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父亲的生活中有很多很复杂的地方,比如他和塔利班头目奥马尔的关系。阿富 汗是一个极危险的国家,父亲担心奥马尔可能会遭到和诺瓦拉赫毛拉一样的命运, 那我们就会再次失去一个强有力的保护。阿富汗人从来没忘记过父亲虽然是阿拉伯 人,但他不属于阿富汗任何一个部落。这个事实削弱了父亲的地位。 父亲的居住地常常变换,而且他很少在同一张床上睡两个晚上,因此他的敌人 很难猜到他住在什么地方。但是奥马尔和父亲不同,他很少离开自己在坎大哈的家, 任何一个想要刺杀他的人都能很容易地找到他。 经历了喀土穆的暗杀事件之后,父亲经常提醒我们说要进行圣战就必须永远保 持警惕。实际上,父亲曾尝试着劝说奥马尔,想让他明白经常变换居住地的重要性, 可是那位塔利班的最高领导人并未听从父亲的建议。奥马尔是一个坚定的宿命论者, 他认为真主决定了要发生的事就一定会发生的,他说自己睡得很踏实,从来不会担 心潜在的暗杀危险。 后来有一天,一辆大运水车停在了奥马尔在坎大哈的家门口。在那里出现那样 的大水车很不寻常,因为奥马尔自家有一条输水管道,然而当时却没人注意到那辆 车。没多久那里就爆炸了,奥马尔家也被炸了,他有三个妻子,其中两个被炸死了, 还有两个兄弟也被炸死了,他的部下死伤无数。那一大片区域到处都是被炸飞了的 人的肢体,不过奥马尔本人只受了一点儿轻伤。 即使是经过了那次的危险之后,奥马尔仍然保留着以前的习惯。他的部下,说 他晚上仍然像个婴儿一样一觉睡到天亮,他心里知道死亡这件事掌握在真主手中。 美国大使馆爆炸、克林顿轰炸训练营之后不久,美国、沙特阿拉伯,还有其他 很多国家都纷纷开始向塔利班施压,让他们把父亲从阿富汗驱逐出去。我还记得我 们被苏丹驱逐时的痛苦经历,我觉得历史又要重演了。 所有人都想抓住父亲,然后对他进行审判、处死他。我能看出来父亲听到这样 的说法时有些紧张。这个世界上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地方可以去了。尽管也许还能去 巴基斯坦和也门的一些偏僻地区,但是如果塔利班真要驱逐我们,那父亲也不知道 自己该去哪儿了。 奥马尔不是那种会让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的人,但美国对阿富汗的攻击还是引 起了他的注意。有一天我正在父亲办公室里闲逛,突然父亲收到消息说奥马尔那天 要来拜访。我们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做准备。父亲希望能给他留下个好印象,于是 他急忙命令下属去准备一顿丰盛的晚宴,再把我们那里最大、最好的一个花园布置 好作为会见奥马尔的地方。 父亲穿上了正式的沙特长袍,在那里等着奥马尔的到来。那次会见非常重要, 那是奥马尔首次离开自己家来见父亲。阿布·哈弗斯和扎瓦希里医生平常都是很冷 静、很严肃的人,但我看到就算他们,脸上都出现了担忧的神色。我的兄弟们和我 跟父亲一起紧张地等待着奥马尔的到来。 过了一会儿,父亲的守卫过来说来了十二辆黑色有篷卡车,那些车的窗玻璃都 是黑色的。那个车队驶进我们的院子时,谁都没有说话。车队停了下来,车门打开 了,全副武装的塔利班士兵从车上走了下来。奥马尔神秘得出了名,很少有人看过 他的照片,我的兄弟们和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过当他从车里走下来的时候, 所有人都立刻认出了他——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力量,一种不可征服的气质,这让他 一下就跟他的随从区别开了。 让我吃惊的是,眼前的这个人比父亲还要高还要瘦。以前我还从没看到过比父 亲高的人。 奥马尔穿的是典型的塔利班服装,上身是一件黑色背心,白色衬衫,他的衬衫 非常白,很闪亮,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用最好的棉花做的。他头上缠着黑色头巾,只 有一小撮又黑又硬的头发从头巾下露了出来。他的脸很有棱角,呈橄榄色。他的眉 毛很浓,没怎么收拾,看起来让人觉得他眼神很凌厉。他的胡须厚实雄健,中等长 度。他那上嘴唇完全被胡须盖住了。 正如传闻所言,奥马尔的脸上有苏联战争期间留下来的几处伤疤。他的右眼眼 眶有些下陷,另外右半边脸和前额上还有几处伤疤。在阿富汗这样一个战乱国家, 这样的伤疤是一个男人荣誉的标志。 尽管受了伤,奥马尔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知道他右眼失明之后我想到了父亲, 父亲的右眼也是基本什么都看不到。我敢肯定他们俩肯定从没讨论过自己的这个共 同点。 父亲走了过去,对奥马尔说了一句伊斯兰常用的问候语“萨拉姆赐你和平”, 然后和他握了握手。我很吃惊地发现父亲和奥马尔没有习惯性地亲吻彼此的脸,也 没有拥抱——在我们的文化中,亲吻彼此的脸颊和拥抱是尊敬对方的表现。 父亲带着他尊贵的客人去了母亲住处隔壁的花园,那是我们坎大哈院子里最好 的一个花园。父亲的下属跟在他们后面,奥马尔的随从也是。当然,女人是不会出 现在那里的。 我的兄弟们和我跟着人群一起进去了,作为本·拉登的儿子,我们有权这样做。 出乎我们的预料,奥马尔坐到了花园对面,这样他和父亲之间就隔了好多人。 我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奥马尔没有直接和父亲说话,而是讲他们的普什图语,然后让他随行的翻译把 他说的话翻成阿拉伯语。父亲也会说普什图语,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重要的 会谈上,他们不直接交流。 虽然被对方怠慢了,但父亲还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表情显得如此敬重、耐心, 他在等着听奥马尔会说什么。听他们讲话真是太难受了,他们俩说话的声音都很低, 奥马尔的声音比父亲的还低。两人的相似性再次让我吃惊不已。 奥马尔没有浪费时间,他很快就表明他为什么会破例离开家来见父亲。这位塔 利班领导人对父亲的军事活动感到不满了。他只关心阿富汗国内的事务,不想引来 外界的干涉,而且当时已经有人权组织对塔利班统治下妇女的生存状况表示不满了。 “现在的政治形势很紧张,”奥马尔总结说,“你和你的手下最好能离开阿富 汗。” 父亲脸上的表情仍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过我知道父亲最不愿听到的就 是被别人驱逐。父亲想了很久才回答奥马尔,他在仔细地斟酌着,最后他轻轻地说 : “首领阁下,我在阿富汗度过了很多年,从我还是一个年轻人的时候我就来阿 富汗为这里的人民战斗。我从未忘记过这个国家,我后来又回来新建了一个村庄, 我甚至把我的妻子、孩子和最好的朋友都带了过来。现在我们有几百人在这里。我 怎么能轻易地把这么多人一下子搬走呢?我们能搬到什么地方去呢?” 奥马尔重复说:“是时候你们该离开阿富汗了。” 父亲停了一会儿,然后非常非常非常小心地轻声问到:“过去苏丹政府允许我 在那里住五年。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下,让我们再在阿富汗住一年半。” 奥马尔静静地想了很久,脸上的表情很严肃。最后他终于说活了,一直说了许 久。我不记得他到底说了什么,只记得他很详细地说了关于父亲继续留在阿富汗的 支持和反对意见。 我们的直觉告诉我们,奥马尔接下来就会说让父亲离开的话了,关键时刻,父 亲说出了触动穆斯林神经的话:“首领阁下,如果你迫于那些异教徒政府的压力让 我们离开,那么你的决定就违背了伊斯兰教教义。 奥马尔一向以对伊斯兰教的绝对忠诚而著称,听到父亲的话后他脸上抽动了一 下。他是不会愿意违背伊斯兰教教义的。他停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那一刻奥马尔选择了把宗教信仰置于其他所有因素之上,包括他的国家和整个 世界。他点头了。 “奥萨玛首领,我同意你的请求。我将和苏丹政府一样给予你应有的礼遇。我 邀请你在阿富汗再住一年半。这一年半期间,你好好安排你未来的去处,给你的家 人另外找一个国家吧!” 父亲再次得救了,他的智慧战胜了奥马尔。当父亲发现尽管自己对塔利班很忠 诚,但是奥马尔仍然要驱逐他之后,父亲就一直小心谨慎地措辞,希望能借此改变 他的想法,至少让他暂时改变主意。穆斯林不应该屈服于异教徒,置另一个穆斯林 的利益于不顾,即使异教徒是正确的,穆斯林是错误的,也不可以。 父亲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围在他们周围的人没有几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知道一切进展顺利。大 家心里都想庆祝一下。 父亲让人上菜,下属们把整只羊搁在大盘子里送了上来,同时送来的还有米饭 和蔬菜。我们的食物供给有限,可是父亲和他的下属那天还是成功地准备了一个丰 盛的晚宴。按照我们阿拉伯的风俗,父亲让仆人把最好的羊肉献给了那位塔利班领 导人。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让我们所有人都大为震惊:奥马尔临行前还羞辱了父亲,他 很粗鲁地说他不饿。说完,那位塔利班领导人就大步离开了,没有向父亲说一句道 别的话。他那一大批全副武装的随从也挎着枪跳进了自己的车里。车队很快就离开 了。 父亲的下属相互交换着疑惑的眼神——在我们阿拉伯世界,这样的羞辱是会引 发部落战争的。然而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忍受他的羞辱。奥马尔是整个阿富汗 最有权势的人,他控制着阿富汗大部分地区,他的下属,也就是那些凶狠的塔利班 士兵几乎会让所有人胆寒。尽管父亲的基地组织很强大,但是他也不敢和塔利班作 对。跟塔利班对着干,他是赢不了的,父亲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白天会见奥马尔时父亲表现得是那么谦逊,见完后他却很高兴,因为他终于有 时间好好安排一下将来了。被苏丹驱逐之后,父亲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安排一切。而 现在他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制定计划。一年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父亲没吃晚饭, 直接去见了他手下的高级将领。我和我的兄弟们去了母亲住的地方,去看家中的妇 女和儿童有没有分到那场晚宴的食物。我们桌上很少出现那么好吃的东西。 我承认父亲再次为我们赢得了时间,让我感到很高兴,虽说对我个人而言,我 希望最好奥马尔下令让父亲一个小时之内就离开。不管怎样,我现在知道没有什么 事情能阻止父亲从事圣战了。如果在阿富汗呆不下去了,父亲也会去巴基斯坦,如 果巴基斯坦也不让他在那里呆下去,那他还会去也门。如果也门也驱逐他,那他会 到条件恶劣的沙漠里去,在那里策划反对西方。暴力圣战是父亲的生命,其他任何 事情都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 我唯一希望的只有奥马尔切断对父亲的支持后,父亲的圣战活动震击以后,父 亲变得更加小心谨慎。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见过奥马尔之后,父亲加快了圣战 活动,他在那条死胡同里越走越远了。在圣战之路上,父亲仍然是司机,我们仍然 是乘客。不过我们的车每前进一步,命运在我眼前就更清晰一点。父亲走上了一条 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