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直到这时,真正看透这场灾难的人,并不多。 吴沙,广州市公安局局长。 他是最早看穿这次灾难的人之一,虽然,他没有正确称呼灾难的大名———巨 灾。但是,吴沙准确地把握了灾难的另一个侧面:这是一场战争。 部队有一位首长告诉吴沙,部队有个预案这样写道:在战争状态下,铁路、公 路、民航全都不通,大量人群聚集,所有的人都不明真相,出现骚动。 广州火车站出现的情况,跟部队的预案一模一样。而且,这不是一场小型战争。 最初的灾难迹象,出现在武汉。 经过连日持续低温,武昌一根直径1.2 米的地下主水管突然爆裂,造成附近上 万人吃水困难。 这一天是腊月初八,很多武汉人没有安稳地吃上腊八粥。 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武汉的温度是那种或冷或热,都要跳着向上摸高向下探 底的,有些极端还有点烈性的气候。 因此,武汉冻裂的水管旁边长长的冰凌,并没有引起别的地方太大的警惕。 对着卫星云图上那罩着三湘大地的浓重云彩,湖南省气象台在3 天内连发了8 次预警,预警的级别,从蓝色提高到黄色,进而橙色,最后,气象预报上标志着最 极端天气情况的红色警报,在湖南首先拉响。 气象灾害预警信号的级别,依据气象灾害可能造成的危害程度、紧急程度和发 展态势一般划分为四级,四级为一般,三级为较重,二级达到严重的程度,一级则 是特别严重,依次用蓝色、黄色、橙色和红色表示。 贵州省连续拉响几次红色警报。 新华社贵州分社副社长赵鹏,从北京调去贵阳工作。分社为他租的房在贵阳市 的一面山坡上,有一天早晨,赵鹏一出家门,差点滑倒在已冻得像镜面似的坡地上, 他吃了一惊,贵阳向来是下雨就当成过冬的,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怎么会像北京一 样,路面结冰呢? 贵州从12日便已开始出现23年来罕见的雪凝天气。由于道路结冰严重,9 条高 速公路全线封闭,近万名旅客滞留。过路的火车受阻,停在龙里县火车站。过往的 旅客无衣无食,但是,车组竟无人与当地政府联系,最后,大怒的乘客砸碎玻璃窗 和车门,跳车出去寻找食物…… 湖南岳阳城区一些楼房的屋檐上出现了长达两米多的冰挂;也是在湖南,百万 人口之巨的郴州全城断电。当地政府想起了北方司机在冰雪道路上行驶的诀窍:防 滑链,副市长满城去找,却只找到一条! 铁路因断电而断行,反过来,交通瘫痪又导致电煤运输无路可走,能源供应在 全国全面告急。 1 月30日,部分北上列车恢复通车。通车放行的消息传出之后,在短短1 天时 间内,广州站广场前的旅客人数猛增到近40万人。此时,任何一根新压上来的稻草, 都有可能让这头早已超出极限负荷的骆驼轰然倒地。加上13个临时安置点的人群, 广州火车站聚集人群已达50万之巨。 这是一场淮海战役的规模。吴沙面临的是,参加淮海战役的总人数,聚集到了 只可以立锥的地块上。 广州火车站的灾难,以人群聚集的方式出现。它既是2008年初南方冰雪灾害带 来的次生灾害之一,也是世界灾难史上少见的一页。 45岁的许元金准备乘坐的是1 月26日晚上广州开往郑州的火车,为了能早点进 站,他和家人当天中午就乘坐公交车赶到了广州站。 许元金家是河南周口的,他订了4 张票,准备与弟弟、女儿和外甥女一起,踏 上返乡的旅途。许元金把打工所得的3 万元钱都塞进了行李包,因为这是他往年带 钱回家最安全的办法,这是他与儿子女儿在广东打工一年的血汗钱。 乘坐的公交车距离车站还有一公里的距离就寸步难行,此时的许元金发现,广 州火车站的站牌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长这么大的许元金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人呀!黑压压一片,全部都是人!许元 金他们四个慢慢往前步行,看见天上有个直升飞机嗡嗡在动。许元金冲口而出:哎 呀,我的天呐,广州怎么出这么大的事呀! 爸爸嘱咐女儿:“你千万拉住我的胳膊,无论怎么挤,你不要撒手!一撒手就 把你挤丢了,找不到了!” 挤在人群之中,人与人是贴在一起的,许元金的后背几乎可以感觉到后面人的 心跳。许元金个子高些,可以抬头看到火车站在哪里,个子小的女孩子,会被人流 淹没在一群后背里,踮着脚也看不到方向,连拥挤的目的地———广州火车站都看 不到在什么地方。若往前挪动,许元金完全用不着迈步,来自身后一股大力就推着 他,飘着往前走。 1 月26日,吴沙将2008年广州春运安全保卫指挥部,前移到了距离车站广场一 公里远的监控中心,应对这场冰雪巨灾带来的次生灾害———前所未有的公共安全 危机。 女儿哭了,不行了,我受不了啦! 许元金说,受不了也不行。他艰难地回头望望四周,你想回也回不去了,只有 往前冲,往前挤了。 1 月27日凌晨,许元金距离广州站还有800 米。 从中午到午夜,许元金带着女儿只向前挪动了200 多米,他们在饥寒与无助中 煎熬,支撑他们的是看上去越来越近的站牌和回家过年的强烈渴望。 吴沙提议,必须把广场分成不同的区域进行控制,把现有的人群分割开,用警 察和部队进行分割穿插。否则,如果人群聚在一起,处于无序的状态,那么前面出 现问题,后面一拥而上像决堤的水一样,势必出现严重的问题。 现场的公安民警与武警官兵用身体组成了人墙,对人群进行了分区控制,不断 奔涌的人浪涌过来又退回去,一浪强过一浪。人流与人墙的撞击犹如惊涛拍岸。 1 月30日,许元金距离广州站200 米。 部分北上列车开始恢复通行,已经苦苦等待了几个昼夜的滞留群众,终于等来 了他们最期待的那个消息。 韩弘第一次收到可以进站的信息,感觉特别激动,她马上就播出去,告诉人群 :北京重庆几个方向的旅客可以进站了。 韩弘听到了广场上的群众巨大的欢呼声。 她播完第一遍以后,哽咽着,停了一下,才开始播第二遍。 1 月31日,许元金距离车站50米。 其实,当时的铁路只有极少线路部分恢复,但是,火车恢复通行的消息一传出, 原本打消了回家念头的旅客转身又奔向火车站。 1 月31日,是广州火车站最可怕的一天。 “放人!放人!” 相对于聚集在广场之上的千军万马,广州站的每个进站口都无异于一条独木小 桥,放行开始之后,现场滞留的人群以百川灌河之势一起涌向了入口,这片原本静 止的人海骤然之间波浪滔天。 放行之前,警察会用喇叭冲着人群广播,请大家把孩子抱在怀里,把行李举在 肩上,一旦行李掉下来,坚决不能低头去捡拾。 每一个放行口都是呈喇叭筒形状,旅客越走路越宽,警察挎在一起,走在最前 排,控制整个人流。 在每一个入口,警察们形成的“人墙闸门”,通过不断的“开合”,控制人流 前进的速度,同时对跌倒在人流中的群众展开“抢抬式”救援。 为什么呢?开了闸口,让旅客放开腿跑不就成了? 不行。 连着站了几天几夜,人的腿脚都僵硬了,必须有几十米的缓冲,让旅客慢慢走, 把筋骨活动开。 经常可以听到人群中传来的破口大骂。排得好好的队,为什么不从排头开始放, 要突然从队尾放?为什么不直线放人冲进去,要让人绕着房子排成S 形? 一切都为了缓冲。那是一股早已蓄势待发的洪流,组织者必须让它减弱,甚至 分流,才能减少队伍最前方的冲击力。 就是这样,每一次开闸放人之后,都有没膝深的鞋子和箱子扔在闸口处;每一 次放人,都有几十个警察专门等在闸口的地方,几个警察站在制高点盯着人流是否 有人摔倒,准备从地上“捞人”。 每次放人,在闸口都有十几个人被冲,或者被绊倒在地。 只要倒下一个人,后面的人流冲过来,在众人脚下,这个人必死无疑。 放人进站,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鬼门关。 监控室里的指挥员全部站起来了,声嘶力竭地在那里叫:“封住!” 因为在现场的监控中,可以看见人群中有人倒下,这时必须马上封住闸口,必 须马上把倒下的人扶起来。 又一次人流进站的过程中,一个旅客为捡回被挤脱手的行李箱,反向冲入人流, 导致周围多名旅客被后面汹涌的人潮挤倒在地。几名民警迅速冲进人流,竭尽全力 顶住人潮的冲撞。另一个警察爬上铁马,对着后面的人群狂吼“停!停……”其他 民警迅速横向汇合包抄。 闸门终于再次关闭,留下一地鞋、包、箱子和一群浑身大汗的警察、特警和武 警。 经常处理突发事件的武警某师,表现得很有经验,他们居然在紧急驰援前,想 到带上了很多的鞋子!这些鞋子帮了很多旅客大忙,让他们不至于光着脚走完回家 前的最后旅程。 许元金前面走着一个女人,被人流冲倒了。 他拼命喊警察:快救命啊! 冲上来两个警察,把那个女人拉起来了。 许元金一只手护着女儿,一只手拉着行李,行李掉下来了。 一年的辛苦钱,全在这个行李中放着呢! “警察,快!我的行李!” 许元金终于带着自己的行李和女儿,挤上了回家的火车。 完全没有了检票和对号制度,卧铺车厢的每个铺位上,都成了坐席,满满当当 地坐着喜悦的人。 甚至,上车的旅客完全不管这列火车终点去哪儿,只要去自己要去的省份,或 者自己家的方向就可以了。 2 月5 日,沉默了几天的火车站播音室开始放萨克斯风吹的《回家》。 韩弘听到这个声音,马上停下来,打开广播车的门到外面看,广场真的空了。 吴沙找了个没有人的地方,哭了。 他后怕……吴沙以为,可能会失去上百名警察和几百名百姓的生命,才能平息 这场灾难。 广州火车站,以一名乘客死亡的代价,度过了春运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