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专业缉毒民警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完成缉毒任务,查获毒品的数量、破获案件 的起数都是硬性指标。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九十年代初期,吸食、贩卖毒品,在甘肃兰州到了一个高 潮,那时候的缉毒任务很好完成,就像秋天地里的洋芋,一挖一兜篓子。有时候, 杨一天会有一种很滑稽的感觉。就是不论上面开展哪一种行动,或者哪一种会战, 下面总有一连串的战绩汇报上来,给人的感觉如同自家后院里养着的一群鸡鸭鹅一 般,需要的时候,顺手提来一刀宰掉待客就是。 这就导致一些领导好大喜功,年年加码,不切实际地片面追求数量。虽然下面 办案的弟兄苦不堪言,怨声载道,但人微言轻,终不能减轻压在身上的负担,只能 挖空心思,想尽办法去完成。可是,今年的完成了,明年的任务便会在今年的基础 上增加。一年比一年沉重的负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于是便有了后来一连串冤假 错案的出现,真正是害人又害己,遗害无穷。个中辛酸,只有警察自己知道。 毒品案子有其特殊性,没有“眼线”,你根本就沾不了边。贩卖毒品的家伙, 谁都知道那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危险活,也就特别地诡秘和凶残。没有圈子中 的人引领,没人跟你玩这种危及身家性命的游戏。 在二十一世纪初,一个临夏东乡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竟利用缉毒警察急于 求成的心理,为贪财获利,置他人生死于不顾,制造了一起又一起震惊一时的公斤 级假毒品大案,狠狠地玩了一把公检法,让法律蒙羞,使警威受损,无辜者遭受牢 狱之灾,甚至差点儿被送上断头台。一连串的缉毒警察竟然全都栽在了一个手段并 不高明的乡下骗子手中,这是为什么? 夜深人静一人独处的时候,杨一天常常面对漆黑的夜空,寻找着一个能说服自 己的答案。这起案子是他从警生涯中永远的伤痛…… 马沙斯是2001年春末由临夏州禁毒支队的同行介绍过来的,同行说:“这个人 以前还有点儿能耐,帮过我们一些忙,你们根据你们的具体情况可以试试。”这种 说得半遮半掩的话,是一种职业习惯使然,意思就是这个人以前我们使唤还行,你 们使唤的结果怎样,就是你们自己的手段和运气了,好坏都与介绍人无关。 都是搞这行的,能把他们用得着的人介绍过来,八成是有些事。不然,谁也不 会犯傻,把自己手上正用得着的眼线搡给别人。马沙斯果然有事,而且是他牵肠挂 肚的事:他的儿子马小沙因偷盗摩托车被西固公安分局给抓了。 马沙斯讲着一口带浓重河州口音的普通话,中等个头,身体壮实,高鼻深目, 西域人的特征明显,特别是那双眼睛,透着阴恻恻的冷光,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 觉。杨一天一看这家伙就知道他是一个江湖上的老油子,他本来是求你给他办事的, 可摆出的却是一副谈条件、互相帮忙,并且是他能给你帮大忙的样子。 马沙斯家住临夏州东乡达板镇下面的一个村子,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却在十 八岁就结婚生子,凭着自己的机警狡猾,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忽悠功 夫。看到远村近邻的一些人因走私贩毒暴富起来,他禁不住眼馋心痒,跃跃欲试。 但他又看到远亲近邻因贩毒命毙他乡,沦为孤魂野鬼,又胆战心惊,他可不愿冒掉 脑袋的风险。苦心钻营之后,沾着天时地利之光的马沙斯为他自己选定了一条中间 道路,那就是找机会和警方合作一把,把自己想要的钱财、名声弄到手,也活得风 风光光像个人样。 东乡是临夏州自然条件最艰苦的地方,这就迫使这里的年轻人出走他乡,打工 挣钱养家糊口。因自身的素质和社会的客观原因,一些人走向邪路,沦为贩毒分子。 马沙斯自然明白自己所走的这条模糊的中间道路,风险同样巨大,搞不好,连怎么 死的都闹不明白,故时时提防,处处小心。 乡亲们所见到的是这家伙一年一个样,衣着行头洋气了,新房子盖起来了,说 话的声音变大了,媳妇是娶了又离,离了又娶……总而言之,有钱了。说他如何富 起来的版本有好几个,马沙斯最愿意这样,越神秘越好,云里雾里神龙见首不见尾 的。如果让这些乡下人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他距离完蛋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在乡亲们的眼里,马沙斯可是个能干的人,会挣大钱,还特有能耐,就是被关 进局子里的人,他都能想办法给捞出来。这次轮到他捞他自己儿子了,便来到兰州 市公安局禁毒支队,坐在了杨一天的面前。 在初次见面惯常的寒暄之后,便开始进入正题。马沙斯说:“我以前帮当地的 公家(临夏人将警察称为公家)弄过几个像样的案子,我想帮你们也弄上一个两个 的。” “你给当地的公家弄的都是多大的?” “也没有多大,一般的也就是一两公斤吧,再少就没啥弄头了。都一样是跑路, 要弄一次就多弄上些。我想杨大队长在这上面的想法跟我老马应该差不多吧……” “说说吧,你能一次给我们拿来多少东西?” 马沙斯知道眼前这位可是兰州的公家,世面见得多了,一般的根本就没瞧在眼 里,不多说上些,怕吊不住这些人的胃口。沉吟半晌,马沙斯抽了一口烟,伴着浓 浓的烟雾吐出了重重的一句:“如果铆劲儿弄的话,十来公斤应该不是多大的问题 吧。” 非法持有五十克海洛因就可以杀头,十公斤海洛因意味着什么,对大队、对他 本人又意味着什么,杨一天心里明白得跟镜子一样。杨一天给马沙斯让了根烟: “那就好好地往细里说说,弄成了对我们双方可是都有好处的。” “那我就不再绕什么弯子了,我的要求就是在见到东西前得给我预支些钱。杨 大队是这方面的行家,做这事,可是要花钱的。大买卖,理所当然花的是大价钱。 不过呢,第一次打交道,价钱低一点儿也行。就算是交个朋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是吧?” 杨一天便顺着这个茬儿,把价钱压到了每克十五元之下的价位。马沙斯痛快地 接受了:“就凭杨队长这般爽快,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我老马除了认钱之外, 也还认得朋友。老马虽不敢妄谈情义无价,但内心深处最崇尚的还是情义二字。以 后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 杨一天将此情况给支队领导作了汇报。支队领导与临夏州的同行联系沟通之后, 确信此人可用,方才批准,但指出还需进一步考证:一是试试此人的能力;二是所 动用的那笔钱对禁毒支队来说可是一笔巨款,交给此人,可靠不可靠?否则,我们 几个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杨一天和宗道不敢马虎,当天下午便上了兰州市七里河区的五星坪,这里有很 多当地居民建造的相对独立的小院,大都在半山坡上,属于历史遗留下来的私人财 产,可多半是没有土地证的。在一栋高墙大院的门前,马沙斯用身上的钥匙打开了 大门,里面一个东乡人打扮的年轻女人出来迎接他:“当家的回来了。” “我的女人。”马沙斯介绍,然后对女人说,“把最好的茶给倒上,这是我两 个最尊贵的朋友,有啥好吃的全给端出来。” 院子里收拾得十分整洁,几盆花草枝繁叶茂,看得出这里的住家生活在这个院 子里已有些时间了。客厅里那张宽大的实木茶几下铺着一块纯羊毛地毯,沙发的样 式新潮时髦,彰显出房主人的经济实力。 片刻工夫,茶水点心都已上齐,三个人边喝边聊,很是投机。一顿茶喝下来, 双方便基本谈妥了条件:先付七万元的活动经费,等事成之后,如果确实是双方敲 定的十公斤,那就再付七万元。这前后的十四万元,就相当于协助警方破获十公斤 毒品案的辛苦费。 送两位警察出来时,马沙斯说:“看我这院子还凑合吧。就眼下这个价,不敢 说百八十万,五六十万还不是顺卖?我老马再不顾,这个我经营了多年的窝还得顾 吧。我老马再胆大,谁的饭都敢吃,你们警察的饭吃的时候就不得不悠着点儿,小 心好吃难消化。再有你们那钱,好拿吗?烫手着呢。一旦事情弄砸了,老马就该亏 本了……” 杨一天不冷不热地笑了笑:“你是明白人,但愿你拿钱的时候不要被烫着手才 好。老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当然。”马沙斯皮笑肉不笑,“我那点儿小事还劳杨队长费心了。” “既然是朋友了,我们会操这份心的,你把你的事情往好里办就是,我们头儿 要的可是结果。” 条件已经谈妥,接下来便进入运作程序。在协助禁毒支队办案的名义下,通过 协调沟通,马沙斯那个因偷盗摩托车被抓起来的儿子,从西固公安分局放了出来。 马沙斯给杨一天打来电话表示谢意:“杨队,你这么给我面子,哪怕是提着脑袋、 做赔本买卖,也得把你们这桩事弄成,不然,以后你再见到老马时,用鞋底子抽我 老马的脸就是。” 在接下来的七八月间,杨一天隔三差五地接到马沙斯的情况报告,基本上是一 会儿有情况了,隔了几天,情况有了变化,还得等等,他现在待在云南,为这事忙 着呢。 毒品案件的经营,可真得放长线钓大鱼。有些案子,别说三五个月、半年一年, 甚至更长时间都有可能。接到马沙斯的情况报告,杨一天自然认为这很正常,以他 一个缉毒警察的判断:这个马沙斯说不定还真的能给他钓上一条“大鱼”来。 时间在忙碌中便到了9 月。马沙斯像突然消失了一样,没半点儿音讯,直到10 号过了,电话终于来了,那声音显得很是疲惫:“我刚从云南回来,情况还不错, 15号一过,那边的货就应该到了,你们到时间做好接应的准备。” 9 月17号,电话又来了:“18号上午有一批毒品从东乡走兰郎公路运出,经兰 州运往新疆,数量不少……” 将此情况向支队领导汇报后,18号一大早,杨一天便调集队上精干民警,分乘 三辆地方牌照的汽车,赶往毒贩子出东乡进兰州必须经过的兰郎公路巴下段设下埋 伏。上午10时左右,马沙斯电话密报:“目标动身,乘坐一辆出租车,货在车上。” 杨一天立即在公路上布下封锁线。那辆出租车果然出现,见硬闯有被打成马蜂 窝的可能,便乖乖地停靠在路边接受检查。兰州警察对这辆出租车进行搜查,果然 查到一个装有玉米棒子的编织袋,在里面发现二十五块毒品。早已吓得魂飞天外的 乘客一会儿说那袋东西不是他的,一会儿又说那袋东西是替别人带的,就是不承认 这袋东西是他自己的。几乎每个落网毒贩都是这样表演的。 回到支队一过秤,整整十公斤,老马这家伙还真能成事呢。打了一场大胜仗的 杨一天自然高兴。只是高兴之余心里有些犯嘀咕:这么大的毒品案件,来得是不是 太容易了些? 嘀咕归嘀咕,此案的司法程序继续进行。2001年9 月22日,检察院以涉嫌运输 毒品罪将兰州警方抓获的犯罪嫌疑人马布拉批捕。 这起特大毒品案件破获后,省厅、市局的奖金依规定发放到禁毒支队,禁毒支 队也如约将另外七万元奖金支付给了马沙斯,期望他以后能够为兰州市公安局的禁 毒工作发挥更大的作用。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却朝另外一个方向拐去,并且是越 拐越远…… 此案的疑点还是由杨一天最早发现的。 运输毒品的马布拉一口咬定,他就是在兰州靠跑车为生的,9 月15日这天遇到 了长相如此这般、也说着一口东乡话自称姓马的老乡,有这么一件东西需要从东乡 附近兰郎公路边的一个木材厂运送到兰州,那人说他很忙,又用得急,想请他帮个 忙,定有厚报。就是在“厚报”的诱惑下,马布拉18日一大早便从兰州租了一辆出 租车,赶到那个木材厂,果然见到那个老乡。那人将一个装得满满的编织袋放到了 他的车上,再没有过多的言语。 听了马布拉的描述,杨一天心下狐疑:怎么这个“老马”越说越像马沙斯?如 果真是这样,那里面的问题可就大了。隐隐感觉到此案有问题的杨一天便有了将问 题弄清楚的想法和决心。杨一天把马布拉描述的“老马”和马沙斯进行了细细的比 对,比对到最后,两个人的形象居然重合到一块儿了。杨一天大吃一惊:这……这 怎么可能呢? 身为一名缉毒警察,他十分清楚,十公斤毒品对涉案人的判决将是什么。这么 大的案子,可是要杀人的啊。万一杀错了呢?万一把一个无辜者当成罪犯给杀掉了 呢?杨一天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于是,解决此案中的疑问,便成了杨一天那段 时间压在心头最沉重的负担。 解铃还需系铃人。解开此案中重重疑点的关键人物,还是那个为侦破此案提供 重要线索的马沙斯。可这位马沙斯自打领走另外七万元的奖金后,就很少主动跟杨 一天联系,更别提再见一面了。给他打电话,他却避而不见,不是说在广州,就是 说在云南。这一天拖一天,越拖杨一天的心里就越发毛。越是回避见面,越说明此 人心里有鬼,那鬼十有八九就出在自己经手的这桩案子上。 马布拉涉嫌运输毒品案已进入司法程序,检察院在做起诉阶段的准备工作时也 发现了疑点,便询问杨一天此案的侦办经过。杨一天便如实地作了汇报。这次兜底 汇报,杨一天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咕咚一声把自己和参与此案的战友给装了进去。 为了填坑,杨一天、宗道和参与此案的缉毒警察一个一个被叫到检察院谈经过。检 察院问话的目的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经办此案的警察有无违法行为,有了就绝对 不客气,依法办事。 那桩十公斤特大毒品案的买家、卖家既没有抓到,也无法说清,只逮住了一个 运输毒品的犯罪嫌疑人,其间便有一连串的疑问需要向检察院、法院作出说明。杨 一天面对一个紧接一个的诘问,有时候可真是无言以对…… 为什么要给马沙斯十四万? 你这是缉毒还是购买毒品? 你们一直这么干的吗? 这么干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被逼急了,杨一天也火了:“你们以为禁毒工作好干吗?你们有能耐咋不去抓 两个毒贩回来问问。要是你们真的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违法犯罪的话,现在就把我 铐起来得了,还坐在这里费什么口舌?” 杨一天毕竟是甘肃省公安系统赫赫有名的缉毒英雄,这一发难,反而把对方给 镇住了。检察院知道杨一天扎手,便绕开此人,把他的属下叫来问话。一些没有经 过这种场面的弟兄,精神和感情上都无法承受。从检察院一出来,就打电话给杨一 天诉苦:“队长,他们怎么这样对待我们呢?我们好歹还是警察吧?像审犯人一样, 真让人受不了啊……” 杨一天知道,他是弟兄们的主心骨,他必须表现得坚强无比。“没事,兄弟, 这算得了什么?去问问老前辈们去,右派是怎么当的?牛棚是怎么蹲的?反革命的 高帽子是怎么戴的?敌特分子是怎么挖的?真正翻江倒海、天摇地动的大运动没遇 上吧?眼下这点儿事情,还不是毛毛雨?好好配合检察院的同志,就当做是一次案 情汇报会。有啥事情说不清楚的,就往我这儿推。缉毒案有其特殊性,有的事情你 们就是不知道,也不容许你们知道,懂不?” 杨一天底气十足地打气鼓劲,为的是让那十来个跟着他出生入死、征战缉毒沙 场的弟兄们不要让这场风雨击倒。虽然如此,还是有一个无法承受压力的弟兄因此 举止失常,不得不送去疗养。后来虽然基本康复,但已不适应高度紧张的缉毒工作 了…… 不说清楚此案的原委,杨一天他们绝对是过不了检察院这一关的。但杨一天也 明白,检察院这样做不过是公事公办,因为再往下一关的法院是需要他们去说清楚 的。为了自己能说清楚,他们只能逼前面经办此案的杨一天先说清楚,这是检察院 的职责所在。而且,从一定意义上说,杨一天还要感谢检察院,正是他们让杨一天 明白了自己手中的案子有个大漏洞,而且有可能冤枉了好人。 为了给检法两院一个明确解释,杨一天必须想方设法找到此案的关键人物马沙 斯。马沙斯一天找不到,杨一天就一天交不了差——那十四万元的公款可是通过自 己的手交给马沙斯的。此人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身家性命,而且关系到队上那帮弟 兄们的前途命运。现在杨一天所能做的,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就是掘地三尺, 也要把那个家伙揪出来。 杨一天咬牙切齿地下定了决心——杨一天的那帮子弟兄咬着牙下定了决心—— 于是,杨一天将全队弟兄们分成两班,一班应付检察院,一班全力投入对马沙斯的 搜寻行动。