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夜里下雨了,风也刮得挺大,打着伞,挎着包,还背着相机上路,感到很 不方便。早上起来我想改变主意,今天不去毛中了,过两天再去,但一想到已经和 家住在毛坦厂的文友刘约好了周六见,他是个守信用的老弟,我也是从不失约的大 姐,于是硬着头皮上路了。 毛坦厂是一个风景秀丽但十分闭塞的山区小镇,全镇人口18000 人,镇人口4000 人,小镇里最著名的不是它的风景,也不是它的木耳、蘑菇等物产,而是坐落在小 镇旁边的毛坦厂中学。因为它的升学率一直敢和市内的重点中学叫板并列位前茅, 于是全省各地,甚至全国各地,许多人家的孩子都送到这里来读书。然而,由于它 的闭塞,来得最多的还是农村孩子。 决定去毛中采访,不仅是冲着在那里就学的大多数的农村孩子,也不是因为它 的升学率,主要是因为毛中在教学管理上早就被大家谈论成一种传奇和故事。 有人跟我讲了这样一个笑话:当你在大街上或是车子上,看到有人的裤子后面 被磨得光光发亮的,看人眼睛都是直着的,这人一定是毛中的老师;如果看到一个 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头顶已经谢了的驼背年轻人,那这个人一定是毛中的老师;如果 你看到一个脸上全是皱纹走着路就能扯呼睡着了的孩子,这人一定是毛中的学生。 去毛坦厂的车子都是那种中型面包,我去得早,站牌下的车子还没到位,就见 廊檐下放满了用塑料皮和大蛇皮袋装着的棉衣棉被什么的。车子进站了,我虽然感 到伞和包以及相机都很碍事,但毕竟比那些拖着挎着带着棉衣棉被的人轻巧多了, 我收了伞一步就跨上了车子,然后又充当好人替他们把东西往上拽。 看看他们的年龄都在四五十岁之间,就问身边的一位女人:“你这是去哪儿啊?” 回答是去毛中。交谈起来,竟然一车的人除了我和一个回家的年轻人以外,其 余的全部是陪读家长。她们都是农村人,有的在家种地,有的在外打工,但为了孩 子上学,他们都放弃了,来到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当了陪读家长。因为天气预报 说今天有雨,气温要下降,都于昨天回家讨了被子和棉衣来,也有的前几天就回去 收割,看着天冷了,放下农活带上棉衣棉被往学校赶。 我问坐在我身边的两位陪读妈妈:“你们原来有的是打工的,有的是种地的, 现在都出来陪读了,家里的田地谁在种?你的家———也就是房子,谁在看管?” “家不要了,地不种了,工也不打了,只要孩子能考上大学!我们现在就像那 抗日歌唱的: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罗罗呔———齐动员———呀么— ——嗬嗨!”一个母亲这么大声说着唱着来回答我的问题,全车的人都被逗笑了。 我也被这些乐观的乡下人的爽朗和朴实劲笑得肚子疼。我说那哪里是什么抗日 歌,应该是延安大生产时唱的吧? 她说:“这就对了,大生产说的就是我们啊,我们现在就是全动员那么好孩!” 车子在蒙蒙细雨中行驶,车的前面以及过道上都堆满了他们的行李,他们的手 中都抱着刚从菜地里拔出来的蔬菜,一张张朴实黝黑的脸膛上带着庄稼人的喜乐, 也带着庄稼人的辛酸。 她们告诉我,凡是家中有学生读书的,大多都要有一个人在外打工,光靠种地 是维持不了这样高的学杂费的。如果爷爷奶奶能忙得动的,家里的地就由他们侍弄 着;如果爷爷奶奶年纪大了,那地也不能抛荒,如今种地不用交税,种地还是很划 得来的。农忙时无论是打工的还是陪读的,都要回到家中,安种时安种,收割时收 割……至于能收多少,是折产还是保底,那也就不管了。家里房子的门一般都锁上 了,也不管了,孩子上学要紧。 他们还说,正是因为他们在外打工,看到了没有文化是多么的可怜,农民工的 地位永远都是在社会的最底层,他们是因为自小家穷没能读书上学,所以现在只能 当人下人,只能去做那些工资少又危险又累人的工作。这都不说,他们没有文化到 处都被人瞧不起,被人捉弄,被人欺骗……他们自己所走过的辛酸路,绝不能再让 孩子也这样走下去,他们就是拼了命也要改变这种状况。 一问他们孩子的成绩,都说还好,在班里算中上或中下什么的。没有一个说是 很好的。农村小学、初中的基础确实都打得不够扎实。这个情况主要是农村的师资 力量跟不上。农村学校的教师几乎有半数以上都是原来的民师。我在农村中学曾任 教5 年,我知道那些民师的第一学历大多数都是“文革”后期的初、高中毕业生, 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小学生,凭着一些当地的社会关系进入学校代课。后来经过 自学被聘为国家正式教师;还有完全是凭着20年以上的工龄进入正式教师行当—— —我在这里无形中又犯了“唯学历”的错误了,但对于教书育人的教师行当,不讲 究学历是不行的。 我问:“假如高三以后考不取怎么办?” 几个陪读母亲几乎异口同声:“再念高四、高五呗!” 他们说的高四、高五就是指复读一年或两年。 一位父亲接着话茬儿说下去:“我对我家的孩子说了,你念到高七、高八都要 给我把大学考上,老爸、老妈苦死累死都会跟的,考不上大学你不要离开中学,俺 就陪着你,就住在毛坦厂,俺就学那小学课本上念过的,把牢底坐穿。俺不坐牢底 ———你把教室里的板凳坐穿,俺把租的房子坐穿。他妈妈在广州打工,是做编织 活的,俺就说:你妈妈也把那编织的椅子坐穿……” 我问这位父亲:干吗要这样逼孩子?不上大学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这位父亲和坐在我身边的一位母亲换了位子,振振有词地对我说:“大姐,你 给说说看,俺们农村人,除了上大学,还能有什么好的出路?俺们一没当官的亲戚, 二没有头脸的朋友,要想改变一下,俺们靠什么?俺和他妈就是不服这口气,都是 一样的人,凭什么俺们的孩子就要种地,就要打工?俺们的孩子也能上大学,也能 当公务员,也能当老板坐办公室的……所有这些,你不上大学,你又怎么能够得上? 再说了,就是当不上这、那的,俺上了大学了,就是种地,俺的腰杆也挺得直橹些, 那些城里人对俺们也客气些……” 两个小时的车路,在交谈中一会儿就到了,下了车,我对那个唱歌的母亲说: “我能不能和你一道去你们的住处看看?” 她说:“行啊,只要你不是鬼子不是汉奸,怎么看都行的———但有一点,我 孩子回来之前你就要离开———我怕你话多影响他情绪。” 这话说得有点扎耳,但我能理解,我知道乡下人对城里人都有一种自然的对立 情绪,何况我现在打听的却是他们最上心的陪读之事!下了车,这个母亲一手拎了 一包蔬菜,另一手里拎了一个装棉被的大蛇皮袋,她的两只手全派上用场了,但肩 上还扛了一袋大米,只好用下巴将大米的袋底压着。 我见状赶忙走上去要接她的大米袋。她站住了,憋得通红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 说:“啊,谢了大姐!你搞不动这大米的,50多斤哩!你把我这菜袋子拎着就行了, 这样我能腾出一只手来扶米口袋。” 我没有拎她的菜口袋,却把比较难拿的装棉被的袋子拎了过来。我告诉她,我 从小也是在农村里长大的。她扛着沉沉的袋子仍然是笑声朗朗地说:“看看,孩子 还是要念书,你不是念了书才当上了城里人的吗———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今天我 要留你在我家吃饭,我要用你这个样板来教训我家孩子:念书是农村人翻身得解放 的唯一出路!” 到了她们的居住地,比二中陈慧带我看的那筒子楼里的格子房还要狭小。但住 在这里的人都很乐观,看见我们来了,都上来接东西,还招呼着:“民子(是这位 母亲的名字)这么快就回来了,稻子割完了?这来的是你妹子?” 民子也顾不上一一回答,将东西收拾好了,就开始起煤炉,她说:“大姐,你 随便啊,我要赶紧起炉子烧饭,儿子就要放学了,大姐你有什么事你只管问,亲不 亲,乡下人———大姐我太喜欢你了,没想到你原来也是农村人———我还没问哩, 我俩谁大些?” 我说当然是我大些,我都五十多岁了,我的儿子读完了研究生都当了大学老师 了。这个民子又一次大叫起来:“今天你高低要在我这儿吃饭了,你太是我家孩子 的学习样板了,加上你儿子!” 那些欢迎民子回来的人群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问: “这位奶奶,你该不是来陪读的吧?” 没等老奶奶答话,民子等已经说开了:这位老奶奶姓傅,可怜死了,孙子5 个 月的时候儿子死了,5 岁的时候,儿媳改嫁了,孙子是她带大的。孩子念书的钱是 靠孩子的小叔叔和姑妈提供的,但叔叔和姑妈都是农村人,家里也有孩子念书,都 穷到一块儿去了。 我提出要到老奶奶的住处看看,老奶奶把我带到了楼梯洞的下面,她和孙子就 住在那里,只一张床,不用问,奶奶和孙子是睡在一起的。炉子上正捂着饭,黢黑 的桌子上用碗扣了一个盘子,我揭开看看,是芹菜炒干子,好像是剩的。问了奶奶, 果然是昨天吃剩下的。就在这时,她向我讲了孩子昨天中午吃饭时,吃着吃着,还 有半截芹菜露在嘴外就睡着了。老奶奶讲起她的辛酸事,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是她 和孙子在这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奶孙俩一般都是不吃早饭的。 就在这时,刘烔打电话来了,问大姐怎么到现在还没到?我说我已经开始采访 了。他不信,说,人生地不熟的,你采访谁啊?我告诉他我在六安上车后这个采访 就已经开始了。他让我尽快到饭店去,他已经点好了菜了。我说我不去吃了,我要 和陪读家长们在一起。他气得挂了手机。 一会儿,楼上的民子和她的邻居姐妹们都下来了,向我报了她们中午的菜名, 要我赏她们的面子什么的,一句话,高低要在她们家吃饭。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 是市书法家协会秘书长打来的,他说他在马路上看到我抱了一个大蛇皮袋,跟一群 乡下女人边走边聊,估计又是在采访,他和他朋友已在饭店点好菜,让我过去。我 也谢绝了。 打算在民子家吃饭。 就在我刚作完这个决定时,刘烔又打来了电话,他的一句话让我改变了主意, 他说:“你就不想和你弟媳谈谈啦?她可是毛中的女生辅导员!” 于是毫不犹豫地去了饭店。吃过后和“弟媳”谈了许久。她说毛中的管理是比 较完善的,10点半下自习,10∶50也就熄灯了,他们的学生公寓也是很不错的。我 看过他们的学生公寓,确实还过得去,主要住校生不多,空间还都比较宽敞。但我 从她的言谈中,看出这些完善中附有的严格以及从中透出的毛中学生们的负担和压 力更甚于其他的重点学校。当然这种压力并非是校方有意加在学生们头上的,而是 毛中盛名之下它自身的压力对学生所产生的直接影响。还有就是毛中的学生大多来 自农村或外地,既上不了市内重点中学又不愿在普通学校就读,他们的基础都比较 薄弱,来到这个闭塞偏僻的毛中,都是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背水一战的壮士精神, 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思想准备,可以说是学生、学生家长、学校在高考指挥棒下联 合通力形成的非常毛中。 从刘烔家出来,他们两口子要送我上车,我说,你们上班去吧(我当时忘了问, 怎么周六还都上班?),我还要给那位傅老奶奶送点吃的过去。刘烔对我在这么短 的时间内就有了这样的相处负担有点困惑,并对傅老奶的“哭穷”提出质疑,他说 :“大姐,你太善良了,你也不想想,如果真的像她说得那样贫穷的话,她的孙子 怎么不住校,而要租了房子在外面住?一个月的房租不比一个月的早点钱贵?” 被他一句话提醒,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既然穷得连早饭都吃不了了, 干吗还要在外面租房子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在街边的小货店里买了几十个鸡蛋和几斤蛋糕(我在心里 还是相信他们没得早饭吃),拎着,又去了傅老奶奶的楼梯洞。 傅老奶奶告诉我,如果孙子住校,房租费确实可以省下不少,但孙子的睡觉就 成问题了,因为孙子自上了高中以后,就得了失眠的毛病,夜里就是睡着了,也是 “惊打惊跳”的,有一点点的响动,他都会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就再也睡不 着了。 她说,孙子今年念的是高四,去年只考了400 多分,靠着叔叔姑妈给点钱上学, 压力有多大是可想而知的。孙子是个懂事的孩子,原来在乡下,他是一边帮着奶奶 干活一边上的小学和初中,农村学校本来就抓得不紧,他的底子没打厚,现在他比 别的学生更累更吃力。 “我看着心疼,也劝他不要念了,干吗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但他的叔叔和姑妈 还有他自个儿都坚持要念下去。想想也是,像他这样病殃殃的,又没有文凭,出不 了体力,在家干活不行,出去打工也不行啊……他越是找劲(六安土话:紧张的意 思),越是塌台,上月月考只考了378 分。他失眠了,我也跟着失眠了,我到现在 走路都要扶着墙,头晕得招架不住。 “阿姨你不知道,这个学校有多么刻薄,早上天没亮就要去上早操了,作业又 布置得那么多,孙子没有哪一天不干到下半夜才睡,有时外面的鸡都叫了他才能睡 下,可又睡不着,翻来翻去的……老年人本来瞌睡就浅,他睡不着,我也跟着失眠 ……我那天对我小儿子说:”孙子再这样念下去,我再这样陪下去,我们一老一小 都要完蛋!‘小儿子叹了声气说,’真不行,我来陪吧。哥哥就留下这个后,不把 他培养到大学毕业,我对不起在九泉之下的哥哥。‘后来我想想,我这个老不死的 就再坚持坚持吧,三年半都过去了,也不怕这一学期两学期的了……作孽啊!我们 这是……“ 老奶奶说到这里痛哭起来,到嘴边的“假如你孙子明年还是考不取怎么办”的 话我又咽了回去。 从傅老奶奶家出来我又走访了几处陪读村,一看手机,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我 给刘烔打了电话说我要回去了。 他骑了自行车立马赶过来,说:“大姐你千万不要走,晚上我陪你遛街,你会 看到一阵一阵的人,在街道两边,都是半截老奶奶……” 我又被他的话逗笑了,问他什么是半截老奶奶? 刘烔用手向前面一指:“你看,那两个就是个半截老奶奶。”我看见了两个农 村妇女。她们看上去确实像个老奶奶了,但她们又都才40岁左右,难怪说话幽默的 刘烔为她们命了这样的特称。 我问:“你的工作与统计业务有关,你知不知道,这毛中附近有多少陪读家长?” 他说:“知道啊,五六千左右……” “打住,打住……我问的是陪读家长,不是学生。”我用手在刘烔眼前晃了晃, 赶紧纠正他。 “我说的就是陪读家长啊,学生是14000 人,陪读家长五六千左右还是保守数 字,有人作过统计的,根据当地居民反映上报的,他们一般都是往少里报,害怕收 税,而且这还是春天的数,现在估计有6000开外了……农村人伤蛋(六安土话:意 思是可怜),为了孩子能考上大学,什么都不顾了,什么都不要了,砸锅卖铁,背 井离乡,成阵搭行,浩浩荡荡,一家一家,一村一村,都摽上劲了,那势子就是要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一个4000居民的小镇,竟涌进了6000个陪读家长,这个现象让我目瞪口呆。刘 烔看出了我的吃惊,就笑着向前面一指,说:“大姐别怕,这些陪读家长已经都融 进了小镇人的生活里,你看这街道两边的,所有的门面,所有的摊位都被陪读家长 租用了……” “那当地的居民呢?” “当地人家没有孩子上学念书的,吃房租就完全够了,如果有孩子上学的,就 送到六安,有的送到合肥,还有送到北京、上海的……他们又在那里辟一个地盘, 当起陪读家长,用家里的房租加上在外面挣的钱,够维持开销的了———中国人简 直疯了!怎么把陪读搞得跟打仗似的,全家上阵,全民参战……” 我又想到了民子的那不伦不类的唱:“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罗罗 呔———齐动员———呀么———嗬嗨!” 刘烔说的这个连环陪读现象,我曾在白淼那里听到过,老山洼的人把孩子送到 镇里读书,家长陪着;镇里的把孩子送到县里读书,家长也陪着;县里的送到市里, 家长更是要陪着,她属于后一种,她家的房子就是租给了一个从镇里来她们县城陪 读的家庭。当然也有从乡下直接送到市里甚至是省里的,那是极个别家境特别好的, 像毛坦厂这样一下子搞到北京、上海的还真是比较新鲜。 在回来的车子上,我的脑子里被刚刚得来的关于陪读的各类信息塞得满满的, 我很累,但心里很难平静。那一张张黝黑的脸膛,一句句朴实的话语,都是那样的 生动,那样的真诚,又是那样的实际和无奈。在狭小的格子间里,他们艰难地陪着 同样艰难的孩子们,但他们并没有怨天尤人,他们是那样的乐观,那样的充满信心, 憋住了一股劲,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用他们的血肉之躯,用他们的牺牲,托 举着他们的无奈,也托举着他们的希望。 我同时也在想,城里的陪读母亲们为什么就没有她们这样的放松?这就是所谓 的最底层效应吧?有着顽强生命力的农民,他们在社会的最底层中练就的韧力足以 对付所有的困苦艰难了。 一帮一难,一群帮一人就容易了!谁叫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哩! 如果说像民子和傅老奶奶这样的陪读已经使我感动的话,那么李其龙的陪读就 真的令我感到震撼了。 李其龙是霍邱马岗乡农民,原来和妻子带着两个儿子在上海打工。小儿子李浩 读初三时在放学的路上突然摔了一跤,半天爬不起来,身上跌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带到诊所,医生看了说,这孩子的病要到大医院去看,结果在大医院诊断出,孩子 得的是进行性肌无力症,也就是一种肉体的慢性死亡。这种进行性肌无力的病情发 展快得很,从腿到腹部再到胸部就不谈了,目前在世界上还没有能治疗这种病的特 效药。 李其龙向我诉说: 当时就住了院,孩子睡在病床上,一会儿来了一大群专家,医生让我一个专家 发一个红包,一个红包是200 元,一个小时不到就掏了2000多元。几个月下来,病 没有一点起色,却是花光了手中所有的积蓄,还欠了外债10多万元。没办法,只有 带孩子回来了。当时带孩子回来不仅是因为他的病在那儿没法治了,也不是他们不 能再打工了,而是因为听了医生说“这孩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的话,又知道睡在 床上的儿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像正常孩子一样能上学念书,而上海是没有学校愿意 收一个像李浩这样情况的农民工的儿子上学读书的。于是父亲带儿子从上海回到了 家中,他是想了却儿子的一桩心愿———让儿子最后的日子能在学校里度过。 是李浩惊人的学习毅力感动了上苍,他的病虽然没有转好,却也没有加重。 尽管儿子在上海的学习成绩都在班上前十名,回到家乡学校也是优秀生,但高 考时却只考了464 分,他的分数在他的学校要算是高分了。他不愿上三本,又没有 钱进一个正规的学校复读,于是就进了一家私人补习班,在这个补习班里复读的都 是穷人家的孩子。 李其龙带着轮椅带着孩子来到了六安,他对儿子李浩说:“儿子,咱们念书, 咱们跟正常人一样复读迎接高考,爸爸就是你的双腿,你就是爸爸的希望,也是爸 爸的骄傲……” 租了人家本来用作堆什物的石棉瓦搭就的小窝棚,年租金800 元。他们父子俩 的生活费、孩子的学费以及房租,都由李其龙的妻子在上海打工挣来的钱维持。他 们生活上的清苦和艰难是我们常人很难想象得出来的。 提到他的妻子,堂堂七尺的李其龙捂住脸泣不成声: “她在上海卖菜,一个月能挣1000多元,她一个月的生活费从来没超过100 元, 1 米6 的个子,瘦得只剩下30多公斤了……每年过年回来一趟,送钱,看看儿子, 过了三天年就走了,一家人的生活,儿子的学习,都靠她一个人啊……每当我看着 她风都能吹倒的样子,那样瘦的背影从家里往外走时,我的心就跟刀剜的一样痛… …儿子舍不得他妈走,娘儿俩抱头哭啊,我就跑到厨房把门关了去哭。人家过年喜 庆,我家过年是过关…… “每次她从上海回来,家门口就堵满了要债的人,不能怪人家啊,那时我们困 难时,人家拉扯过我们,现在好几年过去了,来要债是天经地义的。他们都不能理 解,你家都这样了,孩子都这样了,干吗还要让他继续念书?我晓得,如果儿子不 念书,他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儿子什么都明白,他拼命用功,有一次发高烧, 体温升到了39度多,他仍然坚持上课,一声不吭。现在他的学习成绩在补习班里又 提到了前十名,他说他就是想要考上一所好一些的大学,找一份好一些的工作,帮 妈妈把家里的债还了,还要让父母晚年能享享他的福。最主要的,他能为别人做点 事,用他的经历和体验来帮助那些像他一样需要别人帮助的人……” 我替李其龙算了一下,她的妻子到过年时能带回来8000多元,5000元还债,还 剩下3000多元,除了学杂费和房租,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吃饭的钱了。 当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的时候,这九个孩子的名字出现了,他们是:王云、赵 为丽、夏俊、张欢、李宽梅、贾仁宝、冯克花、陈林、刘明霞。九个孩子都是农民 的孩子,都是来自霍邱最穷困的乡下,家里给他们的生活费一个月只有100 元多一 点,最多的也只有150 元。 他们在补习班上是李浩的同学,他们无不被李浩的学习毅力所感动。当他们知 道李浩和他的爸爸就要因为没有吃的不得不辍学时,有人提出了: “一帮一难,一群帮一人就容易了,谁叫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哩!” 他们经过商量,把钱集中起来交给李其龙,让父子俩跟他们在一起吃,有个孩 子说:“按最低的标准为我们做饭吧,大家只要不饿死就行了……” 这九个孩子中,有个叫贾仁宝的孩子,因为父母身体不好,家底又特别地穷, 父母有心不让儿子念了,贾仁宝就哭着向父母请求,让他们出面去借钱,而借条由 他来打,他要在欠条上签上“贾仁宝”三个字,他一定要用他大学毕业后工作挣来 的钱还债。即便这样,他也向李浩伸出了帮助之手。 当我从朴实善良的李其龙嘴里听到孩子们这们的举动这样的话语时,我拿笔的 手颤抖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中国农民的孩子!在这群孩子的身上,我看到 了一群不屈不挠、善良博爱、百摧不垮的中国农民的形象———中国公民的形象! 他们最堪当中国的脊梁,他们的这种精神更是十亿中国农民的希望! 这九个孩子中的赵为丽告诉我:“李叔叔和他的儿子一样地善良,一样地有毅 力,一样地令人敬佩!他用我们凑上的钱,变着法儿给我们整伙食,我们不仅都能 吃饱,而且还都能吃好……现在都时兴陪读,我们家里太穷了,实在陪不起,没想 到李叔叔让我们这九个穷孩子都有了家的感觉,我们和李浩十个人在一起,就像亲 兄弟姐妹们一样,相互帮助,相互提醒———我们竟然也奢侈地享受到了陪读的快 乐……” 李其龙告诉我:“感谢这九个有爱心的孩子,他们虽然穷,但他们比那些富孩 子可爱多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在我山穷水尽的时候,是这班上最穷的九个孩子帮 了我一把。我现在把他们都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地爱,一样地疼———阿姨你也看 到了,我的孩子跟他们在一起多么地快乐!” 是的,岂止是这十个孩子在一起多么地快乐,我坐在他们的中间也是一坐半天 不想挪窝,我被他们的轻松和自信所感染,觉得心态变得很年轻。不像那些有陪读 家长在身边的孩子,总是心事重重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我逐一问了一下他们的分 数,今年都在450 分以上名落孙山的,和李浩一样,这样的分数在农村中学都要算 是高分了,我相信他们明年的高考都会考出好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