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后娜拉的天花 吴敬琏说:“顾准是中国经济学界提出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实行市场经济的第一 人。”如果这个说法没有争议的话,那么顾准发出这个“惊天呐喊”的时间,应该 是在1956年第一次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后。 可惜的是在现实世界里,真理和先知的命运,都一样曲折、艰难。顾准的“大 海潮音”作为一种经济体制被中国人接纳,是在他逝世后的第十四个年头,而且还 需要88岁高龄的邓小平再次作“狮子吼”一回。 从顾准第一次提出市场经济到真正实行市场经济这一步,中国人用了足足36年 的时间! 走后娜拉的天花 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傀儡家庭》是一部寓意非常深远的作品,因此鲁迅和顾 准都一再拿剧作中的主人翁娜拉来说中国的事。“为整整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挽回了 一点尊严”的顾准,虽然早在上世纪50年代就坚决地从理想主义的“泰坦尼克”号 中跳出,孤鸿一般寂寞地飞落在经验主义的冷沙洲上,可惜天妒其才,1974年底, 他就像一片凌风的黄叶一样被狂飙卷走。因此,曾经问过“娜拉走后怎样”的顾准, 没有机会在1978年后亲眼目睹“出走后的娜拉”。 如果把中国1978年后的改革看成“娜拉的出走”,那么在第一个十年中,“走 后的娜拉”都是极为兴奋而日见其好的,但是在随后的三年中,新生的娜拉显然得 了“天花”。 1989年夏天,中国大地上旱涝共见。“娜拉的天花”,就在那个闷热的夏天爆 发。不管在这场“天花”中持什么样的立场,任何一个负责任的中国人都无法否认 这是一个国家的痛,就像无法否认稳定压倒一切一样★。 “天花”让“娜拉”变得极其脆弱,潜藏着的“病毒”也乘虚而入,企图将 “娜拉”置于死地。当时,东欧、苏联那边也是风起云涌、雷电交加,一幅前所未 见的“国际政治的气象云图”正在形成。 习惯了阶级斗争和宏大想象的人物在这幅“国际政治气象云图”前,“明察” 了“大地起风雷,精生白骨堆”,他们大喊“妖雾重来”,从老屋中拿出尘封已久 的“千钧棒”,磨刀霍霍,准备披挂上阵去为“玉宇澄清万里埃”。 中国的舆论环境为之一变,阶级斗争的旧式“放大镜”和“显微镜”不断地聚 焦在1978年后蓬勃生长起来的每一只“白猫黑猫”身上,“姓资姓社”的冰雹不断 飞落在改革开放的百花园里。此时苏联的轰然解体,更让这些“孙大圣”们理直气 壮起来★。 一时间,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潮顿失滔滔。一部分人倒是突然兴奋起来了,另一 部分人则感到彷徨,但更多的中国人在沉默、在观望,这其中包括已经退休在家的 邓小平。 最彷徨的是那些走在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实践者。在珠三角,一度有不少港台投 资者把工厂关门走人了。在温州,很多个体或者私营老板也逃往国外了。在广阔的 中国大地上,更多的私营企业主则像四川的刘永好那样,整天都提心吊胆,并随时 准备对政府官员说“把我这个企业送给集体好了”。 楼忠福并没有提心吊胆,因为他所经营的是一个基本安全的乡镇集体企业,不 过在“姓资姓社沙尘暴”笼罩的改革天空下,楼忠福也难免疑惑了起来。恰在这疑 云满天的风口上,一个完全意外的浪头扑了过来——他的家遭洗劫,妻子王益芳被 打断七根肋骨,生命垂危。小小的东阳县,立即满城风雨,有意无意的谣言化作有 意无意的箭镞,射向楼忠福这棵“秀木”。厚重的黑云一下子布满了天空,他感觉 到空气的凝重,他嗅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味道。他内心彷徨起来,而往事却如烟般 飘出,儿时的记忆再现了父亲被五花大绑的身影。身边的亲人和朋友则在不断劝他 急流勇退。 “算了吧,忠福!赶紧上岸了吧,现在形势这个样子,继续做下去不知道是福 是祸呢。你看哪里的谁谁不是曾经很红吗,现在不是栽下来了吗?中国的事情很难 说呀,政策说变就变。昨天可能还说你好好的,但明天你就可能成为批判和打击的 对象了。这样的事情,这么多年来还少吗?” 这样的劝告声音,在1989年到1992年初邓小平开口说话之前,多次在楼忠福的 耳边响起,当然也在很多改革前沿的实践者们的耳边响起。大家都在左右顾盼,大 家都竖起耳朵,大家都显得缩手缩脚,像草原上一群察觉了危险的斑马。听力早已 经不大好的邓小平,虽然每天都跟儿孙呆在家里,但这些声音他显然也“听见”了。 他也许不是亲耳听见的,而是从疲软的经济增长脚步声中“听”出来的。1989 年中国GDP 只增长了4.1%,1990年更低,只有3.8%,1991年有所好转,达到9.2%, 但这主要是得益于国有部门的投资增长。不仅整体增长速度前所未有的慢,而且非 国有经济的增长速度更慢。从1988年到1991年,国有经济的增长速度连续4 年高于 非国有经济的增长速度,这是1978年改革开放后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这是滑坡,这样下去老百姓是不会答应的,中国要出大问题的。”本来还想 继续在家里静静地逗孙子玩乐的邓小平,再也无法安静下来了,沉默了两年多的他 决定开口说话了。他南下广东,一直走到与香港一河之隔的深圳,然后一路走,一 路说开去。他显然有点儿愤怒、有点儿着急,但神态还是那么举重若轻,语言还是 圣经般简洁浅显。 “不改革,不发展,只有死路一条……中国已经耽搁不起了……”他的声音有 点儿颤抖,甚至有点儿含糊,但谁都感觉到这是历史悬崖上的狮子怒吼、大海潮音。 这个“春天的故事”随着《东方风来满眼春》的长篇通讯从深圳传遍了全国、 传遍了世界之后,“姓资姓社”的沙尘暴戛然落定,彷徨疑惑的黑云悄然消散,中 国的天空再次晴朗。 “娜拉的天花”至此彻底痊愈,而中国历史再次出现了“先出天花后立太子” 的典故——“计划体制”的“太子地位”被废,“市场经济”的大旗第一次被中国 共产党人高高举起。没有礼炮,也没有大典,但这是中华民族货真价实的开天辟地, 是古老文明脱胎换骨的范式变更。“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古老中 华的国运在谷底里徘徊了一个半世纪后终于迎来了决定性的转折,市场经济正伸出 “看不见的巨手”,为一个古老而多灾多难的民族指示了通往天堂的方向★。 这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历史剧演完后,88岁的邓小平再次回 家静静地享受天伦之乐去了。而整个中国则像突然发现了无数金矿,大家都忙开去 了,而各种闻所未闻的新鲜事情,也日渐多了起来。 对于一个领导人来说,这才是真正的“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 漫时,她在丛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