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的农民(沧桑轮回) 这本书的确是父亲的,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它。 父亲也是一个要求进步的人,一直都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个原则下努 力改造自己的。他很注重学习,尤其是政治理论的学习,以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一 心想脱胎换骨,加入党的组织。他要向焦裕禄学习,人家在死的时候不是还以“论 共产党员修养”作为座右铭的吗? “文革”前,在教师队伍中父亲的表现可谓很优秀了。记得在三道岗子乡一次 大型表彰大会上,父亲是教师中唯一受到表奖的先进工作者。 这本书看上去很旧了,不知道父亲翻阅了多少次,会有多少心得在心中。今天 被人家“翻阅”了,他们要看看书里面有没有父亲的笔迹,有没有和刘少奇同样的 罪行…… 也许是他们翻累了,也许是他们要拿回去深入地研究研究的缘故吧,他们扔下 “发现李若明新的罪行,你必须向我们揭发!”这句话就走了。 让我去揭发自己的父亲,我能做到,但我揭发父亲什么呢?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抄家是全省的统一行动,统一时间、统一对象,叫做“清 理阶级队伍”的一项专题的阶级斗争。在这个专题的阶级斗争中,父亲被贴上“反 革命”的标签,我被认定为刘少奇的信徒和爪牙。尽管我在队长的跟前是个“有用” 的人,怎奈队长的巴掌再大也遮不住天,怎能为我遮风挡雨啊?抄家后的第二天, 我又成了九等人以下,十等人以上的人了。准确地说,我就是一个“新等级”, “新阶级”——9 。5 等人,可笑、可悲。 太阳累了要下山,雨下累了要晴天。 “文革”的大旗举累了,也寿终正寝倒下了。人们似乎从噩梦中醒来,开始梳 理黑夜中的是是非非。有的人还在舔舐着沾满鲜血的双手,舔舐着在腥风血雨那些 刀光剑影中涂地的肝脑。有的人在忿忿不平地太息,太息着平步青云旋即又空空如 也的失意。更多的人是在欣慰,欣慰着大难不死枯木逢春。唯独我好像没有什么感 受,因为我麻木了,纵然万箭穿心也喊不出一声“疼”来。 我麻木得就像一个植物人,只有躯体,没有神经。当队长问我“你还想不想当 会计”的时候,我竟然忘记痛定思痛的苦涩,机械地回答“想!”由是,我稀里糊 涂地于1970年初,再次出任8 队的会计了。原来的8 队会计董向国,就是我任团支 部书记时接任我的那个董会计,此番已升任为大队会计了。 在我第一次当会计的时候,董会计是现金保管员,我力举的。他很感激我对他 的“提拔”与帮助,尤其是我对他的信任。 有一次,他的帐目错了,少了15元现金,自己说什么也找不出来,他认了,掏 自己的腰包补上了,不想落个“贪污”的名声。在那个时候,15元钱可不是个小数 目,几只鸡下一年的鸡蛋也卖不了那么多的钱,而名声比黄金更珍贵。 我不相信这笔钱是他丢了,一定是帐目出了问题,就帮他查账。原来,生产队 卖猪仔子的钱,在他的笔下多“卖”了一个,一只猪仔子正好是15元。是的,假如 少“卖”了一只猪仔子,他又就会怎么办呢? 不久,一个“少卖了一只猪仔子”的事件真的发生了,是他当上了会计的时候。 那个时候,和钱一样珍贵的还有布票,一年中国家发给每个人的布票很少很少, 基本上家家都不够用。1960年,每个人只得到2 。8 市尺的布票,做个裤头都难, 很难看见有人做新衣服穿,那是“5 个人穿一条裤子”的年代。对于更为困难的人 家,公社像发放救济款那样发给他们“救济布票”,很有限。 我们8 队有一户荣誉军人,得到了“救济布票”,由董会计领回,但那户荣誉 军人却没有得到。是董会计贪污了吗?还是荣誉军人收下后忘记了?大队和生产队 一致认为是董会计贪污了!这个是严重的问题,人格的问题,一个年轻人的发展与 前途的问题。于是,所有的目光都写着“鄙视”与“龌龊”。董会计成了道德的反 面教员,形象跌入低谷,人们一致认为不可能反弹了。 后来这件事被时间的硬件消化了,中毒的董会计得到“软件”的消毒,得到强 势反弹。这软件就是——他们家几辈子都是“里面三新”的贫雇农,得让他彻底翻 身得解放,落实“在农村,贫下中农领导一切”的指示。 在“布票事件”中,我是少有的“持不同政见者”,是极力为董会计解套的人, 所以时间硬件才会具有消化的功能。他去当大队的会计时,就建议由我来继任那个 空缺。但这绝不是“投桃报李”起到的作用,我有我的硬件,只是谁都懂得“用河 水洗船”的哲理罢了。 “文化大革命”折腾来折腾去,又把我折腾到原位。期间,我失去了自己很是 看中的“书记”头衔,但得到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文化大革命”,使我真正地 从书本里走向了社会,从幻想中走向了现实,从幼稚中走向了成熟,从冲动中走向 了理智,从自我奋斗中走向寄希望于下一代……这就叫历练! 做第二次任会计不到一年,为了寄希望于下一代,1970年9 月1 日,我又第二 次走进了学校。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