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92年8 月,一辆北京吉普车从玉树藏族自治州治多县驶入可可西里腹地。开 车的是一位健壮魁梧、一脸络腮胡子的康巴汉子,他戴着一顶黑色的藏式毡帽。左 侧坐着与他差不多年龄的中年干部,为他捧着一张地图,地图上标着可可西里10多 个金矿点的位置和规模。每个采金点都有修筑工事的险要入口。前面像是到了一个 矿点,开车的放慢了车速。他指着规模不大的金矿点说:“这个叫四道沟的金矿到 了,我来与他们对暗号。” 车子进入很窄的一条沟,沟岸的两面筑有碉堡,沟边挂了一块牌子,上面歪歪 扭扭地写着: 向前一步脑袋开花 喝茶吃饭请进来 淘金必须拿钱来 要么提着脑袋爬回去 车子停住,观察动静。没有人出来,却是朝车的两边开枪威胁。待枪声停止, 开车的左手拿住帽子,伸向车窗外左绕三下,右绕三下。这个暗号,是一个在这里 淘金的熟人告诉他们的。果然两边碉堡停止了射击。于是,他们又开车,慢慢进去 了。车子就停在沟里,三个人爬上坡,捧地图的让开车的走在中间,年轻人跑在前 面。嚯!满山沟淘金的人,热火朝天,有几千民工。两个持枪的保镖不让他俩停留, 领他们走进一顶长方形的军用帐篷。金头半躺着,旁边摆有酒壶、茶壶。那拱手站 着的中年男子,看来是专门伺候他的。金头扫了他俩一眼,仍然躺着。 捧地图的介绍说:“我们是治多县西部工委的,他是索南达杰书记。” 金头抬了抬身子,眼角挤出几丝笑说:“喝茶来的。”他挥手叫侍者倒茶。 “我们西部工委是专门管理这块地方的机构。”杰桑·索南达杰说。 紧接着,捧地图的说明来意,他是西部工委办公室主任,名叫靳炎祖。与他挨 着的年轻人是秘书扎西多杰,他原是教师,是西部工委招聘的第一个志愿兵。 “治多县呀……治多县在哪儿?是青海的还是西藏的?”金头打哈哈。 “青海地图上标得很清楚。”俩人把地图翻开,索南达杰从治多县版块找到四 道沟的位置,他指着地图说:“你看,这个地方属于治多县的,我们要把这块地管 起来。” “你们不是来喝茶呀?”金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保镖听到金头行话,警觉 地向前挪动一步。 “我们是来收资源费的。”靳炎祖有意针锋相对地说。 “喝茶吃饭可以,要钱没有。”金头说。保镖听到金头行话,又向前挪动一步。 “你要搞清楚,这地盘是我们治多县的,不要以为这个地方无人管,可以无法 无天。”索南达杰说。 “要钱没有。”金头又口气坚决地重复说。 “为什么?”扎西多杰瞪起眼问。 “因为咱亏本了,没淘到金子。”金头一边狡辩,一边站了起来,带有下逐客 令的意思。 “你是农民么?”索南达杰问。 金头“嗯”了一声。 “我看不像。” “怎的?” “你让对金子的贪心,吞噬了农民的诚实。” 金头气得直瞪眼,叫保镖“送客”。他独自唧咕:“哼,到处都伸手要钱……” 接着骂骂咧咧的,呷了一口酒,又躺下。 保镖跟着三人,直到车子开走。 索南达杰闷头开车,抱住方向盘不动,由着车子自己滑行。靳炎祖问下一站到 哪儿?他苦笑着说:“5 万平方公里,还真难找着自己的路。”老靳知道索南达杰 正处于“开采”与“保护”的矛盾痛苦之中。 索南达杰所领导的西部工委在成立后一个月内,已经是第三次进入可可西里。 第一次是徒步进来的,住在五道梁兵站,每天一早三个人背着炒面、水与地图,调 查矿产资源,走到一个金矿,便在地图上标上位置与规模。他们靠两条腿在荒原上 跋涉,找到的金矿都人去矿空,却累得筋疲力尽。第二次有了车,走远了,看见了 雪山湖泊被淘金破坏的场景,索南达杰紧锁眉头。 索南达杰对可可西里富有的金矿和野生动物早有所闻,特别是从1984年以来, 每年三四万人涌入可可西里狂采滥挖而造成对矿产资源及自然生态的严重破坏,一 直不满却又无力阻止。这年5 月,他一上任治多县委副书记,便连续两次向州里打 报告建议成立治多县西部工作委员会,并主动要求安排自己充当其任。这年,正是 玉树州政府对属于自己行政区域内的可可西里地区提出“变资源优势为经济优势” 的经济发展战略之时,不但同意成立治多县西部工作委员会,同时还建立了行政区 域伸入可可西里的曲莱麻县和杂多县西部工作委员会。治多县是靠国家救济的贫困 县,土地面积8 万平方公里,其中4.5 万平方公里在可可西里。县里拨给索南达杰 2 万元,要求3 年以后给县上作贡献,因为有这么大一块地方,资源这么丰富,可 以通过开发资源与收取资源费,向县财政交款,当时县里文件就是这么规定的。靳 炎祖保管着“营业执照”,上面写着:“可可西里经济开发总公司,法定代表人索 南达杰。经营方式:开采收购销售服务批发兼营。”“开发总公司”与“西部工委” 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妻子白玛开玩笑称“皮包公司”,索南达杰却说:“我有一 个世界上最大的公司,有5 万平方公里的地。”县里还给了4 个编制与一辆北京吉 普,但没有一个司机愿意到可可西里,索南达杰暂时顶着。 可是,进入可可西里才十几天,索南达杰对开始工作的乐观和信心被一扫而空。 荒原上本来没有路,但目下一两百米宽的视域里,到处都是被车轮轧的路。那 些淘金的“手扶”、二手的“东风大卡”,那些偷猎的破旧的“北京吉普”、“福 田4500”,还有运油料的、送粮送水的各种车辆,都从这里走过,“无人区”变得 车水马龙。在那湿地,在那长草的地方,被十几年络绎不绝的车轮轧得高高低低、 深深浅浅,植被全没了,只有光秃秃的土疙瘩、小石块,这是淘金的、偷猎的,给 可可西里处女地留下的丑陋的伤疤。 一路上随处可见被盗猎分子扒走皮的藏羚羊尸骸,还有猎杀时蹦出的子弹壳。 有早已被秃鹫等剔净食肉而剩下的一堆堆白骨,有些刚被扒去皮,还鲜血淋漓,这 大都是母藏羚羊,胎儿未产出就被打死,秃鹫、狼很快就会寻找过来。 马兰山沟沟壑壑被翻了个底朝天,犹如遭遇一场浩劫以后,满目疮痍。数十公 里河沟上面的植被,大都被大堆大堆的砂砾压住,报废的车辆,被扔下的帐篷、空 汽油桶、锈蚀的铁条、铁锅,铁铲、铁锹、铁筛等淘金工具,罐头瓶、纸箱子、烂 鞋子、破袋子、杂物废品……还有被金农猎杀而吃剩下的藏羚羊的骨头。狂风中地 表破裂的沙土卷着废品袋飞舞。金农们交付的“草原资源破坏赔偿费”,早已打入 创利的“市政业绩”,马兰山这个守望母亲河的纯洁美丽的女子,无辜地受到蹂躏 与垃圾的玷污。 索南达杰开始在对金矿点的调查摸底中,一路所见“无人区”所遭受的严重破 坏,心中实在不是滋味。他感到在可可西里越走越陷入困境,即使通过整顿秩序, 金头交纳了资源费,这三四万人滞留在区内,继续开采下去,能遏止住对自然生态 和野生动物的破坏么?这些金头,还有偷猎团伙,都像土匪似的拿着枪,而入伙的 农民也是“投了注”的,不会轻易罢休。西部工委就三四个人一辆车,在“无人区”, 谁会听你卖嘴皮子。索南达杰想到这里,无奈地说: “这个地方不死两个人,上面是不会重视的。” “要死人的话,我去死呗。”扎西多杰随口说。扎多与索南达杰都是索加乡的, 他耳边时而响着索南达杰的话:“我们藏族人,不能永远盯着牛和羊。”“我们要 做大事。” “你死了,管什么用。”索南达杰说,“我县委书记死了,可能还会引起人们 的注意。” “没这么严重,形势会好转的。”老靳说,但他意识到,在这里管事是会死人 的。 “我也希望这样,面包会有的。”索南达杰故作轻松地笑笑说,“我们去看看 藏羚羊。”他踩大油门,朝卓乃湖方向开去。 “索书记,现在藏羚羊都成了‘惊车之羊’,只要一听到汽车的声音,就开始 拼命地逃跑,你根本没法接近它们。”扎西多杰说。 “恐怕连‘惊车之羊’也看不到了。”老靳说。 “藏羚羊见到灯光就不动了,所以猎杀者总是选择在晚上。”索南达杰说。 渐渐地,从车窗外飘进来一股难闻的臭味,索南达杰辨别出是一种动物肉腐烂 的味道,荒原上,逆风能把这种臭味飘散几十里远。车子走了半个小时,空气里弥 漫着的腐肉味越来越重,令人恶心。他们看到路边尽是藏羚羊的尸体和骨头。零零 散散的,有些被秃鹫、狼群吃了,剩下没有被吃的,肉腐烂了,秃鹫、狼群也不会 再吃,它们又会去寻找刚被猎杀的新鲜的肉食。这里只有乌鸦凄清的叫声。 索南达杰与老靳分析说,这里被猎杀的是有四五百只的藏羚羊群体,大都是母 藏羚羊,是来卓乃湖产仔的。可是在途中就被猎杀了,偷猎分子掌握了它们的路线。 车子继续朝前开。 扎西多杰说:“我从一本书上看到,藏羚羊有群体精神,它们在迁徙途中出现 伤者时,大队伍就会减慢行进速度,防止伤者被猛兽吃掉。” “这正被偷猎的有机可乘。”索南达杰说。 “索书记,你也看了这本书?”扎西杰多说。 “嗯,我托人买了一本这方面的书。”索南达杰说,“盗猎者向怀有小崽的母 藏羚羊开枪扫射,这样群体中出现伤者,特别是羊妈妈伤亡,谁也不愿独自逃生, 宁愿同归于尽。因此,盗猎现场一般是整个藏羚羊群全部被屠杀,血流成河,尸陈 遍野。” “这盗猎分子真够狠的。”老靳说。 “可恶,可恨!”索南达杰激动地说,“有些农民残忍地猎杀了这么多生命, 还不知道自己残忍。” 太阳开始西沉。不一会儿,看到远处天空一大群秃鹫在盘旋。索南达杰知道这 不是好兆头,赶紧开车过去。原来在卓乃湖附近又有猎杀现场。 车子在湖边停下,几个人下车。夕阳下美丽的卓乃湖,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中。 只见遍野都是鲜血淋漓的藏羚羊尸体,刚扒去皮,是有上千只的藏羚羊群体。都是 些产仔的母藏羚羊,至少一母一崽,生下来的大都饿死冻死了,躺在母羊尸体周围 的血泊里,没生下来的活活死在母尸肚子里,有的被扒去皮的母藏羚羊鲜血淋漓的 腹部还在动,那是小崽,很快也会窒息而死。有些刚出生的小羊羔双眼还没有睁开, 嗷嗷待哺,紧紧叼着死去的母亲血肉模糊的乳头,直到奄奄一息,小嘴巴和鼻子上 沾满血迹。有一只小崽饿极了,找不到母亲的奶头,发出“咩咩”的凄凉的叫声。 因为母藏羚羊拒绝非亲小崽吃它的奶,直到死去。 索南达杰颤抖地抱起那只还在寻找妈妈的小崽子,面对被猎杀的近两千藏羚羊, 内心产生了一种负罪感,因为这是在他管辖的土地上发生的不幸。他默默地哀悼, 可能也带有藏人对纯真无辜生命的再生的祈祷。其他两人也都不忍离去,跟随索南 达杰默哀,老靳和扎多眼里也含着泪。 索南达杰坐进司机位置,认真地说:“老靳,把那个营业执照收起来,我们不 挣这个钱了!”那猎杀现场悲惨恐怖的画面还在他的眼前晃动。 老靳“嗯”了一声。他在掂量索南达杰这句话的分量,意味着西部工委改变了 初衷,开采与保护是不相容的,不可兼顾,索南达杰毅然在二者之间作出了抉择, 真正担负起了保护可可西里的责任。 通天河下游高原小镇,十字街口电线杆上张贴着“高价收购藏羚羊皮”的告示。 索南达杰气愤地在上面写着:“藏羚羊是国家规定的一级野生保护动物,猎杀与收 购藏羚羊皮是犯罪行为!”要是以往,他不会在意电线杆上贴出收购药材、兽皮之 类的告示,每年外贸公司也有收购计划,但他从来没听说有收购藏羚羊皮的。索南 达杰查阅了有关资料。1903年,英国探险家罗林曾来羌塘地区考察,他在笔记中有 过这样的描述:“几乎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我双眼可及的地方,有成千上万的母藏 羚羊和她们的小羊羔,在极远的天际还可以看到很多的羊群像潮水一样不断地、缓 缓涌过来,其数量不会少于1.5 万到两万只。”那时候青藏高原藏羚羊不少于100 万只。20世纪60年代以后,印度、尼泊尔、克什米尔等地藏羚羊全部消失,青藏高 原、特别是可可西里成了藏羚羊最后的栖息地,加上在阿尔金山一带活动的,藏羚 羊种群数量也就是16万只左右。 夏勒博士第一个揭开藏羚羊大规模减少之谜,他把巴黎贵妇的沙图什披肩与青 藏高原藏羚羊减少联系起来。尽管藏羚羊已被列入1979年《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 贸易公约》严禁贸易物种名录,但在巨额利润驱使下,境外沙图什加工与黑市有增 无减。藏羚羊因生活在高寒环境里,羊绒质地轻软纤细,弹性强,保暖性极好,被 称为“羊绒之王”。用它织成的沙图什披肩,长1 ~3 米,宽1 ~1.5 米,重不足 100 克,攒紧却可以从一枚戒指中穿过,故又称“戒指披肩”“指环披肩”。它出 自克什米尔的传统工艺“开司米”。据说100 多年前东印度公司发现了它并传到欧 洲,拿破仑曾订制过一条沙图什披肩送给情人约瑟芬。沙图什披肩是身份和财富的 象征,是最能招揽目光的美丽和高贵的尤物,上流社会小姐、明星都为拥有沙图什 披肩而奢侈浪漫。加工一条沙图什披肩,仅需3 ~4 张藏羚羊皮,而在伦敦高级服 装店,标价最低每条为1.1 万美元,最高每条可达4 万美元。由于它比等重量的黄 金还要贵,因而又称为“软黄金”。 随着印度、尼泊尔、克什米尔等地藏羚羊的绝迹,不法分子将黑手伸入青藏高 原,伸入世界上藏羚羊最大的集聚地可可西里。他们在青海境内以每张400 ~800 元的价额收购,然后从西藏普兰等地走私出去。于是,在可可西里有了“淘金要淘 ‘软黄金’”的流行说法。金头们纷纷倒戈,猎杀藏羚羊的活动十分猖獗。几十万 美丽可爱的珍稀物种与保护他们的善良的人们由此遭受厄运。 索南达杰第四次去可可西里,皮包里装着一本书《濒危物种名录》,代替了原 来的《工业矿产开发》,后者他还没有看懂。他与靳炎祖等西部工委成员商讨决定, 只有禁止淘金,刹住进入可可西里的几万人流,才能集中有力地打击盗猎团伙,维 护可可西里的平静。淘金活动一天不止,可可西里永无宁日。西部工委每到一个金 矿点,不再谈资源费、管理费,而是理直气壮地发布“关于禁止采金的公告”,宣 传保护濒危物种藏羚羊和可可西里的自然生态的重要。凡是见有人的地方,他们都 要发出安民告示。这次来了司机,索南达杰可以集中心思考虑“保护”步骤。西部 工委人少力单,尽管还劝阻不了淘金的与偷猎的,但他们保护可可西里的正义行动, 却是对这些人不小的打击和震撼。1989年8000金农被困事件及格尔木黄金案发生后, 政府官员如避瘟疫似的躲开有关采金事务,采金又回到了无政府状态。而金头不在 乎你收多少,就怪你一人挡道。索南达杰则是敢于挡道的人,他两袖清风,正气凛 然,金头虽恨他却也怕他。 1993年12月初,可可西里林业派出所获准成立。西部工委成员配发了枪支,索 南达杰领导的可可西里保护工作正式展开。大伙高兴地背起枪,感到新鲜,争着照 镜子。索南达杰端着五四式手枪试了试,便别在腰里。老靳对扎西多杰说:“把镜 子让给索书记照照。”索南达杰看到镜子里是一个胡子拉碴的又黑又瘦的老头,笑 笑说:“我都成了胡子兵啦。”老靳知道,这一年来,索南达杰跑上跑下,太辛苦 了。每次回去,他都要带上一份报告,请求对可可西里采取保护措施,可是报告提 交上去以后都没有回音。太大的压力,只好自己扛着,自己去拼命。在开展保护可 可西里工作处于无能为力的无奈中,他不得不借助执法机构的力量。每次上去,他 都要为这事奔波。批准设立可可西里林业派出所,也是对索南达杰的安慰与支持。 “功臣兵,就你这样子。”老靳说。 “什么‘功臣’,藏羚羊还处于血泊中……”索南达杰叹息说。 大伙试着手中枪,一致认为保护可可西里刻不容缓。西部工委决定连续开展打 击冬季盗猎的野牦牛行动。 第二天一早,索南达杰带车,武装进入可可西里腹地。他们以森林公安的身份, 追击和破获盗猎团伙。虽然是零下二三十度的冬季,到处还是汽车印子或拖拉机印 子。他们循着新的车印跑,每天都能破获几起盗猎案件。有些是刚刚进入可可西里, 还没有来得及猎杀,就被端掉了。车上带着食品、油料,也缴获了不少枪支弹药和 油料。每顿吃简餐,索南达杰肠胃炎发了,还常常饿着肚子止痛。夜里睡在车上, 零下三四十度,车一直在发动,但散发的些许暖气,很快消失在四周的冰冻世界里。 大伙冷得睡不着,只能闭目养神或眯一会儿。然而,个个精神状态很好,因为他们 有了可可西里保卫者的尊严,追击盗猎团伙开始有了成效。 1993年12月下旬,西部工委进行第二次打击冬季盗猎的野牦牛行动。 24日中午,白玛做了羊肉火锅,索南达杰吃得带劲。白玛看到他脑门上沁出汗 珠,眼睛明亮闪光,心内甜滋滋。她喜欢他那双明亮坦荡的眼睛。白玛自幼失去父 母,在公社帐篷寄宿学校长大。她看到青年索南达杰明亮可信的眼睛,才答应嫁给 他。索南达杰当上干部以后,这个家几乎是她一人撑着,给她最大慰藉的,也是他 那明亮坦荡的眼睛。 索南达杰拿过皮包准备走时,白玛反复叮嘱说:“包内有止痛片和酵母片。犯 痛时,还是吃药,不要饿肚子止痛。”索南达杰深情地看着妻子,以藏语亲昵地说 :“扎西德勒,多沙才仁!”说罢,随即转身上了车。 白玛回到屋里,在日历上做了记号。每次索南达杰去可可西里,她都要在日历 上做记号。在桌面台历旁,夹着一沓纸片,这是索南达杰每次去可可西里回来前在 格尔木发给她的11份电报,今天是索南达杰第12次去可可西里。白玛抚摩着电报, 眼前总是浮现着索南达杰告别时不同寻常的的目光,她感觉到他那种欲说未说的凝 滞、最后变为眷恋的一顾,闪忽之间还留下几分歉意。她领会他的意思,去年3 月, 他陪她到西宁藏医院治疗风湿性关节炎,医生说要治3 个疗程,每个疗程10天,但 1 个疗程后,索南达杰就呆不住,因为这时金农正大批涌向可可西里,他顾不得再 陪妻子,赶往可可西里,白玛自个儿回家。索南达杰常常为这事感到内疚,因为他 知道她腿病是起早摸黑地操持家务所致。昨晚睡前,他又向她赔不是。白玛感觉到 有一种不安在他体内潜伏着。她温柔地安抚他,使他平静下来。她知道他有了枪, 但危险性也大了,她仍支持他,又怕失去他,只能默默为他祈祷。她那双清秀朴实 的大眼睛,因过于担忧而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的这种深情而无奈的眼神,已成为可 可西里的悲剧表情。 4 天后,白玛收到第12份电报,内容没头没尾,只写有“8 日上去”。她知道 这份电报是别人代发的,索南达杰还在可可西里。她把电报压进那沓纸片,脸上露 出点笑意,很快又消失。8 日,她准备的饭菜凉了,不见人影。白玛一夜没睡着, 应该说,在中断消息的十几天里,她一直守在县政府报务室,吃不香,睡不好觉。 1 月21日,治多县政府收到扎西多杰发自格尔木的电报: 按约定时间,索南达杰书记未到格尔木,可能失踪,带的粮少,可可西里雪下 得很大 白玛意识到害怕发生的事,可能发生了,但她还是不愿、也不敢朝坏处想。县 里已派出紧急救援队,几天过去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也许她在担惊受怕的痛苦 折磨中作好了精神准备,当可怕的消息终于传来时,她苍白的脸上掠过几丝苦笑, 大家知道她是背后流泪、人前要强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