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6年初冬下午,格尔木市。一辆越野车停在建兴路65号门口,从车内走出四 个人,其中一位是蓄着一脸胡须的美国人,他就是藏羚羊研究之父、世界知名环保 专家乔治·夏勒。他这次来青藏高原,是对北纬33°野生动物和生态环境进行考察。 他已72岁,但精神抖擞,刚从马兰山回来,也未顾得停车换装,就急冲冲地赶来了。 陪他来的有翻译和省农林厅官员。 羊角高高耸起的藏羚羊群雕,正对院门,底座大理石上刻着“可可西里国家级 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夏勒在藏羚羊塑像前稍停,恭敬地默视。右侧是五层办公大 楼。他随翻译走到楼梯口,知道没有电梯,毫不犹豫地徒步登楼。 三楼接待室已摆好茶水。扎措正抽着烟看材料,他拿不准夏勒博士要问些什么, 有点儿纳闷。他在西宁呆了8 个月,今早上班一跨进办公室,就接到A 局电话,要 他接待夏勒博士,至于夏勒博士来意,A 局说也不清楚。A 局说因事外出,要他向 夏勒博士打个招呼。扎措口头答应,心中却琢磨着:“志愿者”们走后,他这个办 公室就承担一般宣传与接待任务。然而,像来了夏勒这样的大腕名流,A 局无论如 何都会排除干扰出场露面的。扎措把一支烟抽完了,却一个字也没看进脑子里。办 公室秘书走进门来告诉他客人到了,他赶紧去接待室。 扎措陪客人坐下,习惯地捧着记录本。 “夏勒博士已是第三次来青藏高原,十分关注可可西里生态环境。”省农林厅 老李首先介绍。 “是呀,夏勒博士每次都横穿可可西里,深入险要的核心区……”扎措附和着 说。 乔治·夏勒似乎对恭维话不感兴趣。他坐立不安,等待扎措说完,就以很不理 解的口吻提问,坐在他身旁的翻译反应很快地说: “夏勒博士问,为什么马兰山还有人淘金?” “为什么?”夏勒又用中文发问,他双手仍摊开着。 “不会,不会的!”扎措有一种受到突然袭击的窘迫。这几年来,他没有听说 马兰山还有人淘金。在翻译犹豫之际,他不由自主地说,“NO,NO!”他也学着几 个简单的洋文字母,但都跑调,藏语味重。 这时,助手从包里掏出一沓照片,放在夏勒桌前。 夏勒不知是想不到扎措会说英文还是听不懂他说的话,一开始发愣,很快又反 应过来,他指着现场拍下的照片,大胡子抖动着问:“那辆卡车,那轮胎、篷布, 还有被扔下的食品袋、药品盒、杂志……怎么解释?” “那些还是以前开采留下的垃圾,森林公安对现场没有清理干净。”扎措死抱 住马兰山不可能再发生淘金事件。 “NO,NO!”夏勒否定地摆摆手说,“我们通过GPS 测定采金场的经纬度,采 金在进行中。”他不高兴地站起来,转身欲走,大胡子仍然抖动着。 这时,老李友好地拉住夏勒博士的手,严肃地对扎措说:“夏勒博士的提问, 不是空穴来风。”他小声说,“他和助手还亲眼看见,那些被扔下的方便面袋、药 品盒上面明明写着‘2006年生产’。” 扎措听了十分震惊,坦白地说:“真抱歉,我出差半年多才回来……”老李示 意让他对夏勒博士说。他立即转身向夏勒博士打招呼,并表示:“我们一定重视你 提的问题,我们会调查清楚,对你有个交代。”他恭敬地送夏勒博士下楼,脸上一 直挂着歉意的笑。夏勒感觉到他的真诚,幽默地说:“你们说长江是母亲河,可可 西里是长江的母亲,也是地球的母亲!” 后来,乔治·夏勒在《穿越大羌塘》报告中记录:“机械化采金矿在两个山谷 中留下数公里长的贫瘠的砾石堆。” 扎措回到楼上,去森林公安局问情况。下班时间已到,三四个森林公安与他擦 肩而过,嘻嘻地招呼着,就是不停步。最后正准备关门的是一位副局长,扎措跑上 去说有情况要询问。这位副局长依然关上门,说很抱歉,家里有点急事。扎措独自 坐在办公室,又抽起烟来。他拿起电话,拨号,对住话筒的嘴唇嚅动了几下,没有 发出声音。 成老师:“喂———扎措呀!” 扎措:“嗯,成老师。” 成老师:“你声音怎这么低?” 扎措:“噢,有点感冒……” 成老师:“是吗,夏勒博士找了你们?” 扎措(惊奇地):“你怎知道?” 成老师:“你别问了。马兰山确实还有人在淘金,至少有4 台大型挖掘机和几 台翻斗车,是金头从青藏铁路建筑队撤走时买下的。” 扎措站起身,张大嘴听着。 成老师是地理学家。10年前,他在可可西里考察队,扎措就认识了他。扎措喜 欢听他讲可可西里的地理位置与江河源头的最新动态,尤其是最近从他那里获得的 相关信息数据,使他有了几分忧思。 青藏高原生态环境脆弱,可可西里又处于十分险要的生态环境地位。这些年来, 出现长江源生态危机:草场沙化,气温升高,冰川后退,水流量减少,水里含沙量 增加。 长江源生态恶化趋势,固然与全球性气温变暖的大环境有关,但20世纪八九十 年代在可可西里发生大规模触目惊心的淘金、猎杀活动,无疑直接影响或加剧了这 一生态险情。那时候,谁能感觉到长江在颤抖,中国大地在颤抖? “核心区域仍然淘金不止,可可西里生态环境的恶化趋势,何以有效遏制?” 成老师语气有点激动。 扎措受到震动,却没有话说,最后说:“对不起,成老师!我刚上班,等了解 到具体情况,再向你通报。” 他夹着包往回走,惘然若失的样子。他不单单感到回答夏勒的提问太荒唐,而 最不能使他理解的是,20余年来马兰山淘金,为什么至今制止不住?他脑子里还不 时浮现出可怕的数据。 晚上,他又从网上搜索到一则消息: 2006年9 月,中科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尤联元研究员再次抵达各拉丹冬, 亲眼目睹岗加曲巴附近有一座一人多高的冰塔,在不到一小时内融化殆尽,消失在 尕尔曲上游的细流之中(岗加曲巴冰塔林位于各拉丹冬最大的冰川姜根迪如南侧, 这座消融的冰塔是岗加曲巴冰塔林的一员)。 68岁的尤联元先生发布这一见证时,忧心重重地感叹:“冰川在减少!”扎措 知道尤先生多次来长江源考察,不止一次地呼吁“保护长江源”! 扎措坐着发愣。小女儿捧着画跑过来说:“阿爸,我画的冰块像吗?”扎措问 :“这些圆点是什么?”女儿说:“眼泪呀,冰块融化不流泪吗?”这时,扎措似 有所悟,紧抱住女儿说:“还是我的女儿聪明,能看见冰块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