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次见面1988年4 月23日,一个普通的日子,母亲派我接舅舅。 母亲交代的线索是:你舅洪洲,57岁,台湾人,乘坐京广线列车抵达北京站。 我不知道这个年月会被载进中国当代史,——当然,舅舅并非历史人物,他在 庞大的台湾海军陆战队中,不过是个退役上尉;我也没有意识到一个世人瞩目的事 件正急剧降落到我们居住的这片土地上。 没有车次、时间,只有等。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见港台模样的壮年男 性出站,就迎上搭话:请问是洪洲先生吗? 不,不是,不是不是。 无数张矜持或自负的脸面从身边闪过,无数只滑轮皮箱从脚下拉走。 那个下午,我伫立在北京站出口,足足等了两个小时。 姥姥临终前对舅舅的评价是:到底不是亲生儿子啊,说走就走了,连个信也没 有。姥姥对舅舅的彻底失望,使我一直不肯原谅这个没见过面的人。 我掉头往家走,心说:不等了,当年他离家出走,让姥姥苦等了一生,现在又 轮到我来等。 第二天凌晨,尖锐的电话铃声长响不断,话机显示着母亲住所的号码。母亲的 语气充满兴奋:你舅昨天午夜到家,飞机停在天津,他是从天津搭乘出租车到北京 的。 我才知道,舅舅作为台湾当局“允许民众赴大陆探亲”方案实施后的首批老兵 之一,是从台湾飞到香港,后经罗湖口岸到广州,再到北京的。他们这些想家想了 近40年的人们相约着出来,就像鸟儿逃离了樊笼。 可惜,广州城没有欢迎舅舅,北京城没有欢迎舅舅,京广线也不欢迎舅舅,现 实冷酷地扯碎了老兵们用心血绘制的蓝图。 舅舅没能购买到从广州直达北京的火车票。他在信中说,想圆梦,沿着京广线 一路看下来,看内地,看河南,看黄河,一解思乡之苦。 1988年的广州车站售票窗口前,人头攒动,纷乱熙攘。舅舅已经不习惯于无序 状态,惊讶地注视着推来搡去的人潮。他不知道,大陆的改革正从这个年段、这个 门户壮阔地涌向北方大地。 有人走到他身边,是票贩子。“北京软卧哦?没福气啦!”贩子劝他,“改搭 飞机快得很咧!”舅舅急于逃离广州,立马从皮夹里抽出美元,以3 倍价格购买了 抵达天津而不是北京的飞机票。 我直奔母亲家,推开门,正见舅舅的笑脸。 一股暖暖情谊笔直地流淌到我心里。 这就是后来留在我印象里的舅舅。他壮壮实实,腰板挺得很直,是那种训练有 素的军人气质;他身着毛料西装,染过的头发有序地分梳在两边,眼睛不大,一笑 就眯起来,显得很亲切。 这是一张和善的面孔,和善到让你忘记了姥姥的哀怨,忘记了几十年生活境遇 的区别,忘记了彼此的距离,仿佛大家从来就是这样一起生活,素无间隙。 舅舅第一次置身于我们这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喜得不知怎么好。他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老是眯着眼笑。 我扎进厨房,赶紧干活。在中国人欢聚的场合,吃饭是第一位的。 舅舅随我进了厨房,慈爱地看着我,将红包塞给我。可能是青少年时代屡经冷 遇,我一直不习惯收礼,再说昨天还在埋怨人家,今天咋好收红包呢。 舅舅看出了我的尴尬,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小冬,这是‘人头份’,大人 小孩都有份!”他抓住我的手不放,很有力气。他的手又宽又厚,无名指上戴着一 个很大的绿翠戒指。 舅舅在北京住了两个月。最让他骄傲的是,当返乡老兵凑在台北聊天时,旁人 说大陆亲戚要钱要物,而舅舅却说他收到的东西多得带不走。在往后的日子里,一 提这事,他就笑眯了双眼。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老天送给我们一个舅舅。 妈妈摇头:哪里!你舅五十多年前就在咱家落根,和咱们血脉相连了。 妈妈就给我们兄弟姐妹讲开了—— 你们都知道了,你舅不是我亲弟,这要从家世说起。 你姥姥是河南人,家境殷实,嫁给你姥爷后,光景就差下来。可姥爷没让姥姥 失望,他是个有远见的人,早早从商,到县城开办馒头铺,起名玉兴馍铺。凭着诚 信发达,雇伙计,买骡子,还盖起了二层小楼。 你们都知道孟子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姥姥接受的就是这种文化。 她接连生养我们姐妹仨,没有儿子。不管族人是否数落,她自己就被“无后”的观 念压得抬不起头。痛苦的还在后头,我的姐姐和妹妹先后死于疾病,只剩下我这个 中腰的。尽管我从小学念到师范,成绩拔尖,远近有名,但都不能给这个家庭带来 继承香火的荣耀。 一件偶然的事情挽救了这个家。那是1932年,时逢大灾,黄河泛滥,土路上满 是背井离乡逃荒的人。有人捎来口信,说一家逃荒人要给儿子找条活路。 姥爷当即说:“咱认下这个儿,让他传宗接代。”姥姥自然同意,买了小孩衣 服,我们一家三口搭坐驴车,往邻村赶了去。 那是个风沙天,很冷。我们进了人家,就见一对衣衫褴褛的夫妻在等。 男孩两岁,没穿衣裳,裹在一堆破布里。我伸出手指逗他,男孩闭着眼睛全无 反应。他娘怕我们不要,赶紧解释:“小孩没奶吃,到现在还不会说话。”你姥姥 的眼泪掉下来,低头给孩子穿衣裳,又掏出准备好的10块银元,捧给逃荒人。那夫 妻俩又喜又悲,千恩万谢地去了。走出门口,他们再次回头张望穿上了新衣裳的男 孩,但孩子仍旧闭着眼睛没反应。 你们猜得对,这就是舅舅了。 家里算是有了儿子,之后请客接风,把男孩视为珍宝。 当地一位具有相面奇术的方士称:这孩子命里缺水,必须取个多水的名字。 一番推算之后,算命人拍了板:水大为洪,有水必有洲,就叫“洪洲”吧。 我突然有了悟性,拦住妈妈的话:是不是水太大,把舅舅妨到了被水包围的 “洲”——台湾岛? 妈妈警告我:不要乱讲话,你舅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舅舅的回忆一夜之间,舅舅完成了身份的转换。 他照样挺着军人的腰板,照样洋溢着军人气质,可腰里拴上了妈妈家门的钥匙。 他喜欢听钥匙当啷当啷撞击的声响,那意味着找到了家,他喜欢这种提示。 他哼着常香玉、马金凤、崔兰田的豫剧段子,进进出出居民楼。 邻居们会说话儿:是舅舅来啦?看您姐弟俩长得多像! 舅舅笑眯了眼:亲姐弟能不像? 那时,我遍查报纸,都找不到河南豫剧团到京演出的消息,只好一趟趟送来赶 制的豫剧录像带,像《卷席筒》《斩包拯》《穆桂英挂帅》《花木兰》《秦雪梅吊 孝》《抬花轿》《香囊记》《陈三两爬堂》,足有二三十盘。那是舅舅最快乐的时 光,他和着豫剧带子的旋律,用戴着绿翠戒指的大手,一下一下拍打着沙发扶手, 不时哼出声来。 我知道,舅舅渴望这种温馨的家庭生活,已经很久了。但有时,他会发出一声 悠长的叹息。 我忍不住,就问舅舅为什么叹气。舅舅的眼圈红了:想你姥姥咧,她一天好日 子没过上,要是能像现在这样,手拉手,一起看戏听戏,我死也知足了。 那天,舅舅向我讲述了他的童年—— 你姥姥,我叫娘。在娘身边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有福气的时候。娘爱爹爱, 我从两岁玩到6 岁,凡事不愁。那时,咱家乡下有地,县城有铺,是出名的好人家。 一次,馍铺伙计耍笑我的处境是要星星不给月亮,我一听就吵着让爹给摘月亮。 爹是铺东家,平常少言寡语,伙计害怕他,我可不怕。爹聪明,用剪子把蛋糕铰成 月牙儿,月牙儿黄黄的,他捧在手心里哄我:看,刚给我儿摘下的月亮,趁着软, 快吃吧。 说来好笑,昨天你妈告诉我,就因为爹娘偏疼我,她那时还哭了咧。 我像富家子弟那样,6 岁上念书,只要我愿意,爹能一直供我。可惜我不成器, 一进学堂就逃课,跑到村外瞎折腾,结果只念了两三年。这是我这辈子最悔的事。 我闹出了圈,给家里惹过大祸。 一次,绑匪趁我出村玩耍,劫了我,要价10担赎粮。尽管咱家不短吃喝,可1 担100 斤,10担粮是1000斤啊,够全家吃上一年的。这对小生意人来说,等于揭了 房顶啦。 我被绑匪关在茅草屋里,心想爹一准不赎我了,就闭着眼睛等死。那时,我小 心眼里好怕呀。 谁知没过多久,绑匪咣当一声拉开门,朝我说,你爹来了,回家吧。 我以为是绑匪戏耍,不理他。可绑匪又说,你爹来了,回家吧。 我腾地跳起来,站在屋门口一看,可不,爹来了,正卸车哩。那骡车上码的粮 食好高啊,我见着绑匪没哭,押在茅草屋里没哭,可一见骡车上像小山一样的粮食, 我哇地哭了!那是爹娘起早贪黑干活挣的哩! 爹抱起我,用手帕给我抹泪。他的眼神,让我一辈子忘不了,多疼爱、多怜惜! 卸完车,爹把我安顿在空车上,他一个指头没戳,一句气话没说,搂着我就赶 车回家。娘在村口等了一整天,她泪流满面地把我抱在怀里,我当时就感动得哭开 了。就为这,我心里许下愿,要当孝子,日后为爹娘养老送终! 要是没有后来的变故,这个家的日子有多好! 家里的买卖越做越大,人家的馒头是一斤5 个,咱的馒头随便抓起4 个,一称 准有1 斤多,不使碱,面白面暄,价钱还便宜。爹会做生意,给老客户发了优惠折 子,回头客越来越多,馍铺就开了分号。爹成了县城里的人物,他仍旧少言寡语, 可在街上一走,人们全迎着这位身着狐皮长袍的老板打招呼。爹不再干活,凡事不 问,全交给账房管,伙计多起来。 爹不大回家了,在外头娶了二房,就是你二姥姥。我们私下管她叫老二。 当时,我是孩子,不明白爹为啥娶二房。俺娘是全村公认的美女子,她双眼皮 大眼睛,黑黑的头发拢在脑后,又能干又善良,我可为娘骄傲了。那一次,娘哭了, 哭过后,她平静地对爹说:恁别在外头住,搬回来一起过吧。 就这样,老二进了家,我的好日子也到了头。这老二比娘年轻多了,仗着爹宠 幸,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一天,那年轻女人戳着我的头说,嘿小子,你大了,不能 吃白饭,卖馍去吧。老二一句话就改变了我的身份。这样,我10岁那年,就成了小 伙计,每日领馍外卖,回家报账交钱。卖不掉,没饭吃。 有一次,没卖完馍,老二不让吃饭。娘看见,不干了,她碰上讨饭逃荒的都送 馍,咋能看我饿肚子?老二不怕娘,喊开了:这小子是啥人,凭啥吃白饭?娘平时 不多言语,可这会儿寸步不让:啥人?他是我的儿,吃白饭也理当!老二一甩头, 叭地把笼屉扣上了。 平时的积恨涌上心头,我跺脚朝老二喊:你个贱小婆! 我把“贱”字拉得又重又长。娘愣了,赶紧回身护住我。 老二嗷地一叫扑上来,隔着娘,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 小冬啊,就从那时起,我右边的耳朵聋了,到现在还听不真。 后来,日本鬼子打来了,馍铺开不成了。我姐,就是你妈,去抗日;老二生了 儿子,爹带着老二单过。自打那以后,这个家就散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爹。 娘领着我躲日本兵,回到村里。娘种地纺线,有口馍,先给我吃;扯块布,先 给我做衣服。我懂事早,每日抢着帮娘担水劈柴,怕娘想姐心疼,总是哄着她高兴。 要是用几个字形容我和娘这八年的日子,那就是:相依为命!后来,抗战胜利了, 姐来信让我们去江苏徐州找她,我们三口才算团聚了。 不知妈啥时进屋的。 妈插话:“洪洲呀,咱们从江苏徐州迁到湖南长沙,是1948年吧?” 舅说:“是的,姐。” 妈终于道出了应当在1948年说的话:“那是咱家最难的日子,你姐夫买了扁担 箩筐,要你卖菜贴补家用,你,你怎么不吭一声就离开家了?” 我知道,这是舅舅最难过也是最难面对的事情。 他挺直的腰板弯下来,声音低得像自语:“我那是被抓兵抓走了……” 妈的声音也软下来:“你知道咱娘伤心一辈子,临终还念叨洪洲洪洲的吗?” 舅受不住了,他抬起头,眼眶里溢满泪水。 “我,我,我呀……”舅说,“我想娘想了一辈子啊,姐!” 他爆发出一声男子汉的呜咽。 舅舅失踪的真相舅舅为什么出走?我家两代老人为这个问题寻思了半辈子。现 在,我从妈妈与舅舅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摘出了下面这段家事。 让我们回到1948年的长沙。 那时我还没出生,上面有三个哥姐。爸爸在20世纪末被中国作家协会授予抗战 作家纪念牌。当年他是报纸主编,写过发过很多抗战诗歌。可战争一结束,他就失 业了。 爸爸送爷爷去台湾时,停靠在福建港口的轮船噗噗地冒着白汽。时任国军军官 的爷爷紧紧拥抱着爸爸,颤声说:我的孩子,报馆关张了,你失去薪俸,老人孩子 等着吃喝,为什么还留在大陆?爸爸不回答为什么,只是坚定地重复:我不走。爷 爷踏上轮船的那一刻,说了一句令爸爸终生难忘,后来几次转述给我的话:你,真 的相信那些左派朋友? 爸爸的眼泪流下来。这是父子俩多年不同的政见。 招手,招手,招手;再见,再见,再见。 那逐渐缩小的身影,最后消失了,永远消失在了两个人的生涯里。 爸爸和爷爷从此没能再见。 冬季的长沙,空荡而寒冷。 爸妈、姥姥舅舅和我哥姐,一家老少七口人围着炭盆吃饭。那时,爸爸做起小 生意,妈妈钩织帽子外卖。不巧,幼小的哥姐赶上发烧,两支盘尼西林下去,家里 就断了炊。 炭盆里发出的红光,越来越弱,最后,火星全熄了。姥姥叹着气,把炭盆扣到 木门外,家里没钱买木炭了。妈妈钩织帽子的手,冻得肿起老高。 那年舅舅18岁,挑着箩筐上街卖菜。 他心气老高,每逢迎着太阳上菜的时候,都在盘算一个希望,咋能让家里的日 子变一变呢? 变化的时刻来了。 两个军人兜头迎上来,舅舅刚想招呼买菜,两人开口了:喂,送你去个吃饭的 地方。 舅舅看势头不妙,抓起箩筐要跑,但一个人已经按住了他的肩。舅舅挣扎着喊 :我有娘,得问娘!另一个人随手撇了箩筐说:先看看兵营再问娘。 在抓兵人的押解下,舅舅挪动着双脚。 那时,舅舅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孩子,不知道全国的战争形势,不知道辽沈 战役中解放军全歼国民党军47万人,淮海战役接着开打;不知道国民党军屡战屡败、 屡败屡退,为补充兵力而大规模抓壮丁;不知道共产党已经在筹备建立新中国。 被50年后的舅舅评述为“是权力之争也是治国方略之争”的这场国共战争,给 予当年舅舅的心理感受只是恐惧与茫然。舅舅分不清共产党国民党解放军国军,更 不知道自己成了壮丁。 走啊走,太阳升高了。 舅舅心里也升起了一个太阳,早先盘算的那个希望亮堂起来:穿上一年半载军 装,拿上钱回家,娘和姐就能吃饱饭了! 舅舅轻松起来,索性挣脱押解人的手臂,自己大步走进了兵营。 历史在这里停住了脚步。舅舅的农民身份就在这一刻结束,从此,他成了国军 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