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几乎所有关心南科大的人都在为外患担心,却谁会想到,发生了意想不到的 “内忧”:《南方周末》的《南科大内忧》和香港科技大学三位教授的揭露式文章 《要改革,不要口号》,一石激起千层浪,让风口浪尖上的南科大遭受到致命打击! “高校的‘自主招生权,自授文凭权’只是‘表’,而教授质量、教育质量、 管理质量才是‘里’。无论国外还是国内,从根本上能支撑高校‘自主招生权,自 授文凭权’的是一个学校基于教授质量教育质量之上的‘质量信誉’,而不是具有 这些权力本身。” “南科大既没有管理团队也没有学科框架;既没有学术团队也没有学生教育培 养大纲方案;既没有清晰学校定位也没有清晰发展路径图;既没有内部管理规章制 度与问责机制也没有外部监管问责法规,也就完全无从谈起建设一个现代研究型大 学所必需的教授质量、教育质量和管理质量的具体问题。但沉浸在偷换概念的口号 喧嚣之中,完全远离了办一个现代研究型大学的正途,实在于南科大筹建无助,于 深圳建南科大初衷不符,于国家高教改革无益!” 港科大三教授如此犀利的文字,有人称檄文,有人说“图谋不轨”,有人称快, 有人愤懑。 问题是客观存在的,不是杜撰;文字情绪或许过激,但却论述清晰有力。以改 革光环照耀的南科大,之所以能够令人眼亮,无非是拥有院士或名教授讲课,一流 的师资,一流的教育环境,一流的教学质量。这也是朱清时校长雄心豪言的支撑理 由。因而,家长和学生们确信这是可以培养一流人才的保障。可是,这篇文章,针 对要害而去:教育质量问题。全职教师只有两人,而各个团队都没建立,各项制度 也都没健全,仓促安排教学,连45名学生正常的课时计划都没做好,经这样的剖白, 南科大顿陷一片诟病之中。 网友们针对三教授的文章发出一片热议,支持与反对针锋相对,泾渭分明。 支持者认为这是难得的一篇好文章!分析和论述透彻之至,将非常有益于中国 的高等教育改革;全面分析了南科大筹建以来一些严重的内部问题,同时也道出了 内部真相,以供公众和媒体参考。 反对者认为三教授对缺乏对中国国情的了解,缺乏对国内高校的调查和行政管 理经验,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 还有相对中性的看法:朱校长的想法是摸着石头过河,边做边完善制度。三位 教授的想法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先有制度,然后才开始做。双方都是正确的, 因为都肯定制度是必须要完善的,分歧只是在时间的先后。 无论持什么样的意见,人们还是希望看到朱校长的态度。他们认为朱清时校长 应就这几位教授所指问题给予书面回应,也能让每一个关注、关心南科大的人更深 刻地了解南科大。 果然,朱校长针对三教授的文章,站出来说话了。这是20天后,仍然由《南方 周末》披露——朱清时首先谈到做框架问题。香港科技大学请了20多人做专家顾问, 成立了一个委员会,来帮南科大搭建整个框架。他们希望将框架搭好后,以后就 “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填。但朱校长认为这行不通。有哪个大学的框架,是让别的 学校来定?哈佛大学的框架能让麻省理工学院来定吗?港科大的框架能让港大来定 吗?港科大的框架,是吴家玮请了六七十个人一起讨论,争论许久才定下的。这也 是教授治校的理念。 “我们真正的区别,不是要不要制订这个框架,而是怎么样制订这个框架。我 一直鼓励他们做,但先不确定。等到我们的骨干进入之后,大家一起确定,让骨干 有参与感、有发言权。所以在会议上,我就说:”大的框架,李晓原先生先做草稿, 但定稿应由副校长与核心团队来确定。‘我与他们的最主要区别是:一定要先引进 最骨干的人,比如副校长、院长等。“ 记者问,实验室也没有建好,教学楼也未完全建好,老师也尚未完全到位,为 何这么着急把45个学生招进来,是否会误人子弟? 朱清时举了张伯苓当初办南开大学为例,初期一个系只有一个教授,数学系是 姜立夫教授,物理系是饶毓泰教授,这个教授什么课都讲,学校的几个工友就是管 理团队;学生也不多,但照样培养出了陈省身、吴大猷等大师。他说南科大招收45 个学生,用中科大的经验,用深圳的财力,聘用最好的老师,就能够把学生教好, 一个班,并不难。现在我们就一个班,如果有六七个好老师,那么两三年的课就能 够上得很好了。外人担心,会不会把学生耽误?但学生和家长都很支持,没有哪个 大学的新生能受到这样好的待遇。 接下来,朱校长说:不必把所有的东西论证好了才能做。要等所有的东西论证 好,那是要办个几千人的大学才需如此。像45个人的班,如何运作,甚至连教学大 纲,课程设置都只需按常规先试,这些他是很有数的。 在这个问题上,朱校长认为家长们最有发言权。他们文化水平都很高,敢把孩 子送到南科大来。他们的孩子学到了真本事,见到了大师。 朱清时在回答记者为什么要摸着石头过河搞试验班时,他说,因为中国的改革 一定要有机遇。他认为这种机会稍纵即逝。(如果等上三五年)那就难说了。这种 “自主招生,自授文凭”对教育制度的冲击太大。尽管只是少数几十个人,但是如 果做成,榜样作用很大。如果我不赶快招,等到现在就根本没有机会了。 教育部的态度一变,深圳市要与教育部保持一致,那我们就失去机会了,那就 不知道要等几年了。 朱清时认为中国社会处于急速转型期,不像香港那么几十年保持大致不变,所 以香港科大的创始人可以按部就班地准备。他们很难理解我们。像我们这一代人, 在中国生活几十年,深深知道成功的第一要素是机遇。这也是我们与三教授的区别 所在。当历史大变革的时候,机遇最重要,比计划更重要。 “我在中科大时,对学生讲得最多的就是,成功的第一要素,就是感知机遇、 抓住机遇、把握机遇。这是中国国情下,要做成一件大事最为重要的。” 记者直逼朱校长:那么港科大三位教授的公开信里,有没有合理性的成分? 朱校长肯定地回答有合理性的成分。那就是要科学规划,事先考虑,避免失误, 避免走弯路,合理地结构各种课程体系,这些是可取的。他说:“我完全接受。” 朱校长在第一步“去行政级别”迈出去之后,第二步,就要为南科大真正“去 行政化”铺垫路基。这是体现在学校框架建立上面。他并不先建行政团队,而一定 要先建好学术团队。这样才能达到“教授治校”之目的。这两个团队的标志性人物 是副校长到位。他责成李晓原先做好框架,却要等到学术副校长到位后再审定他的 框架。这就是他出于对学术副校长的看重。三教授显然对此不高兴。他们与朱校长 的主要矛盾,还有报酬方面的问题。 但是,他们为何偏偏选择在南科大最低谷时,撰写这样的文章?家长们说,这 是“落井下石”。大多数人,还是关心着文章的出炉背景。 我从南科大了解到,始作俑者为《南方周末》。他们的记者想从另外一个新颖 角度曝光南科大。为了有看点,媒体总是要挖空心思找看点找新角度的。曾经跑南 科大,为宣传南科大写过文章的记者,忽然就想起了要找香港科技大学前来帮着筹 建的教授们,想听听他们对南科大学生集体拒高考的看法。结果,一联系,才知道 他们早已在试验班开学前,就撤离了南科大。三教授表示有满腹话要讲,恰好又是 报纸最需要的,于是一拍即合。记者们写了文章,也约他们写文章,整版推出,将 朱清时的南科大一下子推到了最为尖锐的矛盾漩涡之中。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何况,堡垒正处在最脆弱的时候。 这便是文章出笼的客观背景,假如不是报纸约他们写,他们大概未见得就会去 写那篇文章的。要说客观上起到“落井下石”的作用,倒也不为过,但首先是因 “被高考”而落井,其后才有下石。假如没有“被高考”,可能所有矛盾都不会集 中发生。 南科大一位知情者说三教授不能算是内部,更不能算核心人物。理由是他们从 未与南科大签约。开始,他们是主动找上门来的,积极性颇高,正好南科大与港科 大也有合作意向,他们就作为港方派过来帮着筹建的人员。南科大这边希望他们全 职过来工作,成为核心成员。聘期两年,发全薪。但他们不愿意以全职工作的方式, 感觉有点冒险,另外也不想放弃港科大那边的薪水,就没有签约,而是提出有偿咨 询服务的形式,希望拿咨询费,这样,他们可以两面得钱,两全其美。他们提出每 人每年80万,三人240 万元。学校同意了,打报告给政府报批,政府方面迟迟未批。 这期间他们与我们在办学方面的分歧,就越来越明显了。后来,政府有了意见,认 为改为有偿咨询性质变了,即使咨询收费,也要有明确任务,要逐个立项,要有考 核等严格程度。政府不同意给咨询费,这是他们撤走的前提。 那他们为何对朱校长这么大意见呢? 知情者说,在他们眼里,朱校长很强势,很主观,他们认为都是校长一个人决 定的。 据说三教授在撤离南科大后,还专门去了深圳市政府,找到有关人谈了五个小 时。 关于朱清时与香港科技大学三教授分歧之争的文章,比比皆是。《南都周刊》 有篇熊丙奇的文章,他从大处着眼,论述了港科大应该怎样帮助南科大。文章认为 港科大的教师“在南科大办学中应该发挥的作用,并没有得到发挥。而且,他们把 教育部、深圳市、朱清时的办学责任混淆了。” 文章陈述了港科大原校长吴家玮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他发现内地的一些做法 跟香港以及国际的做法不大一样。“比如我是南方科大校长遴选委员会的成员,但 是委员会只开过一次会,放在国际上,那是要开无数次会的。” 熊先生指出:“那么,吴家玮先生是否在做遴选委员时,就提出质疑,要求深 圳必须赋予遴选委员会充分的权力,而不是只开一次会,走一个形式?作为专家, 如果不直接对政府提出意见,而是默许,那不是纵容吗?” 对港科大三教授的质疑,熊教授直言:为什么朱清时校长高喊去行政化口号, 而实际上却在所有的重大决定上唯个人意志定夺?这一责任在谁的身上?毫无疑问, 不在朱清时身上。所以,港校的外援对于南科大来说,最大的贡献,应该不是帮 “朱老板”干活,而是帮助南科大建立现代大学制度,督促南科大制订大学章程、 建立大学理事会(董事会)、形成独立运作的校长遴选委员会、教授会、学术委员 会,而不是旁观,然后表示失望情绪。总体看来,南科大的内患始于外忧,把南科 大变成“四不像”的不是朱清时,而是极不明朗、纠结的教改格局。 面对如此复杂的大环境,确实不是哪个校长个人问题,而是体制问题。假如体 制的问题解决了,真正到了“去行政化”,“教授治校”那一步,不仅朱清时可以 得心应手,三位港科大教授,也都可以干出名堂。而在这样的体制下,你处处被掣 肘,你连“自主招生,自授文凭”的权力都争不到的话,你还能侈谈保证教育质量 吗?他们三人认为“高校的‘自主招生权,自授文凭权’只是‘表’,而教授质量、 教育质量、管理质量才是‘里’。”这话在香港那边说没错,在这边从道理上说也 没错,但,从中国国情上说,就“外行”了。你没有这个“表”,就无法达到那个 “里”的! 有人撰文《河水里能否游出一条金枪鱼?》金枪鱼显然属于海里的,但未必就 不能从河里游出来。如果在海水与河水的交汇处,就完全可以游出来的。香港就是 这样的咸淡两合水之地,因而香港科技大学就是游出的一条金枪鱼,光彩夺目,稳 居亚洲大学首位。至于一水之隔的深圳,一直想与香港联手建“双城”,但两大城 市间的差异显而易见。从城市高楼来看,深圳差不多已攀升过香港了。尤其从皇岗 口岸入关时的那段山区,空旷如野,像过去的深圳;而回头一望:深圳楼群云中扶 摇,让人误作香港。 深圳是受香港影响最多最大的城市,但深圳何时才能具有咸淡两合水呢?只有 具备了这个条件,才可以高喊:创建一步到位的世界一流研究型大学。 塘朗村口的高校改革,虽然连篇累牍,但大多过眼烟云,流于肤浅,而真正内 在深刻意义却鲜有人探究。尤其是“去行政化”,对于中国的体制改革而言,甚至 对于中国的政体改革,有着怎样的潜在推进作用? 南科大只有几个月,是婴儿。30年前的蛇口,也是婴儿,试管婴儿。那里发生 的姓社姓资的“蛇口风波”,那个将铁板一块的中国震裂开一个口子的蛇口让历史 铭记。从蛇口到塘朗村口,同处一座城市,同属一个南山区。塘朗村口的改革距意 识形态更近,因而敏感度更高,受阻更大。 一位资深的教育界人士对塘朗村口与蛇口之改革意义有这样的见解:“如果说 蛇口是在一块合法的荒地上进行了第一犁的开垦,那么南科大就是在一片非法的禁 区上进行首次排雷,就算他排雷开拓了一条小径,也并不能改变这块禁区的性质。” 南科大注定不会走远的。有人说,对南科大而言,一场悲剧比一场励志的正剧 更有意义。然而,人们最为南科大担心的,还是苦了那些学生。他们有的少小离家, 无法把握自己,而南科大作为大学,又不可能像中学小学那样去管理,而被家长和 学校管理习惯了的学生,突然海阔天空地自由了,他们成长中的问题,尤其心理方 面,将是一个迫待解决的问题。这45个孩子如果是45个“天才”的话,那么,现在 剩下的这44名会不会坚持下去,健康成长? 朱清时曾面对全国电视观众,激情地将话说得太满:他要让45个学生个个成才, 让世界承认。他以为请来世界一流的教授,就能够保证学生个个成才。他的思维还 是中国家长的只要学习好,就能够拥有美好人生,就能够出人头地。中国人对少年 人的培养过程,捧杀是最可怕的。而这45位南科大学生是否有捧杀的条件?是否有 足够的管理与心理疏导?尤其心理咨询对他们是非常重要的。出现了这个淘汰的学 生,就说明在这方面的疏忽。中科大天才少年班也有类似问题。无论宁铂还是干政, 还是另外几个天才,后来都程度不同地出现问题,尽管他们的走向不同,但心理方 面的问题是他们的共同问题。中国没有一本真正的少年心理学经典,也没有一位真 正的大师级的少年心理学专家。尤其在激烈严酷竞争的当下,这种“软性”心理学, 未必比“脑白金”等健脑保健品更能够被家长和学生认同。 中科大为少年班成立了心理咨询中心,专门有老师和心理医生为学生进行心理 疏导。而南科大虽然也有十多位老师围着学生转,但真正的心理工作显然是薄弱的, 不能令人满意。 在高考风波过后,那些抗高考情绪激烈的学生,学习成绩一路下滑。知情同学 说,他们心思已经不在学习上面。那么在哪方面?在斗争方面。听了这样的话,我 不禁倒吸一口气。他们一定是出现了心理方面的问题,应该及时进行心理咨询。 在一名山东学生掉队之后,剩下的44名学生中,最近又听说苏刘溢也离开了学 校。朱校长说,苏刘溢确实回家了,但绝不是退学。 苏刘溢是塘朗村口进驻的第一位客人。他因年小聪明出尽风头。他在南科大招 生前,就先进驻南科大了。那时候全校只有他一个学生。他在南科大经历了“自主 招生,自授文凭”的全过程,咨询会,考试,直至选拔45名学生开学入校的几个过 程中,苏刘溢一直是被媒体关注的小明星。 有一张照片,是学生们集体合影。这张照片刊发在美国的《科学》杂志上。45 名学生围着刻有“南方科技大学”几个蓝色大字的巨石周围,颇有象征意义。巨石 是从新校区基建工地上运来的,花岗岩质地,造型像一颗巨大的心脏。望着聚拢或 趴伏在这块巨大心脏上的首届试验班的45名学生,深感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镜头。 这45个学生,既是天之骄子,又是前途未卜的“试验品”。是伟大的试验,还是悲 情的试验? 这是一个非常炎热的中午,无风,闷热。校园里不见一人,难得有这样的平静。 笔者从这块巨石面前走过,有种异样感觉。 学校规定不让去找学生采访,虽然那时他们还没有面临“被高考”,但校方是 不希望外人打扰学生们的,因为自开学以来,几乎每天都有媒体来关注他们。 我小心翼翼地朝学生宿舍楼走去。 一进到学生宿舍楼,就有种温馨感。墙上写有“我们的书院,我们的家”之类 话语。看来,真是如校长所言,采用书院式管理。一个客厅式的空间,沙发上坐着 一位眉清目秀的学生。我走过去时,他非常有礼貌地跟我示笑。他称我为老师。我 称他A同学。他说话小声小气,似乎怕惊动别人。我问他何以坐在这里看书?他言, 怕打扰同寝室睡午觉的同学。他们都是两人一个房间,男生在四楼,女生在五楼。 A同学告诉我,他是从报纸上看到南科大招生消息,也上了南科大网站,按照 《2010年南方科技大学教改试验班自主招生简章》的要求报名。要有2 名推荐人的 推荐信,还要本人亲笔撰写一份个人陈述。那么多人竞争,他说想不到自己这么幸 运。他说他很怕考试。能够考取南科大,实在是自己的幸运。 我跟他打听苏刘溢,他说可能在午睡。神童也要午睡啊。 A同学说他很佩服苏刘溢,这么小的年纪,理解能力却很强,大家都对他非常 好。我们边说边来到图书楼。天气太热,找到一个没人的座位刚坐下,楼道那边就 过来一个小男孩。短袖灰衫,牛仔裤腿吊得很高,似乎撵不上他正长的腿骨。平顶 头,背双肩包,可能书包太沉,他的两手扣抓住胸前的两条带子。A 同学冲小男孩 招手,小男孩却警觉地站定那里,远远打量着我,不肯过来。显然这就是大名鼎鼎 的苏刘溢了。 我过去要跟他聊聊,他却不给面子,面露急色直奔电梯,他对A 同学说他要去 上课,到时间了。 A 同学请求他跟我拍张照片,他仰头想了想,不大情愿地站过来了。他额头有 一层细碎的汗珠。拍完,他就又往电梯口奔。A 同学告诉他,下午国学课是分两组 上的,他是分在第二组,是第二节课上。要三点钟才到上课时间的。苏刘溢疑惑地 问他:“你根据什么这样说?” A 同学答:“老师通知的啊!” “那我怎么没接到通知?”他的手已扒住了电梯门。 “那就算我通知你了!” “我不!我还是先上第一节!”瞅着他执拗闪入电梯的身影,当即就让我联想 到宁铂,那个30年前的中科大神童,曾引发了一场举国神童热。后来,听说他已出 家当了和尚。据说宁铂当时上课一直不开心,不喜欢天体物理,他想转系,老师并 没允许。就是说,他一直在被迫去学他并不感兴趣的课程。大凡神童,多有怪癖, 而苏刘溢也显然有与众不同之处。他上课不老实,喜动,像个顽童。但朱清时却慈 祥地说,根据他的了解,苏刘溢确实在和哥哥姐姐们一起上大课时,比较不适应。 他才11岁,也没在小学和中学上过学,都是靠自学,确实是比较特殊的。所以,学 校决定对他采取特殊的照顾和特殊的培养方式。“ 南科大已经退学了一人。真不希望苏刘溢是第二人。退学的那个学生,不珍惜 院士或专家上课,沉迷在打游戏机中,而且性格也孤僻,不与人交流。他的成绩无 法跟上试验班步伐,只好遭到淘汰。 对于朱清时而言,试验班学生是他最为器重的,因为他们承载着他的改革理想。 假如这些同学不断地出现离去的情况,那么朱清时该怎样解释他曾经放言的“个个 成才”? 不久前,南科大学生陈杳因为穿着一件特殊T 恤,而被媒体关注。白色T恤上 面显赫地印着校长朱清时的肖像,和他一贯倡导的原则——“让大学去行政化,回 归学术至上”。陈杳说,这是他们班上同学自发制作的。 同学们确实爱戴他们的校长。在我与A 同学多次聊天中,我深知他们是怎样从 抵制高考中走过来的。他说,学校老师间太复杂了,原来他相信的人现在已经不敢 相信了!他在判断人的能力上,正在告别幼稚。 我欣赏他不仅有数学的头脑,更有社会思维与哲学的思辨。他在评价港科大三 教授文章时,充分肯定建立成熟制度之说,但,他又能辩证地理解朱清时校长。那 天,他忽然对我说:“没了朱校长,南科大会是什么样子呢?”接下来他自答: “全国人希望的南科大,就连深大都不如了。为什么,在中国办一件事就这么难啊? 为什么这样子,老是斗,老是斗,非要自己绊住自己?身在中国真需要一颗强大的 心。” 记得我们头一次见面时,他就向我表达他对朱校长风度魅力的倾慕,发生了这 么多风雨之后,我想知道他目前对朱校长的看法。我问:那么,你现在会怎么看校 长呢?长大后,是不是还要做他这样的人? 他答:“我还是选择成为朱校长这样的人。希望能在他这样的岁数,能活出这 样子的风度!” 随后,他补充一句:“现在什么人的话我都不相信了,我只相信朱校长的!” 拿孩子赌明天,这是对中国家长最为严酷的考验与鞭挞。如果说,45个孩子是 朱校长的口号试验“人质”,那么,孩子的家长、孩子家长的家长,都是人质串上 的,多长的一串人质啊!他们要比孩子承受得更多。即便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也难比这些备受煎熬的家长的苦心。每家只有一个孩子,他们经不起失败。不论外 界如何评价,我们最应该相信的还是家长们的声音,他们才是最有发言权的。 朱清时可以欣慰了,即便再大的外患内忧,家长们始终不离不弃地与他紧紧站 在一起,这种信任的力量,是千金不换的。何况还有学生们的崇拜。 点开任何一个搜索页面,都能找到朱清时在凤凰卫视,在南科大咨询见面会上 的激情演讲,他信心满满,表示要让南科大的学生受最好的教育,让社会承认,而 不是凭借教育部的大印文凭。他认为只要他们努力为学生提供最好的教育,最好的 师资,学生们个个成才,就可以成功!那时候,他犹如站在神坛上,怎么讲都有道 理,而短短几个月后,他遭受了众多指责,经历了太多的风霜。他那容光焕发的面 容显见衰老。愈加瘦陷的眼角,堆起的细密皱褶似在诉说万般愁绪。这位65岁的清 癯老人夜不能寐,遽减10多斤,而他的嗓音也再难高亢明亮起来。 从2002年开始,朱清时一直作为高教界的异类出现在媒体里。他公开批评学术 造假成风、公开反对高校无限制地扩招、呼吁改革高考制度、别人不敢说的话他敢 说,……他总说大家都坐在一列火车上,都知道车开错了方向,却没有人指出,也 没有人跳下去。 有人说:在这些潜规则盛行中国、无人敢站出来说话之时,朱清时的率真和勇 敢,使他成为媒体的宠儿。媒体的传播为他赢得良好的声誉,而他太太却为此提心 吊胆,一再提醒他远离记者,远离媒体,不希望他多说话。一多说话,就会得罪人。 这不,在高考之后,他又感慨地说了这段话:“我没想到学生能想得那么清楚透彻, 那么有勇气。教改那么深刻的问题,他们一目了然,他们让我觉得中国教改是有希 望的。他们甚至比很多成年人、官员和老师,都要有勇气得多,我觉得那些官员和 老师在他们面前应该汗颜。”尤其最后这一句,能不得罪人吗?被得罪的人,恐怕 是不会“汗颜”的,只会生气。 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南科大是弱者,朱清时亦是弱者。对于一个自尊自爱的 弱者而言,对于一个肩负高校改革重任,一个去行政化的唐·吉诃德式人物来说, 他即使不像开始那么完美,也绝不至于破碎。人无完人,人们不该嘲讽,不该网骂, 而是应该给予更多的同情与理解。既需要“为政者的宽容”,更需要广大网民的宽 容。总之,需要与人为善。 我们太容易交恶了,屯积一些善良的土壤,让朱清时平安着陆吧。毕竟,他是 被历史和时代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毕竟他的南科大试验让我们看到了在中国目前的 体制下,去行政化关山重重,而想一步到位、一厢情愿地去创办一所研究型的一流 大学,有如天方夜谭。南科大是只燕雀,是被绑着两条绳子的燕雀,这两条绳子有 任何一方拽紧,都要跌倒而绝不可能挣脱! 朱清时不希望跌倒,南科大仍在喋血挣扎。在6 月24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南科 大又与香港科技大学的陆为、许宗祥、徐虎三名副教授签约,他们签约后均为全职 教师,负责以后学生的专业课及学科建设。这是南科大第一次正式与香港科技大学 方面的教授签约。 朱清时在接下来的发言中称,今年南科大计划招聘330 位教工,主要是教授, 其中20至30位为领军教授,50位讲座教授,120 位左右的教授、副教授和助理教授。 本次计划招聘的人才当中,将招聘100 名左右的博士后。 接下来,7 月6 日,南科大召集了相关教授、学生及家长参加的座谈会,专门 讨论学校发展规划。 再接下来,7 月16日,将召开首次理事会会议。这说明千呼万唤的理事会终于 浮出水面…… 这一个又一个的举措,说明脱皮掉毛的南科大正在努力摆脱着内忧。若论朱清 时的失误,最主要的是他对深圳判断理解有误。他不该将这个城市过去的闯关夺隘 与现在简单类比。过去这里确实能够杀出一条血路,先斩后奏,如机场先营业再获 批准;深圳证券公司也是先开始运营,后获准生证。但是,南科大现在想这样先干 起来,再获上面认同批准,显然只是朱清时的一厢情愿。 这个城市现在进入了饱和与“平稳”状态,已经不是“摸着石头过河”那种环 境了,更何谈“杀开一条血路”?虽然深圳人也在不同场合高喊“杀开一条血路”, 但那只是口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当前城市的官场心态。中国官场影响升 迁的原因,不会因为你没有作出多大功绩,而只能因为你出了什么差错或乱子。所 以,不出乱子,是心照不宣的定律。 朱清时的失误,还表现在对基层行政工作经验的缺失方面。他面对媒体可以穿 云破雾,指点迷津,光芒睿智,而在具体复杂的人际关系方面,缺乏换位思考的习 惯,在巨大压力下,容易产生误解。而一旦有了隔阂,他又不善于主动与人沟通, 不善于礼贤下士。这有性格方面因素,也有意识方面原因。反正他像一块超乎尘世 浊浪的岩礁,已习惯了受到风浪的簇拥,而绝不会主动迎合风浪,哪怕再娇媚的浪 花。所以,让他去管那些员工琐事,包括港大三教授所言的每一个员工薪水什么的 都要亲定,实在是难为他了。你能要求他在一脚魔界一脚佛界间游刃有余吗? 不管朱清时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他毕竟完成了一次人格的洗礼与重大试验。他 一直说他是在为回答钱学森之问,做着这样艰苦的试验,但他没有意识到,在这个 试验过程中,他对自身的意志品质,人性深度、职位能力,都来了一次全方位的检 验。他的学生是“被高考”,他朱清时是“被试验”。媒体既将他和他的南科大托 举到巅峰,也将其抛入深谷。内忧外患:外患人人皆知;内忧,却让人惊异。外患 伤的是南科大,内忧伤的是朱清时。外患越大,越能显出朱清时本色,越有利于他 的光彩;而内忧,即使再小,对他也伤害惨重。 朱清时的“被试验”,其意义绝不局限在他的个人得失方面,而是为我们的民 族提供了一个生动的读本。 拒绝了高考,上面一直没有采取措施,处在“缓判”阶段的南科大,面临着巨 大压力,犹如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朱清时一再强调他的南科大试验注重过程,不管 结果如何,过程是最有意义的。无论上面最终会给南科大一个什么样的“说法”, 但朱清时的南科大试验,已经行将落幕了。朱校长不大可能将变了味的试验继续下 去。只不过当下,他面对咄咄逼人的港科大三教授指责,面对内忧所带来的社会舆 论压力,他的性格不允许他退却,不允许他当逃兵,他必须迎难而上,将被诟病的 教学方面的事情搞好,搞到令人信服的程度。那时候,他可能从落入的水中挣扎上 岸,爬到一个相对高的地势,他就会体面地宣布辞职! 大学去行政化,确实意义重大。因为一批批智商更高的人,乐此不疲投入其间, 让原本纯净的学术环境更加复杂化。不知道朱清时之后,还要多久才会出现一个真 正的一流的研究型大学?才能培养出大师级人才?才能打掉文凭的铁饭碗?才能将 大学官场化改观,真正让其回归到原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中国人什 么时候才能不唯官而唯学术是瞻? 笔者开篇将朱清时的人生说成一张保持棱角的纸,但经过这场特殊的啼血试验, 晚年的朱清时在塘朗村口,却遭到一次残酷的折叠揉搓。而他的南科大,形象化说, 是深圳抛出了一个色彩鲜艳的气囊,朱清时接过来,将气囊做大做向更高更炫目的 山坡。 山坡上已不是豪华别墅,而是高悬着一个五彩缤纷的气球。 2011年7 月16日改毕于沈阳皇姑 即将被征收的宽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