重新拨到华氏七十二度。

  她坐在窗前的桌子边,一张一张地看着孙玉华给她的一大堆中国餐馆的菜单, 试图了解那些菜名和简介的实际意义。

这些菜单用的是广东话或者是台湾方言加英语的中西和璧,虽然她曾经跟一位广东同学学过一点广东话, 可是现在她努力

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

  她始终下不了决心去哈佛,又不愿意改行学计算机,她准备先打工,存点钱,等到她对美国社会比较了解了, 再决定

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真是轻闲啊,竟然坐在这里看书。你不知道,外边传得轰轰烈烈地,都说梅芯有了第三者,要跟王磊离婚呢! ”

于青门也不敲,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我们这个一定得管一管。”

  “怎么管呢?她有她的自由,结婚离婚离婚结婚的,谁有这个权力管她呢?”舒云不解地问。

  “话是这么说,第三者插足,这可是个道德问题啊!再说你看人家王磊,多可怜啊!念书不顺,找工作也不顺, 老婆

又跟人跑了,你叫他怎么活呢?你不知道他有多么爱梅芯啦!到现在还老说他对不起梅芯,拖累了梅芯。 他怎么这么死心

眼呢!你没看见他以前多么风度翩翩,现在成天焉头焉脑的,连我看了都心疼,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就这样毁掉了吗?

”

  “当然不能,可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的事太多了,我们先分别跟他们谈一谈,做做工作,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开PARTY,大家一起上, 一定

要把他们捏到一块儿。”

  “那不合适吧,人家的私事,弄个PARTY,大家一起谈,那梅芯还不得气死啊?”舒云还是很犹豫。

  “咱们是中国人,跟老美可不一样,咱可得互相帮助,不能见死不救,你说是不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吗。 再说我们开

PARTY,也是为了大家伙儿散散心,不是专为他们开的吗。”

  “主意是不错,怎么谈呢?”

  “唉,你这么聪明,怎么这会儿脑筋一点不转呢?这还不容易吗?我们分工合作,你跟梅芯是老朋友,你负责找她谈,

我去开导王磊,孙玉华呢,最正统,正好让她去做许阳的工作。你看怎样?保证事半工倍!”



  “那可有意思了,一个美国化的中国人,一个满脑子传统观念的中国人,谁感化谁呀?肯定有戏看。 就这样定了吧。

我们先分头找他们聊一聊再说。”

  “太棒了!一看就知道你是个热心快肠的人,下回我还选你当头。”于青说着,高兴地张罗去了。

    昊昊一个人在地板搭着积木,开始还很专心,过了一会儿,他就厌烦了,开始寻找更加新奇有趣的东西。 他看见妈妈

正在翻着一大堆红红绿绿的纸,就推开了积木,迈着小小的,快而有力的步子,越过圈在他周围的椅子,爬到桌子上, 肥

肥的小就手以极快的动作四处乱抓,一眨眼工夫,就把孙玉华精心收集的菜谱全部掀到了地上。 舒云连忙把菜谱收拾好,

把他抱下来,对他说:“好了,我知道你一个人玩厌了,我们到外边散散步吧。”

  一到了到了门外的草坪上,昊昊就高兴地张开双臂欢呼雀跃起来。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胖胖的小脸洋溢着发自内心的

微笑。他仰着头望着天,没留神地上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一脚踩了个空,摔了个四脚朝天。舒云以为他要哭了, 连忙冲

到他身边,却看见他盯着树上正在打架的松鼠,咯咯地笑出了声。

  舒云的心里充满了母性的柔情。她开始怀疑自己为了满足的事业雄心,放弃对孩子教养的责任是不是太自私了。 她是

那样地向往做一个世界著名的记者,又是那么热烈地期待记者那种紧张、兴奋的生活。 她甚至连做梦也想到自己坐在战壕

里,在枪林弹雨中写出能够获得普利策新闻奖的传世之作。眼前的一切,突然使非常地恐惧起来。 她害怕自己就此放弃了

理想,成天陷于孩子和锅碗瓢勺之间,更害怕成为一个纯粹的家庭主妇,或者是一个靠麻将度日的“某某的太太”。

  “工人阶级硬骨头,跟着毛泽东我们向前走,胸怀祖国,放眼世界, 革命的路上决不停留……”从孙玉华家的窗口传

来高分贝的大陆流行歌曲。

  “你们的歌曲火药味怎么这么浓呢?这么大的声音,是不是想在我们这个宿舍搞一场文化革命啊? ”一位台湾近邻开

玩笑地对看着儿子发呆的舒云说。

  “啊,……不是,不是,只不过是一种怀旧吧。他们也不过是借这些歌曲抒发对故乡的怀念吧。”

  “想家,这我能理解,为什么要怀念过去的年代呢?现在的大陆改革开放,老百姓的生活不是比那时候要好得多吗?”

她边说边在草坪上站住了。

  “我也不懂为什么现在大陆又流行这些歌曲,也许过去的东西,不管是酸甜苦辣都有某种能够令人怀念的成份吧。 不

过我可以肯定,这不过是他们一时心血来潮,并不是对你们有什么反感。请你千万不要见怪。”舒云急忙解释到。

  “没事,我也不过是说着玩玩。虽然我们都是中国人,但是有许多事情我们的想法都不一样, 我们也要多多沟通才能

互相理解呢。我叫张静媛,是学哲学的,我的研究课题是比较中国古典哲学对台湾和大陆的不同影响。 所以很想了解你们

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她主动地向舒云伸出手来。  

  舒云热情地握住了她的手,说:“这个研究课题很有意思。不过你觉得这个专业在美国能找到工作吗?”

  “在美国是没戏啦。当然,如果我是美国人,那又另当别论了。可是我不是美国人,要想留在美国, 那就只能填补那

些美国人干不了或不能干的空挡。好在我是准备回去的,可以不考虑那么多,高兴学什么就学什么。 一个人不就这么一辈

子吗?如果不能干自己喜欢的事,勉强去学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那有多难受啊?你说呢?”

  舒云似乎是被谁重重地击了一掌,楞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抱歉地说:“你说得有道理, 我很高兴为你的研究提供

素材。我们有一个女性沙龙,专门探讨妇女的婚姻、事业、家庭这个三角难题,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不妨常来坐坐。”

  “那太好了!”张静媛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我常常看见大陆的男人在家做饭做家务,觉得很有意思。你知道吗,

很多台湾的男人连厨房都不进呢!你们是怎么让男人学会做家务的?”

  这回轮到舒云惊讶了。“是吗?这我可没想到。其实男人做家务,我们都觉得很自然。大陆的女人都有工作, 有的比

男人挣的钱还多,女人不靠男人养活,大家都一样忙,所以家务事也得大家分摊分摊吗。”

  “那夫妻之间不扯皮吗?又是家务,又是孩子,又要上班,台湾也有些女人是上班族,夫妻常常闹矛盾。 有些女人不

工作,成天守着老公和孩子,万一老公变了心,孩子有什么事故,天塌地陷的,也挺惨的。台湾的女人挺传统的, 基本上

还是大男人的天下。大陆呢?”

  “大陆的妇女被称为半边天,你能够想象得出大陆的妇女是什么角色吧。当然,男人还是希望女人是传统的贤妻良母,

不过女人已经没有那么听话了。至少在家庭中,女人是与男人彻底平等了。有的家庭甚至是女的说了算。 所以大陆怕老婆

的男人特别多。”

  “真有意思,那么大陆的女人是不是觉得活得非常有意义,非常自在呢?”

  “那就很难说了。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会有烦恼。家庭中总有些男人代替不了的事情,比如说生孩子, 抚养孩子,



女人都要付出很多很多,大陆的女人也很累,既要工作,又要顾家,很辛苦的。如果你问大陆的女人, 她们对当家作主的

生活是不是很满意,我想可能百分之八十的人会告诉你,她们并不满意。也许不满意也是人的一种天性吧。 如果你要她们

不去上班,她们会更加不高兴。许多大陆的女人,到了美国以后,也不喜欢待在家里,她们都要千方百计找事情做, 兴许

这就是职业妇女的习惯吧。”

  “那可一点不轻松。在美国压力这么大,搞得不好俩人都垮了。这倒真是夫妻关系经受考验的时候。 你能不能给我提

供一点这方面的素材,让我分析分析?如果能行的话,我的博士论文就写中国古典哲学对现代家庭生活的影响。”

  舒云思索了半天,说:“这样吧,我征求一下其它几个人的意见,如果他们同意, 以后我们有什么活动我就通知你参

加。”

  “那太好了,我一定参加。谢谢你的邀请。我等你的电话。”



                  四



  十一点半了,孙玉华才收拾完餐馆里的桌子,老板给她准备的晚餐,她也舍不得吃,装在盒子里带回家, 留着给女儿

明天中午吃。

  为了省钱,他们一家跟于青家合住一个单元。虽说是挤一点,可挺热闹的,也免得孩子一个人在家寂寞。

  屋子里静悄悄的,大概孩子他爹还在学校用功。于青夫妇好象也睡了,玉华把饭盒放在桌子上,然后轻轻地, 没有一

点声息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借着窗外的月光,仔细地端详着熟睡中的女儿。这孩子可真是懂事,很听话,从来不烦人。 刚

满八岁,就知道爹妈忙,常常自己照料自己,有时候还帮着煮饭。可就是心气太重,见不到爹妈就不肯睡, 说了多少遍也

改不了。现在睡着了,稚气的脸上还挂着眼泪,玉华替她抹干了泪水,自己眼睛也红了。

  胃又疼了,原来这胃就有点小毛病,她也没怎么在意。现在好象越来越严重了,常常觉得口里苦,可她既不敢去看病,

又不能停下来休息,他们一家子都指望着她打工的收入呢!她摇了摇头,揉了揉潮湿的眼睛,起身到厨房找东西吃, 却看

到水池里堆满了脏碗。她叹了一口气,只得一个个地洗净了,然后把餐馆带回的饭菜搁进冰箱里,又找到一些剩饭, 用开

水泡一泡,就着榨菜,吃了起来。从下午三点到现在,她什么都没吃,真是饿极了。

  这几天孙玉华觉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那么大一个餐馆,就她一个人做跑堂,收入虽然是多点, 可一个人马不停蹄

地忙十来个小时,常常是同时管二十多张桌子,要接菜单,上菜上水,还要应付客人各种各样的要求,也真够受的。 想想

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体力,精神都在走下坡,她真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做不动了,倒在客人面前。

  她觉得自己苦了一辈子似的。十六岁到北大荒,一呆就是六年,二十多岁到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东北, 就开始折腾

着回上海,不知费了多少劲跑了多少路,才回到上海。可是回到上海以后,她很快就发现, 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大都市里,

根本没有自己的立椎之地。结婚的时候,不知到送了多少礼,经过了多少曲折,才托人找到一个冬冷夏热的小小阁楼。 不

管好歹,总算有个家了,可没过多久,又开始了洋插队。现在,凭着勤扒苦做,生活上是比以前好多了, 可是人与人之间

的隔膜,文化的巨大差异,却常常使她感到孤独和寂寞。她的英语基础很差,语言的障碍, 渐渐演变成了一堵莫测高深的

墙,使她与世隔绝。她看不懂电视,报纸、杂志,也不懂得美国人为什么笑,为什么哭,耳闻目睹的犯罪、吸毒、同性恋、

暴力等等,又使她感到异常恐惧。她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没法习惯美国的生活,她一心想回家。 可是吴天雄不愿意现在

就回去,他说他至少得拿到博士学位,找一个工作,挣点钱,以便将来有足够的钱应付亲戚朋友和人情事故, 保证后半辈

子能够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于是他们尽一切可能节约每一个铜板。买菜,总是买最便宜的,肉、蛋等等, 永远买过期减价

的。开车,为了省油,只要能够滑行的地方决不踩油门。连家里的小太阳,女儿的衣服和玩具也少到了最低限度, 有时候

看到别的孩子满屋子的玩具,觉得自己的孩子可怜,就花几毛钱在庭院市场(YARD SALE)买一点旧货。 他们几

乎所有的日用百货都是从中国带来的,到美国几年,几乎没怎么逛商店,电影院、剧院更是从未涉足。至于说上餐馆吃饭,

去理发店理发,更是想都没想过。头发长了,他们一家子就拿个剪子互相剪,吴天雄脾气躁, 老是把她的头发剪得乱七八

糟,她不敢惹他,只好自己想办法。前边的头发还容易对付,后边的就难了。她对着镜子,慢慢地摸索, 居然也能弄个八

九不离十。

  “你可回来了,我没敢睡,一直等着你呢!”于青睡眼朦胧地从屋里跑出来说。

  “有事吗?”孙玉华有点惊讶地问。

  “唉,别提了,这事说有多气人就有多气人。你认识尼克吗?”



  “谁?”

  “就是那个十二岁的美国孩子,很胖,常常在门口玩的那个。”

  “哦,就是他呀。怎么了?”

  “今天下午大约四点多钟,我看见他把颖颖挤在墙角,一边笑一边在她身上摸来摸去,颖颖老实,英语又不会说, 可

怜的孩子,一边躲一边用中文说:‘别这样,别这样。’那尼克听不懂,觉得她好玩,更加高兴了,把她挤得更紧了。 我

气得冲到跟前,对他说:‘你不能欺负她。’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你没有权力管我!’我只好拉着颖颖回家了。 这还

得了,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不是要后悔一辈子!你们一定要去找他妈谈一谈,也要教一教颖颖怎么样应付这类情况, 学

会保护自己,不能太老实。”

  玉华什么也没有说。她只觉得一股苦水从胃里往上翻。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口,睁大了眼睛,充满恐惧地瞪着于青。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艰难地喘了口气,问道。

  “我说尼克欺负你女儿,你应该去跟她妈谈一谈。”

  “这不可能,我女儿那么纯洁,那么善良,那么老实,从来不在外边惹祸的。你大概弄错了,那不是颖颖吧? ”她满

怀希望的问。

  “没错,是她。你别以为一个人老实就够了,老实受人欺负。 你得告诉她该说‘NO’的时候就一定得说‘NO’!

不能任人摆布,你懂吗?”

  玉华好象受到了意外沉重的打击一般,颓然地倒在椅子上,惊恐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这算什么?这点小事你就急成这样?在美国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你得学会对付。 你应该经常想想你有些什么样的

权力,理直气壮地捍卫你自己的利益,实在不行的时候,还可以打官司,这可是一个法治国家,谁也不是好欺负的!”

  “可我……一句英语都说不出来,怎么跟她谈呢?”玉华强压着哽咽说。

  “叫你老公去。事情虽然不大,可发展下去可不是好玩的,他妈如果讲道理,她还应该感谢你,要是现在不管, 他儿

子长大了肯定是个流氓。”

  “他那英语你还不知道,平时说话都结结巴巴呢,遇到这事,就更说不清了。”

  “那怎么办,咱们这么多中国人,总有英语好的吧……对了,你让舒云帮你说,她一定能帮你!走,我们这就去找她!

”

  

                   五



  接连好几天,舒云都没有办法见到尼克的母亲。听别人说,尼克的父亲是个毒品贩子,因为想让尼克帮忙贩毒, 被尼

克母亲的拼死阻拦,就跟她闹翻了,一年以前离了婚。他母亲很独立,也很有志气,为了能够得到更多的薪金, 给儿子提

供更好的生活,四十岁了,还咬着牙重新跨进校门念护士专业。

  舒云觉得事情很好办了。这样的一位母亲,一定有正义感,又很重视儿子教育。只要能诚恳地跟她谈一谈, 她会很好

地管教孩子的。

  周末的下午五点左右,舒云再一次去敲尼克家的门。很久都没有回应,屋子里飘出一阵阵非常浓的烟味。 她一定在。

舒云坚定地重重地又敲了两下。

  一个很胖的女人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隔着门链说:“尼克不在。”说完,又准备关上门。

  舒云急忙说:“等等,我是来找你的。你是尼克的妈妈吧,我想跟您谈一会儿。”

  “尼克又闯祸了吗?我一定好好管教他。”说完,她又准备关上门。

  “这回不是一般的小孩子淘气,”舒云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词句,尽量地说得缓和一些。“你知道, 尼克跟别的孩子不

一样,他成熟得早,前几天他欺负一个中国女孩,把她气哭了。……”

  那女人没等舒云继续说完,就一把从屋里拖出尼克,非常严厉地说:“你欺负女孩了吗?”

  尼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看看舒云,又看看他的妈妈,惊恐万状地说:“没有,没有,……”

  尼克的妈妈拧起了眉毛,又问:“是实话吗?”

  “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对你撒过谎,……”

  “对不起,女士,我想你可能弄错了,我们尼克从来都不欺负女孩子。”



  “那天确确实实是他把那个中国孩子挤到墙角,在她身上摸来摸去,……” 

  “你亲眼看见了吗?”她不耐烦地打断了舒云。

  “没有,是另一个女士看见的,我相信她不会说假话。”

  “我相信我的儿子。我忙得很,没时间跟你多说,如果你再到处宣传你的观点,我就告你诽谤罪。”她不容置疑地说。

话音一落,就砰地关上了上门。

  舒云只好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地到了孙玉华的家。满屋子的人都伸长着脖子望着,她一五一十地叙述了谈话的情况, 话

音刚落,屋子里就炸开了锅。

  “美国有什么好的?做了错事的人比你还厉害,我们还是回去吧,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这样受人欺负吧? ”孙玉华气

愤地说。

  “你就知道打退堂鼓,成天说丧气话,你懂得什么?”吴天雄针锋相对地说。玉华又小声嘀咕了几句,就不再言语了。

  “有理走遍天下,打官司就打官司,美国有全世界最公正的司法制度,怕什么?我愿意出庭作证,我亲眼看见的, 我

们还没起诉呢,他们就起诉!”于青气得脸都红了。

  “真是胡闹,你们都是些女流之辈,真是头发长见识短,鼠目寸光。你以为打官司就那么简单吗?你有钱请好律师吗?

你陪得起时间和精力吗?你一个外国人,斗得过本地的陪审团吗?”吴天雄说。

  “你才是鼠目寸光呢,你也不替女儿想想,这么大的事,就这样算了,以后再发生可怎么办呢?”

  “就是替女儿想,我才说算了。打官司,这个问来,那个问去,还不把她羞死啊?还耽误学习耽误功课,你不懂, 我

说算了就算了。以后离那个坏小子远一点。”

  “她老是一个人在家里,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呢?你以后少在学校呆,多管管她,还有, 你吃了饭的碗也洗一洗,

家里的事不能老是指望我一个人哪!”

  “SHUT UP!(闭嘴!)”仿佛头上的癞疮疤被人当众揭开了一样,吴天雄异常暴躁起来。 “我愿意丢开家不

管吗?!我愿意发生这些事情吗?!我……”他气得狠狠地捶自己的胸脯。

  “好了,好了,是我不该说你,是我不对。”玉华央告地拉住了他的手。他猛地甩开玉华, 激动地走到窗口又走到门

边,象个陷在笼子里找不到出路的野兽一样,突然爆发了一股破坏性的冲动,他冲到墙角,举起西瓜, 狠狠地往地上砸,

鲜红的瓜瓤流了一地,他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冲着一边发呆的几个女人喊:“滚!都给我滚出去!”

  三个女人老老实实地,不声不响地走了。

  “你回来,跟我做饭!”他突然想起来了,明天有一个大考,他今天晚上非得开夜车不可。 冲着玉华的背影又叫了起

来。

  “别理他!你真没志气!”于青说。

  “他就是这个脾气。”玉华叹了一口气,挣脱了于青的手走了。

  “每次她老公发脾气她都迁就他,越迁就越凶,这玉华可真是的。”于青非常不满地说。

  舒云没有啃声,她的心中涌起了一阵阵浪潮。女人的传统角色,完全依附于男人, 把自己对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

上,肯定是不行的。女人还是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应该独立,贤妻良母决不是逆来顺受的同义词。



                  六



  梅芯坐在梳妆台前,轻快地哼着《跑马溜溜的山上》,拿着眉笔,把眉毛描成细细地的月牙,然后放下眉笔, 开始穿

衣服。她把壁橱里的一大排衣服拨来拨去翻了半天,拿不定主意该穿那一件好。到海滨,不能穿高跟鞋和裙子, 不能象那

些没见过世面的第三世界的小妞似的,闹不清什么时候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是穿那套白色的T血和短裤好呢? 还是穿上那

套泡泡纱的短套装?她挑来挑去,拣了一件有蓝白相间细条的全棉的无袖衬衣和一条白色的短裤,穿好之后, 对着镜子将

前摆仔细地在腰间打了一个结。然后转了转身,看见自己依然年轻,健康,漂亮,满意地笑了。

  这几天她心里特别高兴。她捉迷藏的策略好象起了作用。昨天许阳在电话里苦苦哀告,求她再给他一个夜晚, 她不冷

不热地应酬着,就是不答应让他进门。许阳无奈,只好答应等她办好了离婚手续就结婚。

  野马终于套上了笼头,剩下的事情是不要让他脱缰。

  当许阳开着他那辆白色的敞蓬车,载着梅芯抵达海滨公园的时候,有不少人正陆续抵达海滨浴场, 有些男男女女已经



半裸着身体,躺在沙滩上开始晒太阳了。梅芯用目光追逐着他们,尤其注意地审视着那些穿着三点式的女人。 多数的人都

显得太胖,她们摊在那里,就象一堆肥肉,那花花绿绿的比基尼穿在身上,不但没有给人增加任何美感, 反而把自身的弱

点暴露无遗。

  梅芯微微地笑了,她站在遮阳伞下,搁下手里的东西,慢慢脱下身上的衣服,露出了穿着淡紫色的比基尼的身体。 许

阳赞许地看着她,帮她理了理上衣的带子,不经意似地触了触她柔软的高高的胸脯,然后拉着她的手,跑着扑向了大海。

  他们在浅地方戏了一会儿水,就开始往深处游了。许阳是游泳高手,他从大学开始就到了美国, 学会了许多中国人不

太擅长的东西。现在他并没有认真游,只是嬉戏般地在梅芯身边绕来绕去。他一会儿自由泳,一会而蝶泳, 实在是累了,

才改成蛙泳和仰泳。梅芯只会游蛙泳,而且游得很吃力,不一会儿就气喘嘘嘘地了。

  起风了,浪渐渐地大起来了。梅芯连着呛了好几口水。许阳体贴地把他送回岸边,替她抹好防晒油, 让她边晒太阳边

看他冲浪。

  一个很苗条,动作很夸张的女人,跟着一个比她个子稍微大一点,但是穿着同样颜色衣服的女人走到许阳身边, 高兴

地拍了拍许阳的肩膀。许阳口里惊叹着,紧紧地跟他们握着手,说:“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们。”

  “听说你自己开了一个诊所,混得不错吧?”那女人问。

  “一般一般。这是我的女朋友,叫梅芯。你们呢?”

  那俩个人对梅芯有礼貌地点了点头。说“我们结婚了,正准备领养一个孩子呢!哎,你帮我们留心一下, 在中国有没

有合适的。”

  “这个,我可一点也不知道。不过可以帮忙问一问。”

  “那就拜托了。有空上我们家来玩。再见。”说完,俩人很招摇地走了。

  “你怎么跟这样的人打的火热?还把我介绍给她们,真讨厌。”梅芯不高兴地说。

  “她们是大学同学,多年没见了,能不打招呼吗?”

  “可我觉得别扭,见了她们我就要吐血。你可别做那缺德的事,跟他们在中国找什么婴儿,中国人没这么践。”

  “我还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强烈的道德感,你没看见人家美国总统都在呼吁平等对待同性恋者呢!说句话算什么? 狭

隘!”许阳气鼓鼓地夹着冲浪板走了。

  梅芯象吃了一个苍蝇似地心里难受。她怀疑许阳会不会有她不知道的恶习,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了解许阳多少。 她担心

自己交友不慎,可又舍不得丢开他。她觉得许阳对于她象个谜,可是奇怪得很,就象玩一种危险的游戏, 越是看不透的东

西,越有魅力。

  躺在眩目的阳光下,隔着茶色玻璃镜,看着许阳在浪尖上矫健的身手,梅芯感到骄傲和自豪。在中国人堆里, 王磊也

算是体育不错的了,可是比起许阳来,那差远了。而且王磊有点粘粘乎乎地,一点不洒脱,什么事都依赖她, 就象是她背

上的一个甩不开的沉重包袱。许阳则大不一样,从来就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和羁绊,敢爱敢恨,敢做敢为。 虽然她也常常担

心许阳会变心,可跟许阳在一起,她还是觉得轻松得多。

  海滩上的人渐渐地越来越多了。旁边的伞下来了几个年轻人,姑娘个个漂亮,小伙子个个帅。 波涛中出没的许阳引起

了他们的兴趣,有几个女人还大声叫喊着为他加油。

  这时候,许阳身边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总是跟许阳肩并肩地冲上浪头。梅芯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有时候

俩个身影甚至重合到了一起。梅芯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了。 一个比她更具有青春的活力和更加大胆的女人正在威胁着她的

地位!她后悔刚才不该跟许阳吵架了。的确,跟同性恋的人说几句话算得了什么?今天的美国青年, 还有几个遵守传统的

道德观念呢?许多人第一次约会就上床,有些人一味追求享受和欢乐,什么猎物都去追逐,同性恋,甚至双性恋, 什么不

敢做呢?比起他们来,许阳还真算是很纯洁的呢!然而,如果一个肢色绝佳的女人主动地投怀送抱, 他会拒之于门外吗?

他一定不会。因为这给了他精神上的满足。一个东方男人,受到一个西方女士的青睐, 他一定会为自己男子汉的魅力沾沾

自喜,他会以绅士风度接受女人的主动进攻,说不定他们还会在水下玩各种各样的新鲜把戏呢! 想到许阳在床上的大胆和

前卫,梅芯越来越痛苦了。她用手捧着头,低声地呻吟起来。

  “你不舒服吗?”一个有着深褐色眼睛的小伙子走到她的身边,关心地问。

  “没什么,就是有点头疼。”梅芯有点不好意思地抬头说。

  “大概是中暑了,你需要一些冰,用冰敷一敷就好了。”

  梅芯打开冰盒,发现里面的冰早化成了水。

  “我们带了很多冰来,去我们那儿吧。”小伙子热情地说。梅芯不好意思拒绝,便答应了。

  三个女孩两个男孩坐在那张大号遮阳伞下有说有笑。看见梅芯走过来,他们都主动地招呼她,张罗着做冰袋, 给她敷

上,让她躺在椅子上,说是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梅芯斜倚在椅子上,安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细心地不露痕迹地打量着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各有特点。他们有礼貌,

健康,热情,开朗,大方,一看就知道属于那种令梅芯心仪已久的人家的孩子。他们来自美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 穿的用

的携带的都是世界一流的昂贵的名牌,但是决不有意炫耀。 似乎所有这些令梅芯垂涎三尺的名牌已经自然而然地构成了他

们生活的一部分,跟本就不值得一提似的。有一位叫凯蒂的姑娘,显得非常的典雅,高贵,甜蜜而自负。 她没穿三点式泳

装,但是那露背的银灰色泳装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充满青春活力的健康的古铜色肌肤。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坠肉, 线条柔

和妩媚,胸部很丰满,但是完全不象那些低级肉弹那样夸张和令人恶心。猛然看去,她并不是非常抢眼, 可是时间愈长,

就越能感觉到她的那种持久的魅力。

  他们在谈论以后几天的旅游计划。一个男孩一直很亲热地搂着一个女孩,不时地吻着她的头发。 那女孩很幸福地微笑

着,不时回报给他一个含意深长的眼神。

  这些人对她产生了一种撞击似的魔力,这撞击的一刹那,照亮了她过去的全部的平凡的生活。 她的父亲虽说是高干,

但是他的全部精力和智慧都用在了保持自己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立于不败之地上,他非常的谨小慎微, 生怕给自己的政治对

手留下任何把柄,几乎从未做过什么以权谋私的事情。虽然她的头上笼罩着高干子弟的光环, 令她在那些平民百姓面前有

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但是实际上,母亲给她提供的,也不过是温饱而已。到美国后,自己辛辛苦苦打工, 一天也不过

挣几十美元,除了替王磊交学费,应付日常生活,所剩无几。中国同学都说她太浪费,开销太大,其实他们那里知道, 每

次买东西,她都不知道跑了多少家商店,比较了多少不同的价格,犹豫再犹豫才下决心。

  “我们去迪斯尼世界去玩吧,那里又添了几个新玩意儿呢!”有人提议到。

  “不好不好,还不是老套子,没什么新奇的。我们还是去大雾山吧。带上野营的帐篷和钓鱼杆,住上一个星期, 怎么

样?”

  “好主意,带上猎枪好不好?”

  “那可不行,我老爹不让我动枪。我们还是来点安全的吧。我们把车留在这里,骑自行车上山,行吗?”

  这个主意引来了一阵欢呼声。大概他们是决定了骑自行车上山。

  这些年轻人从来就不知道贫穷的滋味。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白活,他们一辈子都过得非常的舒适,称心如意。 他们

谈的尽是吃喝玩乐,什么车有什么新性能,新款式,谁家的PARTY办得有趣,谁在棒球比赛中大出风头, 摩托车赛上

大显身手。而她,从小就只知道用心读书,长到二十几岁还没有出过北京市,父母成天忙着公务, 根本想不到生活里除了

没完没了的人际纠纷和会议之外,还有其它的乐趣。平日里她除了在家门口跳橡皮筋以外,她没有其它的娱乐。 关于她的

过去,她从来都不好意思在老美面前提起。因为怕别人瞧不起,她常常装出一副很幸福的样子。

  他们嘻闹着玩水去了。只有那个深褐色眼睛的小伙子还好心地留在这里陪她。

  “你跟他们一块儿去玩吧,我已经没事儿了。”梅芯有点抱歉地说。

  “没关系,很高兴能有机会为你效劳,你要喝点什么吗?这儿有矿泉水、果汁。”

  “来点矿泉水吧,加点冰,我还真有点渴了。”

  他边给她倒饮料边问:“你是北京人吧?”

  梅芯觉得非常奇怪。一般的老美要能看出她是中国人就算是眼力不错了,没想到他还能从中国人中间区分出北京人来。

  “你怎么知道的?”她好奇地反问。

  “我叫史蒂文,我父亲做过驻北京的外交官,我在北京念过两年书,我一看就知道, 你身上有那种北京人特有的‘霸

气’,你不信,我还会说几句中文呢!”他笑着用中文说出了“你好”“再见”几个字。

  “真有意思,你说得真不错,不象一般的老美那样舌头发直。你到过中国的哪些地方呢?”

  “不多,我父亲太忙,不能常常带我旅游。那时我才十几岁,我妈不让我一个人在外边跑。我只到过西安、洛阳、 桂

林。对了,我还到过甘肃,看过敦煌的壁画,怎么看也没看懂。你能跟我解释解释吗?”

  老实说,梅芯根本就没见过敦煌的壁画,他说的西安、洛阳、桂林这些地方她一个也没去过,不过, 她不想让他觉得

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妞,就笑着说:“你的见识还真不少。”

  “我觉得中国人都很勤劳,很聪明,也很友善。以前我在中国的时候,很想跟一个中国姑娘交朋友, 可是她非常非常



害羞,老是躲着我。你敢跟我交朋友吗?”他带着几分好奇地说。

  许阳上岸了,和那个浪涛中出没,看上去象健美小姐一般的女人正有说有笑。梅芯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一股酸味泛上

心头,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当然愿意啦。你又不是洪水猛兽。”她要试试许阳会不会妒忌。如果他妒忌,说明他很在乎她, 如果他表现得若无

其事,她就得认真地考虑另找出路。

  交换了通讯地址之后,梅芯迎着许阳走去。“玩得痛快吗?”她压抑着醋意,以一种很贤淑的女人的态度说。

  “好极了,今天的浪大,真是助兴。”他的脸上留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人也助兴吧?”她还是忍不住,尖酸地刺了一句。

  “什么意思?”他发愣了。

  “那个跟你一块儿冲浪的女人,是不是特别有味道?”她压低了声音,免得被旁边的人听见。

  “别跟我来这一套,真受不了你们这些中国女人,只知道争风吃醋!”

  “你不是中国人?你不是中国人,为什么跟你的美国老婆过不好?”

  “对,我不是中国人,也不是美国人,我不中不西,不土不洋,我不是人,这该好了吧?”许阳真的有点生气了。 可

是停了一会儿,他又觉得犯不着跟女人这么计较,便自我解嘲地说:“算了吧,随便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都行, 我不明白你

们为什么非得要给人确定各种各样的界限呢?”

  梅芯泄气了。他说的也许不无道理。只是,她对自己的将来更加惶恐起来。或许他跟本就靠不住, 她应该去寻找一个

更具有责任感,道德感,更加可靠的丈夫?

  

                    七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于青风风火火地冲到舒云家里说。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地?”舒云正拿着一个装满衣服的大塑料篓,准备去洗衣房,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 回来还

要看看书,舒云有点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篓子,问。

  “梅芯脚踏三只船,三个男人呢,你看这怎么得了?得赶紧想办法,不然她就真的毁了。 ”她顾不上理会舒云急于要

走,连珠炮似地说。

  “说不定是谣言呢?”舒云却一点不着急,她一惯怀疑那些飞流长短的传说的真实性。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她和一个美国小伙子在玉华打工的餐馆吃饭,全是那小伙子付的账,玉华亲眼看见的, 决不

会错。”于青信誓旦旦地说。

  “吃饭算什么?”舒云有点不以为然了。她轻松地笑着说:“同志啊,你不能从餐桌上一下子就想到了床上, 从游泳

衣想到裸体,这中间的距离还长着呢?”

  “没想到你这个人这么麻木。现在的美国人,是以什么样的速度上床,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没看电影吗?哪一个不是约会的第一天就上床,上完了床,才回过头来考虑有没有必要谈恋爱。”

  “那是电影,你不能把电影当作生活的真实,其实多数美国人还是保留了许多好的传统,很注重家庭生活的。”

  “你这个人太麻痹了。你要是看见他们在餐馆的那出戏就好了。”

  “什么戏?”

  “他们吃了一半,谈得正高兴呢,你猜谁来了?”

  “谁?”

  “许阳。这梅芯也是真傻,明摆着这许阳常常到那个餐馆吃饭,她又不是不知道,非要大大咧咧地到哪儿去。 这好,

她一见到许阳,脸都吓白了,拿筷子的手直发抖,你说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好了, 俩情人碰到一

块儿,有戏看了。”于青坐下来,开始有点卖关子了。

  “怎么样了?”舒云渐渐地相信她了,也跟着着急起来。

  “唉,现在的人真奇怪,你猜怎么着?梅芯不但不躲开,反而邀请许阳一起吃饭!那许阳也奇怪,一点不惊讶, 也不

推迟,就象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跟他们说说笑笑,一点不嫉妒。末了,居然高高兴兴地跟他们握手告别, 送他们上车去

看电影!我真怀疑,他们会不会三个人睡到一张床上去。”

  “你又来了,或许那个人是梅芯的什么亲戚呢?”

  “得了吧,你要是看见她的神色就知道她一定是心怀鬼胎了。你一定得找她谈谈,让她赶快刹车。”

  “我试试看吧,不过很难说会起什么作用。”舒云放下手中的洗衣筐,半信半疑地去找梅芯。

  梅芯正在收拾房间。她很费劲把一张很大的茶色书桌从房间里往外推,说是准备腾出一间房, 找一个单身女子一块儿

住。

  “王磊呢?让他弄吧,你搬不动这个。”舒云帮她推着,问道。

  “你没听人传得热闹吗?我们分居两个月了。等他考完试,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梅芯气喘嘘嘘地说。

  “真的下决心啦?孩子怎么办呢?”

  “先放在他妈家里,等我有个头绪了,就把她接来。已经跟王磊谈妥了,孩子归我。”

  “这么说,别人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又跟一个美国小伙子约会吗?”

  “有这么回事儿。”梅芯坦然地说。

  她们把书桌搁在客厅里,梅芯说是准备等王磊有空来搬。俩人在桌子边上站住了。舒云突然觉得有点尴尬, 她想说什

么,可是又好象说不出口。

  “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跟他上床?”梅芯很大方地问。

  舒云更加尴尬了,脸都红了,她点点头,说:“本来,这是你的私事,我不该问,可是, 我觉得……觉得……”舒云

变得结巴起来。

  “我还不了解你吗?我知道你会怎么想。你会对我说,女人最重要的是自重,自尊,自强,得靠自己奋斗, 得有自己

的事业,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寻求有钱有势的男人上面。可是我奋斗了八年,我的事业在那里呢?我的希望又在那里呢? 难

道我的出路就在中国餐馆吗?难道我就命里注定要埋没在那些酒囊饭袋之间吗?我不能忍受别人拿我当酒巴女一般地调笑,

我只是想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你们就紧张得不得了,似乎我要去当妓女一般。我真不明白, 难道我天天

过打工的苦日子,守着这个没用的丈夫,你们就会给我立个贞节牌仿吗?可惜我不在乎那贞节牌仿。 随便你们怎么说我都

行。”

  “为什么你就不想想回国这条路呢?既然在这里觉得这么艰难?回去,你们也用不着离婚, 你和王磊说不定都能找到

好工作。”

  “不,我宁愿跳海也不愿意回去。一没有学位,二没有大笔存款,回去干什么?惹人耻笑吗? 我还没践到那个地步。

再说我也离不开美国,我喜欢这里的一切。”

  “难道就不能有别的办法达到你的目的吗?譬如说做生意?”

  “在美国,谁不想发财呢?你以为别人都是傻瓜,放着满地的金子不去拣啊?中国人在美国发大财的有几个呢? 一个

王安罢了。这不,现在也垮了。比较熟悉,又容易做的就是开餐馆。可我讨厌油烟子, 我讨厌象餐馆老板那样一天十几个

小时勤扒苦做。我不相信我只有那个命,我就是要搏一搏。你不用再劝我了,我什么都想过了。再劝, 徒然伤了我们的和

气。”

  舒云默然了。这位部长的千金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只有让她好自为之了。不过,她还是加了一句:“多保重! 千万不

要染上艾滋病和性病。”

  “我知道。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非得说这些令人扫兴的词汇。”

  舒云勉强地笑了笑,离开了她的家。



                      八



  梅芯的话深深地震憾了舒云的心。她知道梅芯一向的个要强的女人,她希望自己什么都要比别人强, 没想到现实生活

让她碰得头破血流。到了美国以后,专业不对口,事业上找不到发展的天地,做苦力也赚不到大钱, 就只好拿自己的美貌

当本钱了。可是,天底下,又有几个男人是靠得住的呢?尤其是别人知道了她的这段经历以后?

  舒云摇了摇头,一股巨大的怀疑的浪潮袭上了心头。专业不合美国人的需要,女人在美国就更难以出头,梅芯是这样,

于青也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也没听见于青说要考艺术学院了,大约是英语基础太差吧。学好一种语言, 实在是一门要用毕

生精力的艰巨工程,没有任何捷径可寻。

  自己又该怎么办呢?她一直在犹豫着该怎么跟刘力说。不知是故意还是确实是太忙,刘力也不愿意多讨论这件事。 说

他改变了主意吧,又不尽然,或许说他给舒云时间,让她自己决定更确切一些。 他常常告诉舒云某某的妻子原先是学英语

的,现在在一个大专学计算机。还有几个人的妻子改行学教育学、图书馆学等等。言下之意,还是希望她改行。

  舒云能理解刘力的苦心。如果她能改行,学习一种社会普遍需要的技能,不光是不愁找不到饭碗, 还可以夫妻生活在

一块,互相支持和帮助,维系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这的确是一个诱人的前途。 或许比自己单枪匹马到哈佛去闯天下更

为现实。她不知道,如果她放弃去哈佛的机会,自己会不会后悔,更加不知道, 如果自己把事业的重心放在丈夫和未来的

孩子身上,万一丈夫的事业上不顺利,孩子不成器,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心里矛盾极了。当她低头沉思着走进家门的时候,刘力正在计算机上编程序,听见她进门, 头也不抬地说:“怎么

一大早就不见了?快点帮我弄点东西吃,我饿极了。”

  “我想跟你谈谈念书的事。”舒云给他弄早餐,一边犹豫怎样跟他说。

  “以后吧,以后吧,我要赶到学校去呢!今天早上我有课。”刘力一边说,一边匆匆关掉了计算机。

  舒云只好闭上了嘴。看着他急急忙忙地吃着早餐,估计他中午又不回家了,赶紧准备了一个汉堡包,放进她的书包里。

    刘力匆匆抓起书包,冲出了家门。舒云独自站在门口,心里觉得闷闷地。他那么忙碌, 似乎自己也应该有什么事情一

本正经地忙碌忙碌。她想跟人谈谈心,又不知道找谁。梅芯吧,如今变得太现实了, 说不定她跟本就觉得自己的梦想是多

余,她摇了摇头把梅芯放到了一边。想来想去,决定去找威勒太太聊聊,听听她的意见。

  威勒太太是一个非常善良,厚道的老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总是非常真诚地给中国学生提供帮助。 自从在一次宴会

上和她见面以后,舒云就深深地为她那种宁静、淡泊的心灵所吸引,很快就和她成了真正的朋友。

  虽然她们的信仰不同,社会背景和经历都有很大的差异,在许多事情上甚至很难互相理解,这都不影响她们成为朋友。

或许正是她们之间的差异,使她们的友谊不断地爆出思想的火花,吸引她们共同探讨人生、社会等等玄妙的问题。

  每次到老太太家里,舒云都感到空气中洋溢着一种安祥和谐的气氛。这次也不例外,老太太正在花园里种花, 见她来

了,就高兴地招呼她一起劳动。舒云知道,摆弄花花草草是老太太重要的健身项目之一。

  这花园,好象是一块色彩斑烂的地毯,高低参差,仿佛于漫不经心中显现出一种引人入胜的风情。草地极其肥腴滋润,

院墙边上有一个小玫瑰园,盛开着姹紫嫣红的花朵。石阶旁的书带草长得姿意旺盛, 屋檐下垂着许许多多的白的和红的蔷

薇,屋旁的树上,挂着一个鸟食盒,不时有些过路的鸟儿们咕咕地叫着,停下来,啄着金黄色小米粒。

  一只松鼠跑来捣乱,吓走了鸟儿们,主人家的狗看见了,生气地从屋子里冲出来,汪汪地叫着, 直到吓跑了松鼠才罢

休。

  “这狗也知道保护小动物啊?”舒云看那狗很有趣,问。

  “她什么都懂得,比人还尽忠守责呢!”老太太非常怜爱的摸着狗的头说。“进屋去坐坐吧,你也忙了半天了。”

  老俩口都工作了一辈子,退休的时候,两人加起来年薪二十万,可他们的日子过得很简朴。房子不大,家具也很简单,

除了几个大书柜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墙上挂的一幅油画。画的是漫山遍野的红叶, 一股清凉透明的溪流静静地从树丛

中穿过。看得出,作画的人技巧不是很娴熟,却已经流露出一种宁静以致远的神韵。

  “这幅画真不错!”舒云仔细地端详着画,由衷地赞叹着。

  “谢谢你的夸奖。我呀,退休了,闲得慌,到绘画班学了几天,才画了这个。等我把这个绘画初级班学完了, 我还准

备去上中级班,高级班,将来,还想上艺术学院呢!”老太太听到人家夸奖她,来情绪了。

  “您是不是觉得人必须有所追求?”看着老太太白发苍苍,容光焕发的样子,舒云若有所悟地说。

  “当然了,没有追求,生活不就没有意义了吗?”老太太不加思索地回答道。

  “如果你的目标和你丈夫的意见有冲突,你怎么办呢?”

  “交换意见,争取他对你的支持。”她认为这很简单。

  “如果他不肯支持你呢?”舒云带着殷切的期盼说。她知道,老俩口的夫妻关系是非常和谐的,结婚几十年了, 两个

儿子也都长大了,离开了家,老俩口互相扶持,互相照顾,一种甜美和谐的气氛始终弥漫在他们中间。

  “那就服从他。”她带着一种乐天知命的微笑说。

  “那为什么?你们不是强调女性要独立吗?”舒云有点失望地问。

  “《圣经》上说,男人是家庭的领导,我们应该服从他们。”老太太很自然地说。似乎在她看来, 夫妻之间发生冲突



的时候,女人作些让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老太太关切地看着她。

  “是这样的,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当一个著名的新闻记者。现在,我终于找到这个阶梯了, 哈佛大学的新闻

系同意吸收我入学。”

  “那不是很好吗?”老太太很高兴地鼓励道。

  “我丈夫希望我不要离开他。他觉得学新闻不实用,记者也很辛苦,不如学一门实用科学,在那里都能找到工作, 将

来可以跟他在一块儿,不至于劳燕分飞。”

  老太太沉吟了。夫妻生活在一块儿,为这当然是最重要的。不过舒云的追求也很有意义。她沉思了半晌, 终于下定了

决心,说:“夫妻不能分居,你还是应该跟随他一起生活。为了家庭,女性总是要作些牺牲的。”

  “真……的吗?”舒云说,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

  “你来瞧瞧,”老太太把舒云带到一个柜子前面,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 她指着一张黑白的放大照片说:“这

是我得到医学硕士学位时候的照片。本来我还准备念博士,后来遇到了我现在的丈夫,我们相爱了,他在这里找到了工作,

我就放弃了自己的学业,跟着他来了。起初,我还以为我能够在这里找到一个医生的工作,后来我才发现, 他们不需要医

生,只需要护士,我只好改行了。当时我心里很难过,现在,我很高兴我的选择,我得到了一个甜蜜温馨的家, 这才是世

界上最宝贵的。”

  老太太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舒云深深地为她所感动了。她似乎比那些一般意义上的女强人幸运多了。 她的内心

是那样的平和,自然,单纯,不管世界上有多么纷乱嘈杂,人世间有多少险恶和不可知, 她总是以一颗真诚的爱心对待一

切。在她帮助别人的时候,她的内心得到了更多的满足和安宁。她超然于世界上的一切利欲和纷争之外, 生活在她自己的

编织的生活环境和精神生活中,从她身上,你根本看不到一般女强人的那些通病,似乎她就是一个绝缘体,那些骚乱, 苦

闷,寂寞、孤独根本就不可能进入她的内心世界。也许,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女强人。她那独特的魅力, 渗透到她的整个家

庭生活中,使她成为整个家庭的精神支柱,因为有了她,这个家才有了生气, 她家中的每一个成员才能够强壮地站起来,

毫无畏惧地面对世界上的一切挑战。也许一个女人的强壮,并不在于她是否出人头地,而在于她是不是有一个强壮的肩膀,

能够支撑起整个家庭,给家庭带来和睦,舒适和温馨,使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有一个宁静的栖息的港湾。

  

                    九



  阴错阳差地,梅芯真的跟史蒂文约会了。她跟史蒂文并肩坐在电影院里,眼睛看着屏幕上耀眼的大红灯笼, 心里却在

琢磨着自己的未来。对许阳她是彻底的失望了。一个男人,看见自己的女朋友跟别人约会,却无动于衷, 他不是个大混蛋

就是丝毫不爱他的女朋友,这种人是绝对不可以托付终身的。

  眼前的史蒂文又怎样呢?他是认真的还是一般大学生的恶作剧呢?毫无疑问,跟许阳比起来,他有更多的优点, 也更

加实惠,也许这就是自己应该追求的新的目标?自己比他大八岁,这能成吗?

  电影院里的空调开得太大,梅芯觉得有点发冷,便抱紧了光光的两条胳膊。史蒂文看见了, 赶忙脱下自己的长袖运动

衫给给她穿上。梅芯侧着头微笑着轻轻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他玩笑般地用中文说了三个字。

  “你还真的会中文啊?你能看懂这部电影吗?你觉得宋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梅芯指着银幕说。

  “我觉得这个电影很新鲜。一个男人,为什么非要把四个女人养在家里呢?四个人在家里成天吵闹不休, 那还不如杀

了我。他为什么不到外边去找女朋友呢?那不是要轻松得多吗?”

  梅芯愣住了。心想这老美真有本领,能够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随心所欲。她脱口问道:“女人怎么办呢? 难道仅仅

是受人玩弄,比这些小老婆还不如吗?”

  “我不懂你怎么会这么想。女人不是独立的吗?不是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男朋友吗?为什么要说是受人玩弄呢? ”

史蒂文提高了声音,两只深褐色的眼睛瞪得溜圆。

  “嘘……”前排传出了不满的声音。

  梅芯赶紧道了歉,压低声音说:“男人女人都自己找朋友,那家庭呢?孩子呢?你们打算拿孩子怎么办呢?”

  “我说的是结婚以前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找朋友,结婚以后吗,在上帝面前发了誓,当然是要遵守誓言,爱妻子, 尊重

妻子,和她一起承担养育孩子的家庭责任吗。”



  “这还差不多,是不是你们把对家庭的责任看得很重,所以有许多人为了逃避这种责任,一辈子也不愿意结婚?”

  “这话说到我的心槛上了,看来我终于遇到了一个能理解我的中国人了。说真的,你很让我动心, 看来我应该考虑是

不是应该修改我三十岁以前不结婚的计划了。”史蒂文略带调笑的口吻说。

  梅芯的心里砰然一动,但她又无法猜测他的话到底有几分诚意。正好电影结束了,在明亮的灯光下, 为了掩饰自己脸

上惊喜的表情,她不动声色地把车钥匙交给史蒂文,说:“走吧,送我回家。”

  史蒂文没有把梅芯送回家,而是径直开进了一个汽车旅馆。梅芯虽然表示了反对,可是也不怎么激烈。进房以后, 梅

芯不断地声明不过是坐坐,史蒂文也不反驳,只是冲她笑一笑,神秘地挤挤眼。

  梅芯的头脑很清醒。她有点不快地审视着房间里可疑的痕迹,看见史蒂文坐在沙发上向她招手,她也没有理会, 径自

沉思着走到窗户跟前,打开玻璃窗,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史蒂文走过来,从背后把她搂住了。梅芯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侧着头,淡淡地略带嘲笑意味地看着他。

  史蒂文热血沸腾了,他冲动地把嘴唇紧紧地压在了梅芯的嘴唇上。

  

  一切过去以后,梅芯的头脑变得更加清醒了。她的额头冒着冷汗,心头乱得象塞满了稻草。 她有点害羞地看了看自己

裸露的身体,从熟睡的史蒂文怀中溜出来,抓起一件衣服档住了身子,冲进了浴室。

  她感到异常的疲惫和心酸。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着在没有爱情冲动的情况下把自己卖出去。她一向自以为是个强人,

超凡脱俗,在性生活上可以跟男人一样主攻出击,不存在所谓受侮辱受损害情结。可是现在, 她的大脑一刻也不安宁地回

顾着当时的一娉一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怎样半推半就地滑入谷底。她没有想到,在肢体与肢体的接触中间, 那种毫无感

情的冷漠和纯粹以自我为中心的肉欲追求,会象一把利剑那样狠狠地刺透了她的心, 使她突然之间看清了自己所付出的惨

重代价。羞愧,失望和凌辱一起涌上心头,各种各样的苦恼不断地包围和困扰着她, 使她仿佛跌入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

万丈深渊。

    水蒸气充满了浴室,她喘不过气来了。她关掉了热水,然后呆呆地坐在浴缸的边沿。

  水蒸气渐渐地散了。浴室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她的目光茫然地落在镜子上,碰到自己的身影,便嫌恶地赶紧回避了。

不一会儿,她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认真起来审视起来。那双曾经让她感到得意洋洋的眼睛, 现在已经

失去了昔日的光彩,象一只受伤的花豹子,充满了哀怨和自怜。细腻的双肩,坚挺的胸部,都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 腰

部以下的曲线也不再象往日那样柔和,似乎连它们也感染了主人内心的骚乱。

  看着看着,她渐渐发现自己的躯体变形了,被分割成了十几个不同形状的块状物体, 在空中没有目的地狂乱地飞舞。

她惊恐万状地挣扎着,努力把自己重新组合起来。她拼命地抓住正在飞向远方的一块,又回过头来抓住另外一块, 她还来

不及把它们放在一起组合,又发现有一块正在越飘越远。她害怕起来,急急忙忙地东抓一把,西捞一通,可是越忙乱, 她

的身体就飘得越远。

  她痛苦而愤懑地把头在镜子上撞着,发出了砰砰的响声。这一撞,倒使她的身体重新回到了原位上。 她凝神注视着自

己,等待着自己的心跳逐渐地变得均匀起来,然后好象突然感悟了人生的真蒂一般,迅速地穿好衣服,走出了旅馆。



                   十



  犹豫再三,舒云还是决定去中国餐馆打工了。她仔细地检查自己的白衬衣,蓝裙子和白球鞋, 缝上两颗脱落的扣子,

从头到脚把自己武装了起来。

  这是按照老板要求准备的服装,她决心要认真工作,努力争取自己不被老板辞掉。 这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喜欢这个工

作,只不过她认为被老板辞掉是很失面子的事情,她宁愿自己辞工,也不能被老板炒尤鱼。

  打工,在餐馆里用笑脸换来客人的赏赐,以前,这对于她,是不可想象的。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 她都是全校最好的

尖子学生,她一向习惯于感到别人崇拜的目光,习惯于自己高人一等,常常满足于那种居高临下的地位而悲天怜人, 在不

危害自己根本利益的时候,非常乐意向别人伸出援助的手。如今,这一切都掉了个,她成了别人施舍和恩赐的对象, 心头

的屈辱真是一言难尽。

  她并不愿意别人看见她这种顾影自怜的样子。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赶紧定了定神, 自然而然地显出那种温文尔雅,

柔中寓钢的常态。

  于青来接孩子了。她做保姆的时间正好和舒云的时间错开,听说舒云要去打工,便自告奋勇地帮舒云看孩子。 孩子交



给她,自然是比交给别人放心得多,不过舒云还是再三叮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餐馆在离WAL-MART商业中心不远的地方。舒云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轻快地从车上跳下来,告别了刘力, 进了

餐馆。

  老板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告诉她因为她的英语好,让她做现金出纳兼接外卖电话。 现在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清点

钱箱。

  这很容易,她想,只要钱数与老板交代的数目相符就行了。她打开钱箱,一格一格地点着钱,一张一张地数, 最后发

现十元一张的多了三张。她估计这很可能是老板的疏忽,就拿了一张小纸条,随手写上:“十元一张的多了三张。 ”和那

多出的三张票子一起,放进了一个装支票的格子里,然后锁上钱箱,到厨房去找老板。

  厨房里只有一个妇女,黑头发,黄皮肤,显然也是个亚裔。她看上去很黑很老成,很难准确地估计她的实际年龄。 此

刻,她正在挥动着胳膊,把一只只的肥鸡拆成一块一块的。

  “你好,我是新来的收银员,你已经开始忙了?”初次到餐馆打工,舒云很怕别人说她故作清高,架子大, 便主动热

情地打着招呼,竭力让人觉得她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看见那女人没有吭声,就又补充了一句:“你是学生吗? 在什么地

方念书呢?”

  那女人看着她,木呐地摇了摇头。舒云猜想,她大概是不懂的英语,便改用中国话问:“你是哪里人?来这儿多久了?

”

  还是没有回答,显然她也不是中国人。舒云突然想起这家餐馆的老板是广东人,说不定她懂广东话, 便该用广东话问

她。

  果然那女人愁闷的脸上有了欣喜的笑容。她叽哩呱啦地说了起来。她的话跟广州的广东话仍旧有很大区别, 加上舒云

所知的广东话也很有限,所以她们交谈还是很困难,不过加上比比划划,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是越南难民,有着比祥林嫂还要悲惨的漂泊生涯。丈夫死在战争中,她带着儿子,经历了千辛万苦,到了美国。 她

不懂英语,只好找一些最苦最累,收入又少的活勉强糊口。儿子一天天大了,英语进步很快,学习也很努力。 可是他没有

父亲,缺乏安全感,总想跟一些强壮有力的人交朋友。母亲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根本就顾不上管他, 更不知道他与一些

经常聚众斗殴的坏孩子搭上了钩。她看见孩子和一大帮人一起出出进进,还很高兴,以为他有了朋友,有了依靠,是好事,

就鼓励他,宁可自己没吃的,也要省出钱来,让他追求时尚,广交朋友。没想到,有一天,警察找上门来了, 说她的儿子

聚众斗殴,开枪打伤了一个中学生,受伤的孩子躺在医院里要急救,要她负担一切医疗费用,她的儿子还得进少管所。

  那女人擦着眼泪说:“如果你有儿子,可千万要看好他,不要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我这孤儿寡母的, 还指望他好

好念书,找个好工作,我也好有个出头天,这下什么都完了,我可怎么办呢?”

  舒云默然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将来他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女人伤心地摇摇头,说:“不谈这些伤心事了,我还得赶紧把活做完,我怕老板发脾气。我还得靠他还债呢, 可不敢

惹他不高兴。”

  舒云这才想起来,她来厨房的目的。便问那女人知不知道老板在哪里。那女人不知为什么,突然脸一红, 说:“他们

都在冰库旁边的小房子里打麻将,这会儿有天大的事儿也不用找他。”

  舒云只好回到餐厅,看见老板的儿子神情沮丧地站在柜台旁,眼睛不停地从一件东西移到另一见东西上, 好象有什么

事情令他非常不安。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舒云很恭敬地问。她知道,这孩子今年刚满十六岁,周末也在餐馆做帮忙, 他也有资格对

她发号司令。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不过找一张餐巾纸罢了。”

  “餐巾纸在这里。”舒云从柜子底下的小盒子里拿了餐巾纸递给他。老板的儿子接过餐巾纸就走了。

  快五点了,做跑堂的老板的一对儿女还没有动静,舒云只好独自开始做准备工作。她忙着吸尘、擦桌子,灌酱油。 她

想,给老板干活,只要勤快,肯干,用心,肯学,就一定不会被辞掉。

  客人来了,小餐馆里热闹起来了。客人谈话的声音,跑堂的吆喝声,锅碗瓢勺的叮当声, 汇集着热气腾腾的蒸汽和酱

油麻油生姜大蒜葱的香味,在餐馆的上空升腾,顺着风飘向远方,引来更多的食客,逗得老板喜笑颜开。

  舒云忙得晕头转向了。她刚刚送走一个付完账的客人,又对另一位新到的客人笑脸相迎。她笨拙地忘记了礼貌, 既忘

记了对走到她面前的客人问好,又忘记了在他们付完款后说谢谢。当她正在应付眼前的客人的时候,电话又响了, 她把客



人甩在一边,抓起电话,一边问答一边记录,等电话挂了,才想起忘了问预定席位的客人的姓名和地址。 老板忙着招呼客

人,有时从她身边走过,看着她忙乱的样子,时时不满意地摇摇头。

  匆忙中,舒云瞥见了老板不屑的目光,心里更加着急起来。她努力做更多的事情,使自己更加忙碌, 可是没想到越忙

越乱,越乱事越多。

  好不容易高潮过去了,老板请舒云坐一坐,歇口气,准备吃饭,自己开始清理当天的帐目。

  舒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累又饿。她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动弹了。

  “怎么少了三十元钱呢?”老板的脸色非常难看,好象看见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品行不端的人。

  “我忘了告诉你了,十元一张的多三张。我把它们跟支票放在一起了,还有一张小纸条在一块儿。”舒云很坦然地说。

  老板翻遍了钱箱里所有的角落,可是既没有纸条,又没有那三张十元的票子。

老板很愤怒了。他头上的青筋暴起来了,好象一条条青色的小虫在头上爬。

  “我知道你们刚出来的人很穷,人穷要穷得有志气,你要是真缺钱用,可以跟我说吗,不要打别人钱箱的主意。 你以

为那三十元是天外之财吗?是我故意放进去试探你的!你就这么不挣气,居然贪这样的小便宜!可你看上去那么纯洁, 真

是可惜了一付好皮囊!”

  舒云被这场意外震惊了,她努力地克制自己,使自己的颤抖不被老板发现, 她极为傲慢地说:“我会把钱找回来的,

你要为你说过的话负责。”

  老板鄙夷地连连摇头,说:“以后你不用来了,我可以当那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我可以保证不跟别人提起今天的事

情,不过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我不能保证你能在别的中国餐馆找到工作。”

  舒云简直气疯了,她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侮辱。她冲到柜台跟前,准备跟老板解释, 却在放餐巾纸的小盒子里发现

了一个纸团,上面写着:“十元一张的多了三张。”这就是那张跟钱放在一起的小纸条,她心里忽然有所醒悟, 便强压抑

着怒火说:“我知道是谁拿了钱,你会为你自己说过的话后悔的。”

  她走到后院,找到了那个打麻将的小屋,看见老板的儿子和几个小青年正在打麻将,就走到他们身边。看见她, 小伙

子们显然很惊讶。

  “真没想到,你也喜欢打麻将?你们中国大陆不是不能赌博吗?”看到她进来,老板的儿子讥讽地说:“你要是下海,

我愿意送你十元。”

  舒云阴沉着脸,看到他手边摆着三张十元的的钞票和一些二十五分的硬币,心里有数了,低声说:“你出来一下, 我

有事找你。”

  老板的儿子心虚地看了看她,低声地嘀咕了一句:“奇怪。”就跟着她走到了门外。

  “你拿了钱箱里的三十元钱,现在你自己去给你爸爸说清楚。”舒云以肯定的语气说。

  那张狡黠却仍有几分稚气的脸突然地惊恐万分起来。

  “我没有拿,你凭什么怀疑我?你冤枉好人!”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没有钱箱的钥匙,你不能怀疑我。”

  他的脸色很难看,激动,紧张,慌乱和颤抖中,夹杂着几分侥幸心理。

  看到他的样子,舒云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她说:“好了,我不跟你多罗嗦了,教育你是你父母的责任。”

  她急于洗清满腹的冤屈,她一回到餐厅,不管老板正在跟别人谈话,直率地说:“你儿子偷了钱箱里的三十元钱, 你

冤枉了我,你应该道歉。”

  老板的脸色发白了。他愤怒地说:“我正在跟客人谈业务,你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你连最起码的礼貌都不懂吗?”

  “也许我不懂礼貌,可是我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格,不轻易伤害别人的自尊心。”

  “你当着客户的面破坏我们家的名声,你还说你尊重别人?你造谣,你给我走,这里养不起你这样的大小姐!”

  舒云掏出钱箱的钥匙,扔在了柜台上,转身出了餐馆。外面一片漆黑,她不觉得怕,也不觉得冷, 只觉得混身哆嗦。

她不知道,这位餐馆老板有什么权力怀疑她,更不懂得老板有老板的难处,他在雇佣人的时候, 要跟各种各样人打交道,

不得不使出自己的花招来判断一个雇员的价值。辛辛苦苦地挣钱,养活自己,在赌博中任意挥霍好不容易到手的钱财, 便

是他的全部精神乐趣。他不明白,也不懂得,这位中国大陆的大小姐,有那么多敏锐的感受,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更不知

道,虽然她身无分文,却心比天高,对于她来说,还有许许多多比钱重要得多的东西,象她那样的人,就是饿死, 也不会

偷别人一分钱的。

  舒云觉得,这是一种奇耻大辱,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她实在是想象不出,居然有人会怀疑她偷钱, 不相信



她的品行,她决不要再进中国餐馆打工,也决不愿再受这种侮辱。她要回国,不再受这种冤枉气。

  真的回国吗?她又犹豫起来。跨出国门的时候,真是豪情万丈,要在美国闯荡一番事业, 现在还没开始就已经打退堂

鼓了。她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可又实在是难以咽下这口气,别人打了你的左边一耳光, 难道你真的还要陪着笑脸把右边给

他送过去吗?她做不到。但是,不打工,学费从那里来呢?生活费呢?

  刘力来接她的时候,看见她哭丧着脸,蹲在餐馆外面的黑地里发抖。

  “怎么啦?一个人在外边,不怕歹徒啊?”刘力扳着她的肩头问。

  舒云没有回答,却突然扑在刘力身上大哭起来。

  “女人哪,女人……”刘力象哄一个淘气的孩子似地宽容地笑着,扶她坐在汽车的前边坐下, 说:“我早就料到了,

留学生的太太们在外边打工没有不受委屈的,于青刚开始出去打工的时候,一回家就大哭了一场, 她丈夫还气得跟老板吵

了一架,后来辞了工,在家没事做,快要闷出病来了,只好又出去打工。”刘力说着,连连摇头。“是委屈了你们, 又有

什么办法呢?”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自己的孩子没有教育好,还不许我说呢?”说也奇怪,一看见刘力,舒云就觉得轻松了许多,

可心里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这是美国的一个通病,父母一忙,就放松了对小孩的教育,所以许多大学毕业的妇女宁愿放弃工作, 在家里操持家

务,教育孩子,表面看起来,她们损失了在社会上出人头地的机会,实际上,她们才真正是社会的脊梁。 许多男人就是靠

着他们的支撑,才得以站立起来。”刘力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接着说:“话说回来了,你这人心太纯, 又敏

感,是非界线又清楚,你不知道中国餐馆的老板都是很重名声的,当着外人的面说他儿子偷钱,他受得了吗?”

  “那没办法,他说我偷钱,我受得了吗?”舒云又气得要哭了。

  “好了,好了,林黛玉的脾气又来了。也许你真的不是打工的材料,学什么会计、统计吗,也真委屈了你, 浪费了你

的才华。当个女作家怎么样?写作,一定很对你的路子,对!写作!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作家! 我百分之一百地相信你能

够成功!”

  舒云破啼为笑,说:“其实你还是在为自己打算,写作,就意味着呆在家里,烧饭、洗衣、看孩子, 一件也不拉下,

对吗?你还是不想让我去哈佛吗!”

  “那当然,总得公私兼顾嘛。谁希望跟自己老婆分居,肯定是心怀鬼胎。不象我,一心向着自己的老婆, 海枯石烂不

变心。”

  “得了吧,豪言壮语留着给你的情人吧。”

  舒云满腹的冤屈早化做了一腔柔情。



                   十一



    夏日的一个星期天,筹备已久的野餐终于揭开序幕了。讨论了很久,她们终于决定正式地隆重地邀请各自的先生出席。

一来是为了免得在高速公路上提心吊胆的开车,二来是野餐吗,人多了才热闹。三来吗, 也是为了让女士们有机会显一显

身手,让这些先生们尝尝当“家属”的味道。

  一大清早,于青就忙开了。她走东家,串西家,把懒虫们从被子里拖出来,又把准备好的食物、 饮料一件一件地往车

上搬。

  于青诈诈唬唬地忙了几个钟头,才把四家十口人加上一位台湾小姐召集到一块。王磊发动了他那簇新的豪华亨达, 梅

芯、舒云一家子和那位台湾小姐都上了车,玉华家的车却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了。那辆车老牛一般难听地吼着, 痛苦地呻吟

着,就是不肯挪动一步。吴天雄的脸色难看极了,他忍着心痛,狠命地拧着车钥匙,可是车还是不动, 他气得狠狠地捶着

汽车的方向盘。 

  刘力赶紧招呼他们搭自己的车,这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一直到是很好开的,今天是怎么搞的。”吴天雄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心里很恼火,悻悻地解释道。

  “可能是天气的原故吧。”刘力赶紧转弯说:“其实你那辆车是真合算,才五百元,又没花过修理费, 你是真会买东

西。”

  玉华和吴天雄都笑逐颜开起来,这话说到他们的心坎上去了。吴天雄高兴地说:“你可真不愧是学计算机的, 连说出



来的话也是用计算机精选出来的吧,这么动听。我是不会买王磊那么贵的新车。别说现在没钱,就是有钱啊, 我也不把钱

花在汽车上。”

  “我知道你把钱花在哪里。”刘力笑着说。

  “哪里?”玉华赶紧问。

  “中国银行。你们是胸怀绿卡,放眼中国呢!”于青从她丈夫手里接过一个大苹果,刚咬了一口,听见他们谈话, 便

抢着回答。

  玉华夫妇不置可否地笑了。

  汽车驶进了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著名的沼泽森林。举目望去,到处是一片粗犷豪放的天然景色。 差不多已经是正

午时分了,骄傲的白桦林仍旧高高地耸立在低矮的灌木丛之上,抗拒着夏日的娇阳。欢乐喧哗的叶丛,哗哗地摇曳着, 提

醒人们正是它们的功绩,才带来了大片的阴凉。阳光在叶子与叶子的间隙中流动,在地面上洒下一片片斑斑点点。

  夏季的炎热在这里荡然无存,树丛里散发着甜甜的花香和青青的草香。

  玉华的女儿一跳下汽车,就拉着她的母亲往树林深处走。四条汉子们也纷纷张罗着,前前后后地忙碌着, 每个人都急

于显示他们新近学来的绅士风度。也许是远亲近疏吧,台湾小姐似乎是成了他们的首选目标, 几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地簇

拥着她走进了沼泽森林的深处。

  梅芯的眼眶深陷,仿佛在几个月之间老了许多。她试着跟玉华母女搭讪,玉华却拉着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细心的王

磊看在眼里,瞅了个机会落在后边,等梅芯到了以后,就拉着她一起走进了树林。

  “这可真是奇迹!他们俩还能和好。你可真有能耐啊!以后谁家的夫妻关系出了问题,还请你去调解。 ”于青兴冲冲

跑到舒云身边,说。

  舒云刚想申辩,就被玉华打断了。

  “你呀,怀孕了,还这么跑跑颠颠地,也不注意一点,这一胎要是又掉了,你老公可就有话说了。”玉华关切地说。

  于青有点脸红了。她轻轻地摸了摸微微耸起的肚子,笑了。

  “不考艺术学院了吗?”舒云问。

  “不考了。决定在家当太太,看孩子了。以前在国内老是忙着训练演出,怀了两个月的孩子都流产了,现在好了, 想

开了,事业,可望不可及,离我是那么的遥远,我何必活得那么累呢?兴许我只有当太太的命呢?你怎么样? 不去哈佛了

吗?”

  舒云笑了。她真佩服于青的达观和乐天知命。活着,各人有各人的方式,也许不管是谁, 当她或者他顺应命运的安排

的时候,总是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轻松。反过来说,如果总是不断地跟命运搏斗,便会活得很累很累。 她觉得自己既没有那

份闲云野鹤班的潇洒,又丢不开家庭,便只好选择一个两者兼顾的目标了。便说:“哈佛是去不成了。 一来是不想两地分

居,二来我很怕耽误了孩子的教育,三呢,也因为没钱交学费。罢了罢了,死了这条心了。不过我想试试写作, 反正只要

一只笔就够了,不受条件限制,能成不能成很难说,不过至少目前我有一个目标。你们说呢?”舒云反问道。

  两个女人突然沉默了。过了半天,于青才说:“看来我还是得跟自己找点事做啊。……”

  她们在森林里慢慢地走着,颖颖领着昊昊边走边看着路边的牌子,不断地用英语给昊昊解释上边的字和图画, 告诉他

森林里动物和植物的名称,生活习性。颖颖象一个小老师那么认真,昊昊却象一个被链子拴住的小狗, 不停地蹦来蹦去,

一有机会,就挣脱了束缚,掏树洞,追松鼠。颖颖急了, 冲着昊昊喊:“YOU ARE A REALLY NAUG

HTY NAUGHTY BOY.”(你真是个调皮的家伙)

  “她现在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呢!”玉华不无自豪地说。

  “她的中文怎么办呢?如果你们真的打算回去?”于青心直口快地说。

  一丝愁云涌上了玉华的脸庞。“我想请你教她中文。”她对舒云说。“只要你能保证教好她,一个小时十美元我也干。

”

  “那你不是更加要吃开水泡饭吗?”舒云正扶着于青跨过一断倒下的木头,说:“这样吧,我义务服务,不收你的钱。

不过话得说回来,这上课是一回事,管不管用是另外一回事。语言这东西可不是光靠上课能够解决问题的, 要靠大量地不

断地语言实践。”

  玉华非常失望。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没想到不管用。刚来的时候,女儿不会英语, 象只丑小鸭

一样处处受人欺负和嘲笑,她在暗地里不知淌了多少辛酸泪。现在女儿能听也能说了,可是中文又忘得差不多了。 这可怎



么办呢?以后要是回国,她怎么赶得上那些重点学校重点班的孩子呢?这来来去去的,把孩子折腾得多么难受啊! 孩子他

爹说得简单,把孩子留在美国,让她自己管自己,那怎么能行呢?他简直是疯了,孩子留在美国,出了事情怎么办呢? 吃

的、住的、用的,她怎么弄得过来呢?她真是不知道自己上一辈子做过什么孽,这一辈子老是动荡不安,漂来漂去, 弄得

孩子也跟着受罪。

  想着,想着,她胃里的苦水又翻上来了,她强咽下一口气,揉了揉胸口,勉强地微笑着,看着舒云。

  舒云连忙把她扶到阴凉的地方坐下,又给她倒来一杯果汁,看着她慢慢喝下,这才开口说道:“你别着急, 我不是不

愿意跟她上课,我只是说除了上课以外,还要经常地实践。你女儿很聪明,反应快,只要注意在家里一定要讲中文, 经常

看中文书,她肯定能学好的。”

  “我是怕她赶不上国内的孩子们。你知道现在国内的孩子学习抓得多紧啊,将来她要是考不上大学, 可不就是我们这

些做父母的把她给误了吗?到美国几年,挣了一点钱,倒耽误了孩子,不合适啊,不合适。”玉华连连摇头说。

  “你放宽心吧,你这孩子天份高,她又肯努力,说不定她能把两种语言都学好呢? 在国内的孩子想学英语都没有机会

呢!”舒云又劝道。

  听到别人赞扬她的孩子,玉华的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小路上,树木越来越密,五颜六色的鸟儿也越来越多。偶尔,还有几只小鹿在远方跳来跳去。 王磊和梅芯的身影在树

从中时隐时现。

  “我说王磊可真是没志气。都到这地步了,他还愿意要梅芯?其实他要是回国去,肯定能找到比梅芯漂亮的呢! ”玉

华有些愤愤不平地说。

  “那倒是真的,你没见现在这些留学生的妻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吗?”于青似乎也有同感。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什么办法呢?也许这就是爱情吧。真正地爱一个人,你就能宽恕他的一切。 经过这么多的

变故,梅芯也会比较成熟起来,她会珍惜今天的生活的。”舒云好象有无限感概地说。

  不知不觉地,他们来到了林子边沿。高大的白桦林渐渐被一大片深绿色的松柏所取代,再往前走, 穿越了一大片长满

鹿蹄草和蔓虎刺的沼泽地,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

  大约是受到湖水的诱惑,男士们都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了。吴天雄是个有心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钓鱼杆, 在众

目暌暌之下,从容不迫地钓起鱼来。

  “我在北大荒的时候,有一次钓了一条二十斤重的大鱼呢!”吴天雄有几分的意地说。

  “那算什么,我有一次钓了一条五十斤重的!”王磊也不甘寂寞,加入了神吹的队伍。

  “我有一次打死了一只花豹子!”刘力笑咪咪地不慌不忙地说,把这场吹牛大赛推向了极端。

  “我还不知道,我嫁了一个现代武松呢!”舒云笑着揶揄道。她知道, 如今吹嘘自己的过去已经成了留学生的一种时

尚,反正过去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吹一吹既能满足膨胀的自尊心,又不容易被人识破。

  一条红色的大鱼从水面上跳起来,足足有两尺来高,又重重地落下去了,水花差点溅到了人们身上。

  大人小孩都激动起来,于青的丈夫开始后悔没带钓鱼杆,昊昊急得直跺脚,大喊大叫地要抢过吴天雄的钓鱼杆自己钓。

刘力拿他没办法,又怕他把鱼吵走了,只好跟他折了根树枝,权且当作钓鱼杆。好在昊昊并不计较,他一把抓过树枝, 急

急忙忙放进水里,有模有样地钓起鱼来。

  这里的鱼儿多极了,它们常常跳出水面上抓虫子吃。不知是什么东西作怪,不管吴天雄怎样努力, 鱼儿就是不咬钩,

不仅如此,它们还在钓鱼杆旁边晃悠,似乎是有意示威,嘲笑他的无能。吴天雄渐渐地烦燥起来, 冲着玉华说:“我叫你

别动鱼钩,你偏要动,你看,现在出了毛病了,不光鱼儿不上钩,连鱼饵也浪费了。”

  空气突然冷却下来,大家都很尴尬,不知该说什么。为了缓和一下紧张气氛,舒云故意指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梅芯, 打

趣说:“其实不是鱼钩出了毛病,也不是钓鱼的技术问题,只是因为这儿有一位沉鱼落雁的美人儿,鱼儿不好意思上钩呢!

”

  大家哈哈的笑起来,吴天雄趁势收起了钓鱼杆,说:“这样看来,今天是吃不成鱼了。”

  终于,大家都玩累了,肚子咕咕叫起来了,纷纷要求找地方吃东西。几位太太到底是伸手不凡,只见她们忙了一会儿,

就随着野炊的烟雾传来了一阵阵烤肉的香味。男人和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抓起滚烫的鸡腿就往嘴里送, 烫得哇哇直叫还在叫

“真香,真香!”

  喝足了,吃饱了,一个个的小家庭意识就暴露出来了。一对对的人悄悄溜走,各自休息去了,唯有舒云, 陪着那位台



湾小姐。她们靠在一棵大树下坐着,享受着饭后的恬静,有一搭没一搭地海阔天空地闲聊。

  “你找到了解决三角难题的钥匙吗?”议论了半天的海峡两岸的电影观感之后,张静媛重提上次的谈话。

  舒云摇了摇头,说:“这实在是个太复杂的问题。也许根本就没有一个统一的模式,应该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不过我

想要维持一个良好的婚姻关系,夫妻双方多多少少总要牺牲一些个人的东西,建立起一种新型的, 夫妻双方都乐于接受的

新的生活秩序。任何一方过于看重自己的利益,都是家庭关系的毒药。一个家庭,也许最重要的是互相支持, 互相信任和

理解吧。”

  “有意思,与台湾的某些家庭伦理学家的观点有某些共同之处。你这种思想是从那里来的呢?道家?儒家? 还是西方

某种现代派哲学?”

  “什么也不是,也许只是一个大杂汇,也许只不过是理想与现实妥协的产物。你呢?有什么打算没有?”

  “你是指我的生活吗?我现在还是个单身贵族,我觉得很自在。将来也许结婚,也许不结,一切都随缘吧。缘份到了,

自然会水到渠成,缘份未到,强扭的瓜也不甜。你说呢?”望着蓝天上的白云和眼前摇曳的树叶,张静媛很洒脱地笑了。

  “有点意思。”舒云说。

  昊昊不知从那里钻出了了,从背后悄悄地捂住了舒云的眼睛,一双温湿的小爪子弄得舒云痒痒地, 她禁不住咯咯地笑

了起来。她拨开儿子又黑又脏的小手,拦腰抱起他,把他扳倒在自己腿上,按住他胡乱挥舞的四肢,在他胖乎乎的, 圆圆

的,仍旧散发着烤鸡的芳香的脸上印满了亲吻。

  刘力站在他们身后的树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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