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琴坛村依山傍溪,土坯的农舍从溪北的水泥路旁错落有致地叠到半山腰,远远 看去居然有点儿布达拉宫的味道。溪滩里的水不舍昼夜地流淌着,溪面点缀着的一 块块被水打磨光滑的巨型鹅卵石是一道迷人的风景。琴坛村两侧的山峰上耸立着一 对石人,一个头上盘发髻,像一孕妇;一个挺胸直背,遥望苍天,不失真人风度。 它们面面相对,长相厮守。有人说,“茶圣”陆羽带着妻子寻访天下名茶,途经琴 坛口干舌燥,向一老妇人讨水喝。老妇人用自己刚采的茶叶泡了一碗给陆羽,他端 茶一闻一品,顿觉眼前一亮,心想:这不就是我要找的好茶嘛!为此,陆羽夫妻就 在琴坛村住下了,以种茶砍柴为生,再也没有离去,于是变成了两尊石人。 邓士明的房子建在溪南,背山朝北,几乎照不进阳光,显得格外清冷。门前有 座石桥,通往溪北。山外是深秋,山里已初冬。温和的风刮到山里就像一把刀被磨 得锋利,脾气也暴躁了起来,呼啸着掠过山坡,像老鹰爪子似的将树叶一把把扯下 来。山上的阔叶树一夜之间变衰老了,无精打采地垂着。 一大清早,邓士明就坐在门口,望着那条汩汩流淌的溪水,地上扔满烟头。可 能失眠,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看上去比平时憔悴。当下意识地将手指探向烟盒时, 他却发现烟盒已空,将空烟盒揉了一团,起身回屋时,突然看见村委邹旺根。 邹旺根看出他没烟了,递过一支说:“士明,城里的年轻人开会要罢免你,我 外甥林军也跟着乱搅和。” 邓士明看一眼邹旺根,满不在乎地说:“我早知道了,他们没那个能耐,瞎起 哄而已。” 邹旺根见他没在意,又补充一句说:“他们还要收回龙潭溪。” 邓士明说:“收回去?没那么容易。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翻了天。” 邹旺根说:“你老爸当支书那会儿,穷是穷,可从来就没有这么多烂鸡巴事儿。” 邓士明说:“是啊,是啊。” 他老爸邓作■先是当村长,那时不叫村长,叫生产大队大队长,后来又当支书。 那时村里就穷,他老爸为改变琴坛的面貌,早晨天刚亮就出了门,天黑才走出深山。 他先后去绍兴等地参观学习,然后又把专家请进来,经过土质化验之后,选种200 多亩的茶树。他老爸为琴坛鞠躬尽瘁,49岁就病逝了,引进的茶树至今还在造福琴 坛。父亲去世时,公社的干部和大队的社员都来参加追悼会,许多人流着眼泪说, 邓支书是一个难得的好支书! 世道变了,他老爸那个年代的村干部多么有威信,大事小情都说了算,哪像他 这个村主任当得憋气加窝火,这一年到头苦没少受,累没少挨,亏没少吃,那帮在 外边捞钱的年轻人还不满意,还要罢免他。 邓士明是在2008年4 月换届选举时当选为村主任的,这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 之中。 最初海选出来的候选人有两位:张新德和张清福。这两个人能力和威望都不差, 张新德土改时当过儿童团长,后来又担任公社团委副书记、琴坛大队大队长,改革 开放后当过一届村主任,遗憾的是他已68岁,年近古稀;张清福当过将近30年的生 产队长,无论魄力、能力还是口碑都不错,可惜的是他已66岁。乡政府规定,60岁 以上的村民不能再当选村主任。于是,邓士明被增补为候选人。 邓士明在兄弟中排行老二,大哥邓士品在乡小学教书。琴坛村穷是穷,可是特 别注重知识,看重读书人,再加上年轻人都曾经是邓老师的学生,年老的亦曾经是 邓老师的学生家长,所以他在村上特别受敬重;二弟是狱警,在监狱任执法大队的 大队长;三弟阿贵是金华一家大公司的副总经理。邓家兄弟四人,只有邓士明书读 得少,仍在村里当农民。 选举哪能不拉选票?美国总统大选还要像海鸟筑巢似的奔波演讲。可是,邓士 明既没有口才,又没有威望,村里有些人根本就瞧不起他,所以只好让德高望重的 邓老师和受人敬重的三弟阿贵出面了。 邓老师挨家挨户地为邓士明做工作,诚恳地对乡亲们说,让士明当当村主任吧, 我们兄弟都在外面,就他一人还在村里。 有人认为,邓士明单纯实在,想啥说啥,没有弯弯绕,人也不坏,做事较真, 再说,反正琴坛村也是贫困村,想发展连门儿都没有,这么个村主任谁当还不都一 样,士明要当就给他当当吧!也有人认为,他根本就不适合当村干部,一是能力比 较低,二是做事没头脑,三是爱乱讲话。有一单位到村扶贫,他愣是在村口把人家 拦住说:“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你们的扶贫款都进了村干部的口袋。” 有人直言不讳地说:“邓老师,你大弟是不好当这个村主任的,如果你要来当, 我们百分之百同意。你大弟没文化,人又粗鲁,再说连个组长都没当过,怎好当村 主任呢?” 廖祥海说得更是干脆:“他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当村主任的料,什么能力都没有, 不要说当村主任了,能把自己的家管好就不错了。” 多数人都给邓老师面子,张明华、余根基不仅答应投邓士明的票,还帮忙做工 作。张明华对关系不错的村民说,让邓士明当当吧,我都支持他了,你们还不支持? 余根基劝大家,我们就相信邓士明他们哥儿几个一次吧! 邓士明在竞选中说,村里每年都有扶贫款进账,上届村长干了三年,村里却一 点儿变化都没有,那些村干部肯定有经济问题。如果自己当选,先把账查个水落石 出,然后再一心一意把村子弄上去。他的竞选承诺更是出手不凡,深得人心。他表 示当选后要“以‘公开协商’的原则处理财务,做到村务公开、财务公开,村中大 事征求广大村民意见,由村干部集体研究决定”。承诺为村民办两件实事:一是每 人每年20元的合作医疗款由村财政支付,若村经济有困难,由本人向外界讨,若仍 得不到扶助,由本人为村民支付。二是树立敬老扶贫的村风,每年年终对年满60周 岁以上的村民进行慰问,对受天灾人祸、生活困难的村民作力所能及的帮扶。为了 表示自己的诚意,在选举之前,他把竞选承诺打印出来,分发给村民。 他的竞选承诺出自邓老师之手,集中了两代人的智慧。“公开协商”原则是邓 士明的堂叔提出的。堂叔退休前是乡干部,认为村民比较看重公平、公开、公正的 原则。替村民交合作医疗款是邓老师的主意。琴坛村三分之一的村民在外地,每年 村里这笔合作医疗款就要支付六七千元的差旅费和误工费,全部收上来的话也就八 千来元钱,还不如村里直接支付。村里的账面上有20多万的扶贫款,足以支付这笔 钱,所以承诺的“村经济有困难,由本人向外界讨,若仍得不到扶助,由本人为村 民支付”,不过是个姿态。 琴坛村的村民文化水平较低,忽略了前提条件,理解为邓士明当了村主任,每 人每年的20块合作医疗费就不交了,村里交不上,他邓士明交,他邓士明没钱交, 那么就用邓老师的工资交。邓老师每年的工资怎么也超过八千块钱吧?在经济发达 地区,20元钱算不了什么,对于琴坛村民来说,这20块钱是绝对不能不当回事的, 一人20块,一家六七口人那就一百多块呢,三年下来就是半千呢。 在村主任选举中,谁出钱多就选谁的现象特别普遍,许多村民最关心的不是谁 能当选,而是如何把选票“卖”上价。有的村民在投票前用手机拍下自己的选票, 然后到被选人那儿去索取好处。有的村子村民公开讲,谁给我烟,我就选他。对这 些村民来说,村里如何发展,怎样发展,统统不管,发展那是明天支票,他们要的 是眼前的实惠,是现钞。2003年,山西省河津市老窑头村发生过230 万元竞选村官 的事,当选的村主任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给每位选民发放1800元的红包;两位副 主任按每户1000元发放了红包,平均每户获8000元,许多农民捧着钱哭了。 老人是绝对不可忽略的选票,村里的中青年都在城市,未必回来投票,选票会 委托给父母,父母想投谁就投谁,所以把老人打点明白,基本上就没问题了。每年 慰问老人的钱自然要三弟来出,阿贵也愿意出这笔钱。 竞选村长不但是邓士明的事,也是邓氏兄弟的事,是邓家男女老少的头等大事! 邓士明要是当选为村主任,往大说,邓家的父子都当过村主任,对琴坛村作出了应 有的贡献;往小说,子承父业,邓士明给老爸争了光,邓家在村里的地位得到提升。 对在琴坛村的老妈来说,其他三个儿子再风光也是村外边的事儿;邓士明当了村主 任那才是村里的风光,真正的风光!选举的前一天,74岁的老妈去村口的庙上烧了 三炷香,祈求观音菩萨保佑她的士明当选村主任。 选举的那天,邓老师和阿贵都回了村,站在投票的礼堂门口,对村民一一地说 :“支持士明一下吧,我们是不会让大家吃亏的。” 邓士明大获成功,全村339 位选民,他获得298 票,高票当选! 张明华和余根基把家里人的选票都投给了邓士明。廖祥海和张林军没有回村, 委托父母投的票,至于父母投给了谁,他们也不清楚。听说邓士明当选后,张林军 嘲讽地说:“傻瓜一样的也能当村主任了,这回村里要有苦头,想发展就更难了。” 村民都清楚,他们的票不是投给邓士明的,而是投给邓氏兄弟的,确切点说是投给 邓老师和邓副总经理的。他们并不指望村主任带领大家致富,他们寄希望新选出来 的当家人能够从外边多讨点扶贫款,大家都跟着沾沾光。他们相信邓老师和邓副总 有这个能力。 新官上任三把火,邓士明首先是查账,想彻底清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没想到花去数千元差旅费和误工费,却没有个结果。张明华生气了,“他动不动就 查这账,查那账,他又不是反贪局。村上过去给前来扶贫的单位送几斤茶叶,几斤 牛肉,他也要去问一问,查一查。搞得我们村形象很差很差的,谁还来扶贫?他这 个村长是傻子,农民讲就是二百五,脑子不大清楚,这种人还能做事情?跟他都没 法交流了。” 张林军说,“他们拿着审计报告对我外公外婆说,上届村委会多收了他们1450 元的修路费。我外公气得要跟上届书记和主任拼命,外婆天天去骂他们,跟他们要 钱。我对外公说,村里欠不欠你的,你自己还不清楚?那个审计报告前三页有公章, 后边的十五六页没有章,一看就知道是邓士明他们自己订上去的,我在公司当会计 还看不出来?人往往就是这样,说少收了你的钱,你肯定不相信;说多收了你的钱, 你一定会找他算账。我外公外婆总认为是多收了他们的钱。我怕他们气坏了,就掏 出1450元钱,对他们说,村里多收的钱呢,让我给要回来了。我外婆高兴得一个劲 儿说,‘我的外孙事情办得好!’你说,他那个村主任当的,不干正事,尽制造矛 盾。” 乡里搞村庄整治工程,要求村里先垫款施工,然后乡里再拨款,因种种原因也 没有启动,村民们不满意。乡里修琴南公路,解决琴坛村与箬阳乡不通公路的问题, 因征地赔偿,邓士明领部分村民阻挠而搁浅。收合作医疗款时,村里没替村民交, 邓士明也没付,最终还是向村民收的,村民怨声载道。 邓士明没想到几把火没烧好,反而燎了自己。山里人是看重承诺的,合作医疗 款是他一块心病。一天,阿贵和Y 老板聊天说起了龙潭溪,Y 老板很有兴趣,想承 包下来搞漂流。老板到琴坛村考察后,表示愿意每年出1.6 万元承包费,承包28年。 他准备投资3000万,在琴坛村搞旅游开发。邓氏三兄弟喜出望外,这笔钱支付医疗 合作款绰绰有余了。邓士明上任后,村里人想承包龙潭溪养鱼,每年交村里800 元 钱,他没同意;村外有人想搞漂流,每年交2000元,他嫌承包费太低,也没同意。 Y 老板出1.6 万,这是800 元的20倍! 2009年10月16日晚上,邓士明、邹旺根和Y 老板来到礼堂,通知村民代表来开 会。邓士明拿出溪滩承包合同说:“这个合同你们看一下,满意了,对老百姓有利 了,你就‘盖章’,觉得没利就不要‘盖章’。” 村里人管摁手印叫“盖章”。村民代表看过合同后,没有异议,于是就摁了手 印。 老板掏出中华烟说,我就不一支支地递给你们了,每人一包拿去自己抽吧。说 罢,给了每位代表一包烟。邓士明追问一句:“你们没意见了,我的章就盖出去了!” 他说的章指的是村委会的公章。见大家没意见,他在合同上盖上了公章,交给 Y 老板一份。接着Y 老板交付了第一年的承包费1.6 万元。不知邓士明他们是疏漏, 还是有意遗漏,村民代表没有全通知到,20位村民代表来了17位,还有3 个代表没 通知到,其中之一就是邓士勇的母亲申小妹。在村里,申小妹算得上既有政策水平 又有头脑的人物,担任过村支书兼村主任。她要到场的话,琴坛的这段历史也许就 要改写了。申小妹说,我要是去的话,肯定会反对的。邓士明他们知道我会反对, 所有就不让我参加。承包龙潭溪必须经村两委讨论通过,要请示乡政府的;另外, 一万元以上的项目,要由乡政府组织招标。我当支书和村主任时,村里建两个水坝, 那都是乡政府组织招标的。邓士明这人没有知识,没有能力,嘴巴乱讲话。他的话 很多,没做的先讲出去,又不实事求是,可是河道承包,这应该讲的呢,他又不讲 了。 邓士明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纸合同居然成为村民要罢免他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