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一段日子,他完全浸淫在故宫的古董世界。凝眸一件古董时,不觉间也将自 己化作雕塑。他是故宫博物院聘任的古陶瓷研究基地学术委员会主任:灰蓝色聘书 封面,有着古陶瓷的积淀感。凭此证,他可以享受进出高墙深宫的自由。这种“特 权”令收藏界艳羡。他一直在琢磨,如何将化学与物理光学的多种知识用于古陶瓷 研究方面,找到一种科学鉴定真伪的方法。这是他最大的兴趣所在。而猎头公司就 在这时惊扰了他的安静。他们四处找他,将电话打到合肥,又追到北京,几次要求 见面,他都拒绝。 深圳方面的领导托人给朱清时打电话,希望他不要拒绝猎头公司。凡是进入遴 选名单的人,必须要有面谈的记录,这是程序。既然有人说情,那就见吧。 时间定在晚上8 点。地点:红墙饭店。 “只有一个小时。”他强调。 猎头公司总经理带两名助手,天兵般准时降临。雍容华贵的总经理与他交谈, 另外两个旁侧记录。他们强调:受深圳市政府所托,专程赴京找他。交谈间,递给 他一沓有关招聘的材料,A4打印纸,白纸黑字。首先就是“南方科技大学校长职务 描述”。在他翻动时,对方以职业的敏锐眼光,捕捉着他的表情。进入遴选的人, 他们一定要逐个面谈的。他们注意到每一位交谈者在翻看这份材料时的表情大致相 似。第一页,没什么实质性内容,很快翻过。第二页“待遇”这一栏,都会看得很 仔细,甚至他们能够捕捉到对方的面部细微变化,如眉梢的翕动,手指的微微抖颤 等。然而,他们眼中的朱清时却静如深潭。 年薪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但是,与一河之隔的香港大学校长的年薪相比, 还不及对方的一半。“住房200 平方米,”这是深圳的安居房,猎头公司专门说明, 安居房是属于给产权的。 猎头公司将他们该说的都说了,诸如深圳市政府决心办一所一流的研究型大学, 像对岸的香港科技大学那样。朱清时对这样的大学显然颇感兴趣。他认为中国不缺 一般性大学,缺的就是一所小规模高质量的研究型大学。深圳能够拥有这个眼光, 这份热情与魄力,实在难能可贵!这也是他十年前曾来深圳考察时,针对深圳的教 育现状提出的个人建议。此后深圳创建大学城,其指导思想也源于此。 朱清时说到这个话题,如同一下子从千年历史中复活。如塑的面容,盈荡着璀 璨。猎头公司的人瞬间成了他的忠实听众,甚至参与他的话题,热议。 朱清时见时间已到,热烈情绪如铁闸骤锁,复归塑态。 他们只好起身告辞:“希望在深圳见吧。” 朱清时却说:“我还要认真想一想。如果大家赞同了我的理念,我才会考虑最 后下决心的。” 总经理为之一怔,似乎没听明白,又似乎听明白了。 在他们的眼中,朱清时显然不是个文弱书生,而是有肝胆之人。使命意识在他 的胸中激荡万顷。他的眼光,有时如炬,有时似冰。正是这样的眼神,让人感受到 他是一个激烈的矛盾体,不可思议地统一着: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冲突与融合, 静与动、理与诗、简与繁、慎言与放谈、出世与入世、穷极真理与淡泊明志等等。 这所有的冰与炭的关系,在他身上均得到了奇妙组合。或许,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 送走客人,朱清时内心有了起伏。这是退休一年多来从未有过的。这位卓有成 就的化学物理学家,有着骄人的资历,也有着超人的意志力。70年代就曾是最年轻 的国家重大科研项目的负责人;最早到国外的访问学者;最年轻的院士等。他不媚 俗,不趋炎附势,不作表面文章。当许多高等学府诚惶诚恐地铺以大红地毯、一路 鲜花地恭迎教育部评估“钦差大员”时,他却以“原生态”的真实,还学校与教育 的真实面目。他说,他在中科大的十年校长期间最大的作为,就是“不作为”:顶 住压力没有瞎折腾。没有扩招、没有贷款建新校区,没有制造教育泡沫。 能够不失其风骨与个性,成就人生辉煌,实属不易。如果说人生如同一张需要 折叠的纸,那么,他的每一次折叠都有清晰的棱角,不走形,不打皱,这不仅需要 风骨,更需要智慧。然而,做了十年的官,也还是到了终点站。 夜色中的皇城,有几分沉静的神秘,更有热烈奔放的车水马龙。在这样的静与 动的大空间散步,体会到的是一种大性情。故宫红墙筑出了巨大的沉静,长安大街 则涌动着长河般的气脉,古今对接,动静殊异。这真是一处练就大气,铸造大志的 空间。任何个人的喜怒哀乐在这样的地方,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莫非,他还会重操旧业,实现内心那尘封世锁的抱负? 很快,他接到通知,要求他去深圳面见遴选委员会,当面竞聘演说。这等好消 息,却遭到了他的拒绝。 朱清时能够最终成行深圳,这与遴选委员会主任有决定性关系。一听说朱清时 拒绝前来深圳面见遴选委员会,主任便马上动身到合肥拜访他。 组织部长身份的遴选委员会主任,是抱定决心要说服他前去深圳面见遴选委员 会的。遴选委员会由深圳方面的相关官员、香港科技大学校长,国内大学校长,还 有一些资深的老院士们组成。这些人代表着各方权威。 遴选主任笑容可掬,说深圳人希望他不要缺席遴选委员会的选举。 然而,朱清时沉吟片刻,说:“深圳筹建这个大学,我很佩服。但是我不能去。 因为我当了十年中科大的校长,已经成了中科大的象征。退休下来,去竞选深圳的 一个大学的校长?这不大合适。尽管我知道这个学校很特殊。但中科大有那么多的 校友,他们都在看着我,要是听说我前去竞选应聘,心里会怎么想?他们很难接受 的。所以,我不能去。” 语气虽平和,却很执拗。主任不希望就此谈僵,于是,便打了圆场,心想晚上 吃饭时再说。 当晚彼此一落座,主任就将市长的亲笔信递交予他。市长亲笔撰信,求贤若渴, 够给面子!但是,他看完信后,还是坚持着自己的说法:“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 不能这样去的。中科大那么多校友,他们有这么崇高的母校,我在他们心目中又是 母校象征的老校长,我如果是以应聘的方式去深圳,他们心中的偶像会因此而打碎 的!” 主任的随行人员马上说:我们保密! 他笑了:“这么多的人,这么多委员,还有媒体,怎么保得了密啊!” 主任没有想到朱清时会如此一意孤行,一时还真就找不到能说服他的理由。谈 话陷入僵局。 朱清时进一步说服对方:“我看这样吧,如果遴选完了,还有我,我会考虑去 的,那样的话,我对校友就有交代了,是深圳方面邀请我,而不是我去争的!” 主任听明白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或许主任这时意识到“见面遴选”看来 是不妥当的。但一个人也不好推翻原决定。临分手时,主任将朱清时送上车,说一 定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果然,主任回去后,迅速改变了这种见面方式。而其他四位候选人已经准备好 发言稿,正作动身前往的准备。那四名候选人都是国内外知名大学的校长或院士, 都比朱清时年轻。 遴选方案当初制定时,年龄限定在60岁以内,只因朱清时,破例将年龄标准放 宽了三岁。他当时已经六十有三了。这也是打动朱清时的理由。 最后遴选委员会全票同意朱清时。他们认为如果朱清时不来,这次遴选就等于 作废。因为其他人的得票远远没到半数。 朱清时是带着想法与条件前来深圳的。他提了四个条件:一、校长兼书记;二、 学校实行去行政化,由学术主导;三、教授工资向香港科技大学同等教授看齐;四、 政府给学校最大可能的办学自主权。 竺可桢在上任浙江大学校长之前,也提出了三项条件,他是通过陈布雷告诉蒋 介石的,这三项条件其中就有类似“去行政化”,不过,竺可桢表达得更直接: “用人校长有全权,不受政党之干涉。” 熊庆来在接受云南大学校长之前,当面跟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提了“约法三章” :增加办学经费,提高教授薪俸,在教学、人事、行政方面不干涉学校的自主权; 不得批条子进人。龙云主席欣然接受。 朱清时在提出四个条件时,并没有把握会被深圳方面接受。在场的领导听完他 的四个条件,当即开会研究。很快开完会,表态同意。这么痛快地接受,让朱清时 颇感意外。 朱清时的四个条件,是他从十年的校长经历中得出的经验与教训,也是他能否 当好这个众望所归的新任校长的关键之所在。深圳要建南科大,就是要建一所世界 一流的研究型大学。而如何在中国建成一流大学,这是他自打上任中科大校长时, 始终思考探索的问题。 1991年他当选院士时才45岁。那时候,他只知埋头科研,心无旁骛。三年后, 他从国外回归母校,仍然一门心思搞科研,做项目。逾两载,领导让他当副校长, 他略一思忖:顺其自然吧。他觉得副校长在国外也是可以带研究生的。也不会因此 影响他的学术生涯。那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从此走上当官的道路。那时的知识 分子不崇尚当官,认为当官搞行政,会耽误做学问。而只有在学术上穷途末路,没 有任何造就的人,才会去选择走行政做官的路。 1998年他当上校长时,竟有人当面劝他别去当官,好好搞研究做学问才是正路。 认为他那么好的学问放着不做而去当官,怪可惜的。但他那时候已经意识到,他所 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实验室的实验与课题了,他要做的是一个更大的实验室。 自1979年跨出国门,差不多十年间,他一直在接受西方的教育。他先后在美国 的加州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哈佛,法国的巴黎大学,英国的牛津和剑桥等著名大 学学习和工作过。他当时以为,要办成一流大学,首先要从教材抓起,要有人家一 流大学那样的教材。于是,他带着学校相关人员,去国外那些一流大学专门调研教 材,看到好的就买回来。最多的时候,竟成麻袋往回扛,运回中科大,赶紧组织专 人研究,从中进行修改编撰,为我所用。教材改革做了一两年后,突然发觉做不下 去了。改编的新教材固然很好,但是,推广不了。教授们没有积极性。他们的积极 性不往教学上放,而是用在搞课题写论文上了。他们不愿意接受新教科书。因为, 那要花好多气力,等于重学一遍,才能掌握,所以,他们宁愿讲旧教材,不用备课, 省力省时。 朱校长由此看到了问题症结所在:不是教材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教师的问题 不解决,教材再好,也是白搭。 他的认知进入了第二阶段。他下决心从海外引进人才,改良土壤。他从海外引 进的人才,在国外按人家的体制做得很适应,却对国内体制不适应,但他们很快入 乡随俗,一切按国内的体制去适应。惊人的适应力,使他们迅速变得急功近利:热 衷于发表论文,追求成果奖,项目越多越好,自己做不过来还要雇学生给干活。他 们草率着,浮躁着,追名逐利。一年要写好几十篇论文,论文是硬头货,发得越多, 就越受重视,越有升迁发财的机会。哪一篇能精雕细刻?他们什么时间能去潜心作 研究和教学?为什么海归一回来就变了呢?就像中国足球,少年时去巴西接受培训, 与巴西同龄孩子比赛,并不逊色多少。然而,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随着他们回到 国内的足球环境,马上就变了,变得跟从未去过巴西似的!这就是体制的弊端! 这些海归很聪明,他们知道中国大学的权力,是掌握在当官人手里的,谁有权 谁就说了算。学问做得再好也没用,也没有说话权。于是,海归的教授们想当官了。 即使热爱学术,颇有能力的教授,也都在削尖脑袋去争官,就连一个后勤处长,都 被教授们争抢得一塌糊涂!抢上的人洋洋得意,似乎高人一等;没争上的人,像矮 人一头。令朱清时悲哀的是,中国人在民国年间都极度崇尚的学术精神,自由学风, 竟然踪影皆无! 这还是大学吗?哪还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搞学术的人怎么都变成 了人格扭曲的小官员?世道完全变了。行政权力跟学术毫不相干,跟学术卓越更不 是一码事!中国大学搞不上去,真正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把大学当成行政分支机构 来管理了!而大学已经不像学院倒像衙门。一个更深层次的机制和体制在起作用。 学校领导都是上面派的,都有行政级别!行政级别比什么都被看重。谁的级别高, 谁的官大谁就说了算。这就是真正的症结所在。当他切肤意识到根本问题时,他的 校长已经当到头了。 “中国的教改,机会来了!”一位老校长欣喜地对朱清时说,“难得啊,只有 深圳有这个机会。如果失去这个机会,中国不知又要等多少年啊!” 有志之士相劝,有识之士推波助澜,尤其他深思熟虑的四个关键条件,居然得 到慨然允诺,爽如春风。机会张着翅膀撞向你,躲都躲不了。既然深圳条件已经成 熟,那就去干吧! 2009年的教师节,是他正式接过聘书的时刻。政府组织者面对众多媒体的期盼 等待,仅挑选了深圳电视台和《深圳特区报》。这两家是当地官方管理得最好,最 让他们放心的媒体。 这是一个将要载入历史的时刻。朱清时西服革履,沉静深邃,举手投足间,一 位资深的大学校长的风度光鲜在人们面前。深圳,这座玻璃幕墙面与光洁的大理石 地面同样闪亮的城市,那一天的那一刻,又添了一个闪光点,一张金色的城市名片 ——南科大。这所将被催生速成的超级大学,已经万事俱备! 首先激动的是现场记者,举麦克的手微颤:“朱校长,你认为南方科大应该怎 么办?将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朱清时声如撞钟:“南方科大将会是一所去行政化的大学。学校不设行政级别, 我也没有行政级别。我们不按谁的官大谁说了算,而是按谁的学术好,谁的学问大, 谁掌握真理,谁就说了算!” 一语既出,驷马难追。去行政化?不是谁官大谁说了算,而是谁学问大谁说了 算。谁掌握真理谁说了算。朱清时居然这样放言?民国年间的大学校长们,倒是喜 欢这样说的,然而,到了1956年以后,这话就彻底消失了。中国知识分子集体受到 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的严酷教育。一句话就关乎生死,关乎一辈子的命运。祸 从口出,噤若寒蝉。一位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老建筑师在南科大研究校园筹建,听到 朱清时阐述办学方针,强调去行政化时,他惊呼:你这纯粹是右派言论啊。你是校 长,那党委书记呢?朱清时回答“我就是”。老建筑师自语:“喔,这还行。” 面对媒体所引发的巨大震荡,是他本人无法预料,也是深圳的官员们难以预测 的。 朱清时二十多年的院士殊荣、十年的名校校长生涯,其影响力不及这一句话。 2010年《新闻周刊》将他列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与姜文等人的照片一同刊于 杂志封面。姜文因为“让子弹飞”,而朱清时因为让“去行政化”这句话飞!这句 话比姜文的子弹更猛烈,更呼啸,更具杀伤力!既杀伤别人,也杀伤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