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定思痛之后 黎家明没有喘息之机,魔鬼就开始发威了。 魔鬼首先扭曲了黎家明的整个心灵。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黎家明被魔鬼扭曲的心灵中,开始害怕继而反感 再而讨厌世界上所有年轻女孩子,即便是工作中简单地打个招呼,说一两句话,黎 家明也会心悸不止。 接下来他开始出现幻听、幻视,不停歇的悔恨与烦恼,如影随形。刺心的肌肉 跳疼随时提醒他:自己体内那个恶魔开始享受它的大餐了! 噬人灵肉的悔恨,如同无边无际的黑色大毯,严严实实地覆盖着黎家明,紧紧 扎扎地缠裹着黎家明,使他动弹不得。有时对自己肮脏行为的强烈憎恨,激起他自 我毁灭的冲动。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像疯子一样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死命地揪自己 的头发,肉体的痛苦成了黎家明缓解心理压力的惟一途径。 黎家明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他像孤魂野鬼一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周 围的一切,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过马路的时候,根本不去在意过往行驶的 车辆。在黎家明的意识中,如果能被车撞死,倒也落得干净。真还有一阵刺耳的刹 车声和一连串愤怒的叫骂声惊醒了他,他睨视着离他只有一臂距离戛然而止的车头。 当他抬起头来看那个司机的时候,那个司机忽然终止了叫骂,迅速摇上车窗,匆匆 驾车离去。黎家明觉得准是他那绝望、渴望死亡的眼神吓住了那位司机,那位司机 一定以为他是一个疯子…… 当确诊自己染上HIV之后,黎家明的生活彻底地翻了一个个儿,青春的欢笑 不再属于他,生命的活力不再属于他,无忧无虑的谈吐不再属于他,自由自在的翱 翔不再属于他。甚至他不能看电视和报纸,不敢和父母、朋友多讲话,因为他害怕 自己无法控制自己而哭出来,说出来。黎家明整天整天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听任泪 水冲刷着自己心灵的痛苦。 当他平静下来,他想起了压在枕头底下的80片安定片。 他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物,把平时他最喜欢的CD、VCD和工艺品清理出来, 送给朋友。夜深的时候,他开始销毁他的一切东西。他开始用剪刀慢慢地将他的那 些照片、那些日记、那些内衣和毛衣,一剪刀一剪刀地绞成碎片。 枕头下那80片安定片整装待发,准备随时听从他的召唤,被派上用场。 黎家明已经触摸到死神的心跳,他开始准备他的后事,收集各类保险资料,甚 至开始设计自己最后的离开方案——一个可以让父母最小程度受到打击的方案,一 个可以保护慈祥双亲一生之清誉的方案。 在病中,在等待死亡垂临的无奈守望中,有一件事对黎家明的心灵震动很大, 让我们倾心聆听黎家明平静的叙述—— 邻家10岁的小女孩,平时最喜欢和我玩。有时,我在电脑上工作,她会平静 地在边上看,好奇和天真的眼神让我感动。 记得她曾经很神秘地对我耳语:“我很崇拜你,大哥哥!” 我忍俊不禁地问:“小丫头,你知道什么叫崇拜吗?” 她说:“就是喜欢加上佩服。” 现在的孩子越来越早熟,他们的生活条件比我小时候好得太多。但其实他们很 孤独,我比她大十几岁,在这个楼上我竟然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我不知道这些孤独 中长大的孩子,将来是否可以在他们独立自由生活的时候抵制诱惑,走好生活的每 一步。我奇怪自己一个要死的人,还替一个10岁的孩子的未来瞎操心。 “大哥哥,我放假了。”她在我身后说。 我赶紧将我正在查找的网上有关艾滋病资料的窗口关掉,然后回过头来,“哦! 是吗?” “你在干吗?” “查资料。” “你好像变了。”孩子的心是清明的。 “我哪里变了?”我有点担心是不是自己的举止让周围的人发现了什么,我又 催她,“你说呀!” “我不知道……”她想了半天,“反正和过去不一样了!是不是你现在不喜欢 我来找你玩了?” “不是的,我最近很忙。” “我爸爸也是,一天到晚就会说很忙。” “大哥哥,你说话少了,也不笑了,我有点怕你了。” 过去我和她很亲密,我常常带她出去,一起去超市,一起去买冰激凌。我惊讶 一个10岁的小女孩的观察和感觉,我要努力给她一个自然的笑容。 “你看,我不是笑了吗?” “我喜欢看见你笑。” 一句话让我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 真想像过去一样抱抱她,亲亲她,但我克制了自己。我不怕失态,我害怕自己 将病传染给她!尽管我知道那样的拥抱是绝对安全的,但面对这样一个稚嫩充满灵 性的可爱的小生命,我只有最小心地保护她。 正是这一件事,让黎家明真正体会到艾滋病的可怕。 黎家明感叹科学家们通力合作提前完成了人类基因图谱的大构架,但人类却没 有办法消灭一个比大头针尖一万六千分之一还小的HIV恶魔。不可治愈,100 %的死亡率正在使一个个AIDS患者的家庭灰飞烟灭,正在使一个个AIDS患 者陷入悔恨和绝望的深渊,正在制造一个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悲惨故事! 通过与邻家小孩的无奈对白,黎家明感到更为可怕的是:你无法向你周围的人 坦白你的病情,甚至你的亲人和朋友! 请听听黎家明这位HIV携带者发自肺腑的声音: “说实话,我羡慕像陆幼青一样的癌症病人,他们至少可以向周围的人说出他 们的病!不用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像我这样躲在阴冷的角落里,舔舐除了疾病以外 的心灵孤独!在精神上,远离了爱情、友情、亲情! “如果有一天,我的手破了,我去医院包扎,我可以坦然地对医生说:我是H IV携带者,请注意消毒。而医生和其他病人都能很平静。 “如果有一天,我去理发,我对理发师说:我是HIV携带者,请注意消毒。 而理发师和其他客人都能很平静。 "那一天,就是我的节日!那一天,就是人类成功防治艾滋病的节日。我很清 楚,我是看不见、等不到那一天了。但我坚信,那一天必将来临。否则,那就是人 类的悲哀!” 为了这一天的早日到来,黎家明调整了自己失衡的心态,决定把自己的教训写 下来警示世人。 怎么发表呢?这是几天来黎家明较为苦恼的一件事。如不公开发表,即使是自 己将自己撕裂了,也只有给自己看呀! 就在这时,黎家明的一个网友建议他把自己的文章拿到“榕树下”网站发表, 这位网友是“榕树下”网站的忠实网民,“榕树下”曾经发表过癌症病人陆幼青的 《死亡日记》,名噪一时。 黎家明接受了朋友的建议,找到了“榕树下”网站求助。 “榕树下”网站经过了长达一周的探讨和反复论证,编辑部打出了很多电话, 与黎家明的医生和协助治疗的有关人员核实此事的真实性。网站首席执行官朱威廉、 编辑飞乐约见了黎家明,友善地握手、真诚地拥抱、倾心地交谈之后,“榕树下” 网站决定发表黎家明的解剖与自白。 2001年7月21日,黎家明蘸着自己的血浆踩着死神的脊梁写下的《最后 的宣战——一个艾滋病感染者的手记》在“榕树下”网站开始发表。 看见自己敲出来的文字在“榕树下”网站得以公开时,黎家明苍白的脸上泛起 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