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09年10月29日,四辆车浩浩荡荡开进琴坛村。廖祥海、张林军、张明华、余 根基、张荣海等16人出现在村口。这些年来在外边的年轻人平时很少回来,更没有 这样成群结队回来过,哪怕过年都没有,琴坛震动了。他们的父母闻讯来了,乡亲 也围了过来。 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农村的土墙。廖祥海他们成立同乡会,要罢免村主任 的消息早已像深秋的落叶刮得满村都是。落叶是没有生命的,从树上飘落时多大就 多大了;传闻生长在舌头上,是活的。传闻在村东头是松针的话,哗啦哗啦地到村 西头就可能变为了巴掌大小的梧桐叶。村民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丰富的,他们不追 求准确,但追求生动,追求如何充分地,甚至有点夸张地表达自己思想和情绪。村 民说邓士明查账花掉旅差费和误工费好几万,那绝不是说花掉了一万元、两万元, 或者三万元,那是相当于说花掉老鼻子钱了,可能是三五千元,也可能是六七千元 ;说邓士明把龙潭溪给卖了,那也不是真认为他就是卖了,而是表明对他的做法的 反对。可以想象“同乡会”、“罢免村长”这两个关键词从村头刮到村尾会是什么 样子。 廖祥海他们回村是征求所有村民意见的。他们认为罢免申请最起码要有一半以 上的村民支持才能有效。要取得半数以上村民的支持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百姓百 姓就是百人有百个想法,是难以统一的。尽管许多村民对邓士明不满意,怨怼不已, 可是未必想罢免他;即使有意罢免他,也未必会在罢免申请上签字画押,而是希望 别人来罢免他,自己坐享其成,也就是说他们只同意而不支持。廖祥海他们商量来 商量去,认为应先争取在市区的三分之一村民的同意和支持,再通过他们向村里的 亲朋好友渗透,最后再回村争取其他村民的支持。 廖祥海、张林军早晨起来就坐着张荣海的车在市区转悠起来。他们先拜访了在 农贸市场卖炒货的老余。老余50多岁,是村里来金华经商最早的人,如今不仅买卖 做得大,而且朋友很多,在村里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老余和邓士明兄弟关系不错, 跟承包溪滩的y 老板也是几十年的朋友。y 老板去琴坛签承包合同就是他陪着去的。 廖祥海开门见山地跟老余讲明来意,然后虚心讨教:“您作为前辈,对这事有什么 看法?”老余也是爽快人,“起草合同时,我提醒过邓士明,这样做是不是太草率 了?至于罢免村长的事,我不参与,既不支持你们,也不支持他。” 廖祥海等人如释重负地舒口气,幸好老余保持中立,他若反对的话,恐怕真就 没戏了。 听说,同乡会小邹的父亲和叔叔进城来帮助他装修房子,廖祥海他们以为小邹 都签字了,老邹肯定会签字的。没想到老邹看了罢免申请后,冷若冰霜地说:“我 不签。” “为什么呢?”廖祥海不解地问道。 “还为什么?”老邹恼然地看了看这三个年轻人说,“要知道我们在琴坛走路 都要低着头。在琴坛,谁能斗过他邓士明?他跟书记打架那天,村里有三十多人聚 集在他家,商量怎么对付书记,让书记赔钱,让书记坐牢。你不想想,在琴坛哪个 人能召集那么多人,而且事后又不走漏风声?你们也不想想,你们几个哪个吃得消 他邓士明?” 廖祥海、张林军、张荣海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他们长年在外,对村里的情况知 之不多,没想到自己从来都没瞧起的邓士明会出息成这样,在村里会如此有势力。 可是事到如今哪怕是鱼死网破也要做下去了。他们从小邹家出来,强鼓勇气一家家 跑下去。还好,在市区的村民绝大多数支持罢免,少数认为溪滩包得不合理,把合 同收回废掉就好了,没必要罢免邓士明。个别村民表示,我不想对此发表意见。廖 祥海他们明白,他们是反对罢免的。 下午三四点钟,廖祥海他们就把市区跑完了。同乡会立即开会,研究下步怎么 办。大家看着罢免申请书上的一百来个红手印,不禁信心满怀。他们算了一下,再 加上同乡会在村的亲朋好友,差不多够半数了。 “我们立即回村,今天就把字签完。”有人十分乐观地说。 “在市区的这些人素质比较高,也不像村里的那么怕邓士明。村里的就是签了 字也会变卦,天天都在邓士明的眼皮底下,只要邓士明说几句好话,许个什么愿, 或者送点儿什么东西,他们就会反悔,就会不认账,甚至说是我们逼他签的。”廖 祥海不放心地说。 有传闻,邓士明三件东西不离身:手机、村委会公章和数码相机。村里的大事, 打电话问哥哥和弟弟。公章用塑料纸包着,需要村委会和支部盖章时,支部不盖章 他不盖;支部盖章时,他掏出相机立照为证。 “邓士明有照相机,明华有摄像机,我们把签字过程拍摄下来,还怕他们不认 账?”张林军说。 这位80后圆圆的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有时像孩子似的有几分顽皮,做起事 来有板有眼,稳稳当当。 于是,他们16个人带上张明华公司的婚礼摄像师,回到琴坛村。廖祥海觉得这 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对乡亲们说:“各位乡亲,我们这次回来是想征求大家对罢免 村主任邓士明的意见。邓士明当选村主任之后,不仅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又不经 过全村村民同意,把龙潭溪承包出去了……” “他竞选村长时说替我们交医保,结果赖掉了。”有人不满地说。 “过河拆桥,没诚信就该下台!”有人迎合道。 “把龙潭溪包出去了,谁晓得他从中得了多少好处!” 村民们是大路边上打草鞋——有的说长,有的说短。有的村民担忧的是溪滩包 出去了,溪那边山上的烧柴、毛竹和茶叶怎么弄过来。总不能对人家说,“你的漂 流停一停,让我把毛竹拿过去。” 有人对廖祥海他们说,“你们这帮人在城里发财了,房子车子都有了,还来管 村里的闲事,是不是刮燥了?” 刮燥是当地土话,意为吃饱了撑的。 “乡里乡亲的,谁当皇帝都一样,弄点事端出来干啥?这样折腾对谁都没好处。” “是嘛,手捧包谷棒,除了皇上就是我。七主意八主意,吃饱饭就是好主意。” 反对者是少数。不过,这些话让年轻人感到很不舒服。你以为我们爱管闲事咋 的?我们每人出500 元钱,用来帮助村里;我们或丢下自己的生意,或请了假跑回 来,不就是为你们这些村里人的切身利益么?否则,我们折腾个啥,邓士明当不当 村长,跟我们又有多大干系?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村支书邓士根匆匆赶过来。廖祥海他们找过老余之后,邓士根就接到y 老板的 电话:“邓书记,你在村里有威信,叫那帮年轻人不要搞了,不要罢免邓士明了。 我承包龙潭溪,承包费虽说少了点,但我不会让你们村吃亏,我要投几千万发展旅 游业,游客多了,你们就富起来啦。” 邓士根扬扬手,围聚的村民散去了。他不是来制止廖祥海他们的,是怕他们与 邓士明等人发生争执,导致肢体冲突。他把廖祥海等人拉到一边,问清情况,忧虑 地说:“这可是大事,有没有把握啊?”他像问廖祥海,又像在问自己。 “现在看来,应该没问题。”廖祥海挺有信心地说。 “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吧?这件事你们可要慎重啊!”邓士根还是不放心。 廖祥海他们开始走访,征求意见。有的村民用那像树根似的手分别在三份罢免 申请书上签了自己和家人的名字,又在每个名字上摁下鲜红的手印;不认字的村民 请别人代笔,然后认真地摁上手印。有的村民恐惧不安地叮嘱道:“你们做了就要 做到底,否则你们在市里的没事了,我们在他眼皮底下倒霉了。” 若不是信任,这些平日胆小怕事的村民怎么会签字摁手印?廖祥海他们感动了, 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不起这些父老乡亲!他们让这些年轻人看到了琴坛的希望,年轻 人让他们看到了琴坛的未来。 “请放心,我们要是搞不好的话,过年也没脸回来了。”张林军说。 摄像师忠实地将村民签字的情景完整地拍摄下来。 没走几家,张明华的手机响了,又是y 老板:“明华,听说你们回村了?想把 溪滩收回去,把邓士明罢免掉?不要那么不上(让)路,大家都是熟人,你帮我, 我帮你,多好。” “不是我要搞的,是我们村大多数村民对合同有意见。”张明华争辩道。 张明华跟y 老板认识20多年了,过去y 老板做木头生意,有时到琴坛采购木头。 如今人家已是大老板了,相形见绌,张明华和他的联系也就少了。 “他们能兴多大的浪?只要你不领头,他们什么事儿也做不成。” “这次不是我领头的。我们也不是为你承包的溪滩,主要是这个村长不做事情, 村庄整治也不搞,不干实事……” Y 老板恼然告诫道:你再干下去绝没有好果子吃! Y 老板见张明华不买账,又拨通邓士根的电话。 “这是他们自发的行动,跟我没关系。”邓士根推脱着。 “谁不知道你跟邓士明有矛盾?你们好歹也是堂兄弟,都是一家人嘛。你就不 要在背后策划这事啦,搞倒邓士明,你也没什么好处……” “我邓士根不是这么卑鄙的人。我最后说一遍,这事跟我无关。不过,我认为 这些年轻人做得对!”邓士根打断Y 老板的话。 他与邓士明有过节,所以是“黄泥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这嫌是避不了啦。 “你们要不停止罢免行动,别怪我不客气,别说我让你在金华呆不下去,在模 具城混不下去!”老板气恼地说罢,挂了电话。 廖祥海等人没理会Y 老板的威胁与恐吓,继续一家一户地争取村民的支持。太 阳快下山时,他们走到位于村中心的礼堂附近,这意味着他们已走访了一半。突然, 邓士明领着邹旺根、邹福根等几个人冲了过来。邹福根一把就将摄像机夺过去,摄 像师吓得急忙将摄像机抓住,两人都不撒手,僵持在那里。邓士明他们不仅要抢摄 像机,还想抢廖祥海他们手里的罢免申请。 “你凭什么抢我们的摄像机?”廖祥海质问道。 同乡会不敢上前抢夺摄像机,怕把摄像机损坏了。 “你们假冒记者,没经许可私自拍摄!”邓士明厉声喝道。 “把他们的摄像机砸了!”邓士明那边的一位村民喊道。 “我们不是记者……”摄像师更不敢撒手了,死死地抱着摄像机解释道。 “不要以为有一点蛮力就好,这东西不是说砸就能砸的,砸了是要赔钱的。” 余根基警告道。 他嘴是这么说,心里很害怕。这几个村民除了邓士明的家里富裕点,其他的都 是贫困户,真要把摄像机砸了,他赔不起你也没办法。 “你们没经过我们同意就拍摄到了我们和我们的房子,这是违法的。你们必须 把拍摄的东西毁掉,否则就不给你们摄像机。”邓士明强硬地说。 “我们没拍你们,也没拍你们的房子,拍的是证据……”摄像师说。 “那你就放给我们看看,我们看过就还给你们。” 许多村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吓得不知如何 是好了。他们签字、摁手印的情景要是让邓士明看到了,那还得了? “如果你把承包溪滩的合同收回,把钱退还Y 老板,我们就把摄像机拍的删除, 把罢免申请撕毁,你还当你的村主任。”廖祥海见此,只得让步。 “这个合同我不会废掉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作的主,有村民代表盖章的,有本 事你们就把我这个村主任罢免掉,让我去坐牢好了!”邓士明寸步不让地说。 瞬时剑拔弩张,火药味很浓,随时都可能打起来。邓士明见自己这边仅三五人, 对方有20来人,可能想到真要是打起来未必能占到便宜,于是掏出手机拨110 报警。 当警察从30公里外的派出所赶到时,夜色像浓墨泼染了天空,摄像师、邹福根 的手和胳膊早已麻掉了。警察从他们手里拿过摄像机,让双方各派一代表去派出所, 如果检查发现有违法内容则删除,然后将摄像机还给那个倒霉的摄像师。双方都没 派人去,警察只好将摄像机带回派出所。 邓士明等人走时,威胁道:“你们这些人到不了金华,半路就会被拦住打死!” 半夜,廖祥海他们在回金华的途中绕到派出所,将摄像机取回来。警察没发现 有违法内容,拍摄的内容也没有删除。同乡会的行动虽然受挫,可是战果丰硕,罢 免申请上已有183 枚鲜红的手印!支持罢免的村民已经过半,估计邓士明的村长已 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同乡会不禁欣喜不已。 次日一早,廖祥海、张林军、余根基又坐着张荣海的车赶到箬阳乡政府,把盖 有183 枚手印的罢免申请书递交上去。乡党委对这事很重视,立即安排党委副书记 陶顺法接待了他们。陶顺法看一眼罢免申请就皱起了眉头,半晌没有言语,墙上的 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秒针那“咔咔咔”的声音像是踩在廖祥海等人的心里。 “这个东西没用,抬头就错了,”陶书记说,“不应写‘琴坛村两委罢免申请 ’,应写‘村主任罢免申请’。”廖祥海猛一拍前额,罢免村两委指的是罢免村委 会和村支部委员会! “罢免村主任不要说我们乡,就是婺城区,甚至金华市还没有先例。”陶书记 说完,上网搜了一下,找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对他们说: “你们看第十六条规定:”本村五分之一以上有选举权的村民联名,可以要求罢免 村民委员会成员。罢免要求应当提出罢免理由。被提出罢免的村民委员会成员有权 提出申辩意见。村民委员会应当及时召开村民会议,投票表决罢免要求。罢免村民 委员会成员须经有选举权的村民过半数通过。‘“ 廖祥海、张林军等人这才明白当初完全没必要回琴坛找村民签字,市区签字的 村民已超过五分之一。同时,他们也清楚了,罢免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他们现 在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以后的路还很长。陶顺发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村 民委员会组织法》讲得比较笼统,让他们去咨询一下婺城区民政局。 他们在区民政局了解到罢免申请不是交给乡政府,而是交给村委会,也就是交 给邓士明。邓士明接到申请后,在一个月内依法启动罢免程序。他们在区政府又查 到《关于资金资产资源的管理规定》和有关法律法规,得知河道溪滩为国有矿产资 源,开发承包利用需经国土、水利等有关部门审查批准,并且农村所有处置变现资 源,必须召开村两委会、村民代表大会或全体村民大会通过。如果标的在1 万元至 20万元以内的,必须进入乡招投标平台,20万元以上标的必须进入区招投标平台进 行招投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